贾母听马道婆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警觉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缓缓问道：“哦？是什么样的高僧、道士？”
马道婆见贾母似有兴趣，忙不迭回道：“回老太太，他们自称‘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模样倒也好认。
一个是个癞头和尚，头顶长着疮；另一个是个跛脚道士，走路一瘸一拐的。”
贾母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个癞头，一个跛足，这不正是赵驹先前提醒她要留神的那对僧道？
连赵驹都忌惮的人物，岂是等闲之辈？这马道婆此时上门提及二人，是真不知情，还是另有所图？
她指节微微收紧，面上却仍维持着镇定，只淡淡“嗯”了一声，又抿了一口茶，借这个动作掩去眼底的波澜。
随后才将茶盏放回几上，用帕子轻轻拭了拭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一桩闲事：“这法号倒也奇特，你可见过他们？除了义诊，可还做些什么？”
马道婆见贾母追问，只当她是动了心，忙不迭地点头，说得越发活灵活现：“回老太太，老婆子我特意去慈云寺外瞧过一眼！
那僧人生得邋里邋遢，顶着个癞痢头，却偏偏有不少人围着他求药；
那道人是跛足，拄着根拐棍，可眼神却是凶得有些吓人！
他们也不多话，就是施药看病，灵验得很！都说是什么……什么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临世了！”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都说他们能肉白骨、活死人，宝二爷那伤……若是能请得他们来府上看一看，说不定真有奇效呢！”
贾母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马道婆越是将那二人的神奇之处渲染得天花乱坠，贾母心中就越是觉得与赵驹之前的提醒不谋而合，暗暗契合。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恰到好处的巧合？
宝玉刚闯下塌天大祸，落得个腿废的下场，那对被赵驹特意点明需严加警惕的僧道，就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京城之外，还打着义诊的幌子？
这马道婆，平日里来讨些香油钱便罢了，如今竟似被人当枪使，撞到这要命的事情上来。
她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反而露出一丝疲惫和淡漠，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经心的敷衍：“罢了，什么活神仙不活神仙的，多半是些江湖术士夸大其词罢了。
宝玉那孽障，自有太医瞧着，是他自己造的孽，合该受着。
再者说，来路不明的人，怎好轻易往府里请？”
马道婆没料到贾母竟是这个反应，与她预想中的急切大相径庭，不由得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想再劝：“老太太，可是……”
贾母却不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她，脸上露出倦容：“好了，你的心意老身知道了，鸳鸯，马婆婆也辛苦了，再封二十两银子，让她回去多添些香油吧。
我乏了，要歇一歇。”
这便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马道婆见贾母态度坚决，甚至透出几分不耐，心中焦急，想起赵驹的交代，知道不能再绕弯子了。
她咬了咬牙，脸上谄媚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实不相瞒，老婆子我今儿个来，不单是为了传话，更是……更是受了侯爷的吩咐！”
“侯爷？”贾母心中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起来，紧紧盯住马道婆，“哪个侯爷？让你来做什么？你说清楚！”
她心念电转，赵驹怎么会通过这马道婆来给她传话？
马道婆见贾母反应如此之大，心知到了关键处，连忙解释道：“正是贵府隔壁那位侯爷！侯爷吩咐老婆子，务必把话带到老太太跟前。
侯爷说，城外慈云寺那对僧道，正是他一直在搜寻的死对头，侯爷先前派了不知多少人手在顺天府内外打探，可这两人滑溜得很，一直了无音讯，没想到他们竟自己冒出来了！”
贾母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这倒是与之前赵驹提及的信息对得上。
她心中的疑虑去了几分，但警惕却更高了。
“原来如此……那你继续说，侯爷有何打算？”贾母示意鸳鸯给马道婆换了杯热茶，自己也凝神静听。
马道婆接过茶，也顾不上喝，继续道：“前几日，那对僧道不知怎的，竟主动找上了老婆子我，拐弯抹角地打听贵府林姑娘和宝二爷的近况……”
贾母面色顿时难看：“他们找你打听我这孙子孙女的消息做什么？“
马道婆面露为难之色，摇了摇头：“这……这具体的缘由，老婆子这等凡人哪里能知晓？侯爷也没细说，只知他们打听得很细，尤其在意宝二爷的伤势。
在得知二爷受了家法，还废了一条腿之后，他们便显得十分着急。”
她顿了顿，观察着贾母的神色，见其虽然惊怒，但尚能自持，便接着说道：“然后他们就急匆匆跑去城外慈云寺挂单，搞起了什么义诊，扬言专治疑难杂症。
紧接着，就逼着老婆子我来府上，务必把这消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说……还说若能请动他们给宝二爷治伤，必有重赏。”
贾母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对僧道怕不是冲着宝玉来的！他们想借治病之名接近宝玉！
可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那侯爷呢？侯爷让你来，又是什么章程？他既然知道这对头现身，为何不直接动手拿下，反而要借我这老婆子的手？”
马道婆忙道：“老太太明鉴！侯爷的意思正是要借此机会，一举将这两人解决！
侯爷说，这两人有些邪门手段，在闹市之中贸然动手，恐伤及无辜，也容易让他们走脱，所以侯爷才将计就计。”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侯爷已经秘密召回了许多他军中旧部，这些都是当年战场上受了重伤、留有残疾的。
侯爷让他们分批装作寻常百姓，去那慈云寺求医，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消磨那二人的精力，让他们疲于应付。”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想着您家宝二爷这不正好身上有伤？侯爷便是特地嘱咐了老婆子我来这一趟……”
贾母听完，半晌没有说话，手指紧紧攥着佛珠，指节都有些发白。
感情这是要拿宝玉当诱饵！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若是想要对那僧道动手，只管动他的手就是了！何必还要拉上我家宝玉去当这个诱饵？我贾家已经够乱的了！”
马道婆被贾母骤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心里也觉得赵驹这吩咐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但她已然收了赵驹的钱财，又慑于他的威势，心中虽忐忑不安，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道：“老太太息怒啊，侯爷……侯爷既然特地叫老婆子我走这一趟，那想来……想来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您想想，侯爷向来行事谨慎，若非事情重要，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您看……这事关重大，万一错失了这解决难题的良机，往后可就追悔莫及了呀……”
贾母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直刺马道婆：“我看他这是记恨上了我家宝玉！平日里就对我们贾府诸多不满，如今见宝玉落难，便想着来个一箭双雕！
你倒是说说，这事我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第487章 枯林亭内定杀计
马道婆被贾母看得心里发毛，眼神闪烁了一下，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但听着贾母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古怪，压低声音说道：“您若是答应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
侯爷虽说跟那对僧道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可……可也不得不承认，那对僧道在疗伤治病方面，确实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真本事。
宝二爷若去这一遭，倘若他们真肯大发慈悲出手相助，说不定……说不定真能把那条腿给治好，让宝二爷重新站起来。”
说着，马道婆偷偷地用余光觑着贾母的神色，只见贾母虽然依旧板着一张脸，好似铁面无私的判官，但眼神却微微闪动，似有一丝动摇。
她心知这番话算是说到了要害之处，便又赶忙补充道：“若是您老实在是不乐意，觉得这事儿风险太大，心里头不塌实，那……那不答应也不碍什么事儿，侯爷说了，绝不强求。
您只管当作老婆子我今儿个压根就没来过，自个儿再费些心思寻访名医来给宝二爷瞧病便是。
只是……唉，宝二爷那伤，寻常的大夫怕是……怕是根本就无能为力啊。”
马道婆后面的话故意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却再明白不过。
贾母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她攥着佛珠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内心此刻正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战中。
虽然她现在对贾宝玉这个惹是生非的惹祸精是又气又恨，心里头相当不待见，觉得他给自己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但说到底，这毕竟是她从小疼到大的亲孙子，是曾经被她寄予了无数期望的“凤凰蛋”，是她心中的宝贝疙瘩。
眼睁睁地看着他年纪轻轻就废了一条腿，日后只能瘫在床上，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一样做个残废，她这心里又哪里能好受得了？
至于再请别的大夫？
这些天来，从宫里的太医到民间的郎中，她请的还少吗？
哪一个不是来了之后，只是摇头叹息，满脸无奈地说宝玉这腿伤得极重，筋骨已经尽碎，瘀血凝滞在深处，乃是不治之症，根本就没有治愈的可能。
之前是看不到半点希望，她也只能认命，觉得这是宝玉命该如此，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可现在，马道婆言之凿凿，说那对连赵驹都承认有本事的僧道，很可能治好这伤！
这就像是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光，哪怕明知那光可能来自危险的火焰，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也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抓住那一丝可能的希望。
治好腿，意味着宝玉至少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哪怕不能像以前那样科举入仕，光宗耀祖，也能保住基本的体面，不至于被人看不起。
她沉吟良久，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既然是侯爷的安排……老身就信他这一回。
只是……”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马道婆，“你务必转告侯爷，务必护得宝玉周全！若是宝玉有个什么闪失，老身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
“老太太放心！”马道婆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侯爷既然安排得如此周密，定会护得宝二爷平安。
再说了，那对僧道既然想借治病接近宝二爷，在得手之前，断不会伤害于他。”
其实赵驹只叫她帮忙传递那对僧道在慈云寺义诊的消息，后面那些关于治腿的话都是她自己添油加醋，想要促成此事好向赵驹邀功。
贾母听着马道婆信誓旦旦的保证，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几分。
事已至此，与其让宝玉终身残废，不如搏这一线生机，何况还有赵驹在背后谋划。
她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你且说说，侯爷那边具体是个什么章程？老身需要做些什么？”
马道婆见贾母终于被说动，心中暗喜，又赶忙与贾母低声商议起后续的细节。
待她走后，贾母独自坐在暖榻上，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五味杂陈。
她既希望这次真能治好宝玉的腿，又担心会中了那对僧道的圈套。
但事已至此，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下来，贾府这边依计行事，先是去慈云寺试探那对僧道的口风，又以贾母的名义递了帖子，言辞恳切地请求他们过府为贾宝玉诊治。
那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果然如赵驹所料，对上门诊治的提议颇为谨慎，反倒极力劝说将宝玉送至寺中医治。
双方几番往来，最终定下由贾府派人护送贾宝玉前往慈云寺。
这期间，马道婆按照赵驹的吩咐，将僧道二人的反应一一回禀。
赵驹得知消息后，加紧了布置，增派亲信在慈云寺周围设伏。
贾母这边，则命鸳鸯悄悄准备宝玉出行的一应事宜，对外只说是要送宝玉去城外别院静养。
王夫人知晓贾母要送贾宝玉去城外治腿之后，虽觉突然，但见是贾母安排，又听闻或许有名医可治宝玉的腿伤，也就没有多问，反倒是有些按耐不住，再三催促贾母。
好不容易到了约定好的日子，荣国府侧门前一片忙乱。
丫鬟婆子们轻手轻脚地将软榻、锦被等物事搬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几个稳妥的小厮垂手侍立一旁，准备抬送贾宝玉。
贾母由鸳鸯搀扶着，站在廊下，正当心神不宁之际，却见王夫人穿戴整齐，带着周瑞家的和几个贴身丫鬟，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看样子竟是要一同出门。
贾母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沉声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也要跟着一道去？”
王夫人被贾母问得一愣，脸上露出些许不解和理所当然的神情：“老太太，宝玉伤得这般重，儿媳这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如何能放心得下？
儿媳自然是要亲自跟着去，也好在神医跟前照应着，亲眼看着他才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