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不关心贾政丢不丢官,只关心贾宝玉能不能尽快被送来医治。
跛脚道士是盯着马道婆,眼神锐利:“府里乱,主子病,不正需要神医?你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看你是不想出力,或是嫌我等给的银钱不够?”
马道婆心里一突,面上却叫起屈来:“天地良心!大师这可冤死老婆子了!那日大师给的银钱,老婆子一分未动,只盼着将事情办得漂亮!实在是时机不对啊!
您二位想想,那贾宝玉是为何被打的?不就是口舌惹祸?如今风口浪尖上,他们对外人防备正严呢!”
见两人脸色依旧不善,马道婆话锋一转,表忠心道:“不过两位大师既然亲自来了,老婆子我拼着这张老脸不要,明日,最迟后日,一定想办法递话进去!
只是……若那府里人疑心重,或者干脆不信,老婆子我也……”
“必须让他们信!”癞头和尚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狠厉,“马道友,你常在豪门走动,自有你的门路,此事关乎重大,若因你延误了……”
他未尽之语中的威胁意味,让马道婆脖颈一凉。
跛脚道士也冷声道:“尽快去办!只要将那贾家的人引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若再拖延……”
他冷哼一声,手中木杖轻轻顿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马道婆呼吸一窒。
“是是是!老婆子明白!明日一定去,一定去!”马道婆连忙保证,脸上挤出几分谄媚的笑容。
僧道二人见她应下,脸色稍霁,却也无心多留,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后,便再次匆匆离去,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送走了这两尊瘟神,马道婆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催命鬼似的!活该你们被侯爷算计!”
而离去的僧道二人,心情并未轻松多少。
刚回到慈云寺附近那处用以联络的荒僻山坳,怀中的通讯宝镜便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散发出灼热的清辉。
两人脸色骤变,不敢怠慢,急忙寻了隐蔽处,手忙脚乱地注入法力接通。
镜面光华一闪,警幻仙子清冷孤高的身影浮现,只是那绝美的面容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寒霜,眸光如冰刃般扫过二人。
“过去这几日,事情办得如何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
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癞头和尚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哭腔,将自己二人如何辛苦经营“义诊”、如何耗尽法力救治凡人以博取名声、如何催促马道婆等过程详细禀报,尤其将他们法力消耗过度、面色憔悴的状况刻意渲染,试图引起警幻仙子的垂怜。
“……仙子明鉴,非是贫僧二人不尽心,实是这凡间压制太甚,行事诸多不便,且那贾家近日又生变故,这才……这才稍有延误。
贫僧二人已是竭尽全力,不敢有片刻懈怠啊!”
跛脚道士也连忙补充,声音沙哑,显得无比凄惨。
然而,镜面那头的警幻仙子,对他们苍白憔悴的脸色、近乎哀求的语气视若无睹。
“本座不管你们过程如何艰辛。”警幻仙子冷冷打断他们的诉苦,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本座只要神瑛侍者恢复如初,棋局重回正轨,你们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她话语中的寒意让僧道二人如坠冰窟,连连叩首:“仙子息怒!我等定当尽快办妥!那马道婆已答应明日便去荣国府运作,想必不日便有消息!”
警幻仙子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仿佛在看两件无用的工具:“记住,本座的耐心有限,尽快解决,不要再让本座失望。”
话音未落,镜面光华骤敛,通讯已被单方面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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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屋内,药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贾宝玉昏昏沉沉地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左腿处传来的剧痛便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想去触摸,指尖却只碰到层层包裹下僵硬而陌生的轮廓。
记忆碎片逐渐拼凑——会芳园的争执、赵驹冰冷的眼神、响亮的耳光、祠堂里刺骨的寒意、棍棒着肉的闷响、父亲漠然的脸、还有那撕心裂肺、仿佛永无止境的疼痛……
“我的腿……”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干涩。
一直守在床边的袭人见他醒来,连忙凑上前,红着眼圈轻声道:“二爷,您醒了?可要喝点水?”
贾宝玉却仿佛没听见,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半晌,才梦呓般地问道:“袭人……我的腿……是不是……废了?”
听着贾宝玉连着数日醒来都是这个问题,袭人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强忍着哽咽,勉强安慰道:“二爷别胡思乱想,好生将养着,总会好的……”
“呜呜呜,废了……定然是废了……”贾宝玉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他想起被抬回来时,下半身那麻木无知觉的恐惧,想起太医摇头叹息的模样。
忽然,贾宝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猛地抓住袭人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袭人吃痛地蹙了下眉。
他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惶恐,声音颤抖着:“林妹妹……林妹妹若是知道了……她……她素来喜洁,最爱清雅,如今我这般残缺丑陋之躯……她定然……定然是嫌弃至极,再不肯多看我一眼了……定然是的……”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林黛玉那双清冷明澈的眸子中,流露出对他这残破身躯的厌恶与疏离:“她本就嫌我愚钝,如今更是……更是连个齐全人都算不上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旁边的袭人听着他这番喃喃自语,心中不由得感到无力。
莫要说您现在成了残废,就是您那条腿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的时候,人家林姑娘对您那些痴言妄语、动不动就往姑娘堆里扎的行径,也未必不是嫌弃的!
如今倒好,腿瘸了,脑子反倒只惦记着林姑娘嫌不嫌弃了?当真是……痴病入骨,没得救了!
她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顺,柔声劝道:“二爷快别这么说,林姑娘……林姑娘不是那样的人,您先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贾宝玉却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与臆想中,对袭人的劝慰充耳不闻,只反复念叨着“林妹妹”、“残废”、“嫌弃”等字眼,神情凄楚,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袭人见他情绪激动,怕他再伤了身子,忙转移话题道:“二爷,先把药换了吧,太医说了,这药得按时换,才能化瘀生肌。”
说着,便要去取一旁温着的膏药。
贾宝玉猛地挥开她的手,动作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却是一片灰败的麻木:“换药?还有什么可换的?不过是白白浪费这些膏药罢了……一条废腿,敷上仙丹也无用!由它去吧……”
他颓然瘫回枕上,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模样。
“二爷,您千万别这么说……”袭人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强行动手,只得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好歹敷上一些,总归是有点效验的,您若是不肯用药,这伤……这伤怎么能好呢?”
贾宝玉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与对林黛玉反应的臆想中,眼神灰败,再无半点生气。
袭人见他油盐不进,知道此刻再劝也是无用,反而可能激起他的逆反心思。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将那只药碗轻轻放回原处,打算稍后再寻机会劝慰。
袭人轻手轻脚地替贾宝玉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房门,想去厨房看看煎的参汤好了没有。
刚掀开门帘走到廊下,便见王夫人正由两个小丫鬟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
不过几日工夫,王夫人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往日里保养得宜的头发也添了许多银丝,被一个简单的髻子松松挽着,更显憔悴。
“太太。”袭人连忙上前行礼。
王夫人停下脚步,目光急切地投向房门方向,声音沙哑地问道:“袭人,宝玉怎么样了?可醒着?”
袭人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忧色:“回太太,二爷刚醒了一会儿,只是……只是心情极差,连药也不肯敷,奴婢怎么劝都没用……”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王夫人身后那位面容清癯、眼神却颇为矍铄的老者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太太,这位是……?”
王夫人忙侧身介绍道:“这是周瑞家的费了好大劲,从城北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说是祖传的手艺,对骨伤尤其拿手。”
她说着,又转向那老者,语气近乎哀求,“周大夫,您快请进,给我儿看看吧!”
那周大夫捋了捋胡须,神色倒是颇为镇定,微微颔首:“夫人放心,老朽定当尽力。”
袭人连忙侧身让开道路,口中说着“有劳大夫”,心中却是一片麻木的冰凉。
这几天,这样的场景她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从太医院的院判到民间的游方郎中,从有名有姓的圣手到籍籍无名的土医,王夫人几乎是病急乱投医,但凡听到一点风声,就不惜重金将人请来。
可结果呢?哪一个不是仔仔细细地诊视过后,摸着脉,看着伤,最后或摇头叹息,或委婉暗示,说辞大同小异:
筋骨尽碎,经络已断,瘀血凝滞深处,非药石所能及,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这腿……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接了。
这位周大夫……只怕也不例外罢。
第486章 慈云义诊传神效
贾母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开的细碎噼啪声。
缕缕安神香的青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贾母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搭着一条半旧的石青金钱蟒引枕,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她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棂外灰蒙蒙的天色,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转向侍立在榻边的鸳鸯:“政儿那边……今日可有什么动静?”
鸳鸯正轻手轻脚地拨弄着炭火,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几分难色,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回老太太,二老爷他……还是老样子,整日就把自己关在梦坡斋里,谁也不见。
连赵姨娘去了,都在门外站了半晌,好说歹说,也不肯开门。”
鸳鸯觑着贾母的脸色,见她眉头皱得更紧了,继续道:“倒是环三爷……今儿个在国子监那边不知怎么听说了家里的事,告了假急匆匆赶了回来。
二老爷倒是破例见了三爷一面,不过……也没让三爷多待,只在屋里说了几句话,就催着三爷赶紧回国子监读书去了,说是莫要耽误了功课。”
贾母听到这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紧绷的神色才略微松动了些许。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怨愤和心疼,喃喃骂道:“真是个孽障!胡言乱语几句,就害得他老子成了这般模样……
政儿一辈子谨慎小心,爱惜名声如性命一般,如今……唉!”
她这话,自然是骂那躺在屋里、废了一条腿的贾宝玉。
历经连番风波,贾母心中那点对“凤凰蛋”的祖孙情份,早已被磨蚀殆尽,昔日的心头肉,如今瞧来,竟成了家门不幸的灾星。
若不是他无法无天地胡闹,何至于将这个家、将他父亲贾政拖累至斯?
眼见贾政意志消沉、鬓生华发,贾母心中对他的那点怨气,早已化作了满腔疼惜,反倒更心疼起这个被逆子所累的小儿子来。
正当贾母絮絮叨叨拉着鸳鸯,数落宝玉如何不肖、又如何为家门招来祸事时,门外帘子轻轻一响,一个小丫鬟怯生生探进半张脸,低声回禀:“老祖宗,外头……外头马婆婆来了,说是特来给您请安,您要不要见一见?”
贾母闻言一怔,浑浊的老眼微微转动,随即明白过来。
丫鬟口中的“马婆婆”,正是那个被宝玉认作干娘、常在京城各家高门内宅走动的马道婆。
她此时心烦意乱,本无心见客,但转念一想:这马道婆虽是为讨几个香火钱而来,却素来嘴巧,会凑趣儿,听她说几句奉承话、传几句街巷闲谈,倒也暂解胸中郁结。
于是略点了点头,吩咐道:“让她进来罢。”
不多时,马道婆便跟着丫鬟悄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灰色比甲,头上插着支银簪子,脸上堆着惯有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一进来便朝着贾母深深道了万福:“请老太太安!老太太今日气色看着倒好,真是菩萨保佑!”
贾母勉强笑了笑,示意她在旁边的杌子上坐了,开门见山问道:“你今儿个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若是短了香油钱,直说便是。”
说着,便转头吩咐鸳鸯:“去取两封银子来给马婆婆。”
不同于先前那张道士,这马道婆虽然也搞些神神鬼鬼的勾当,但嘴皮子利索,极会说话奉承,偶尔来一趟,说些市井趣闻,贾母倒也乐得给她些银钱,图个耳边清净,顺便也算是给贾宝玉积点阴德。
鸳鸯应声去取钱,马道婆忙笑道:“哎呦,多谢老太太恩典!
老婆子今日来,倒不全是为了这个,是有一桩新鲜事儿,想着或许对府上有用,特来禀告老太太知道。”
“哦?什么事?”贾母端起旁边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
这时鸳鸯已取了一个小银锞子过来,递与马道婆。
马道婆双手接过,嘴里千恩万谢,然后才凑近些,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表情:“老祖宗,您不知道,近来咱们顺天府城外可是出了件奇事!
那慈云寺里,来了两位云游的僧道,一僧一道,据说是有大法力的,正在那儿设坛义诊呢!
分文不取不说,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尤其是跌打损伤、陈年旧患,听说简直是药到病除,手段高明得紧!”
她说着,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内室方向,语气恳切:“老婆子我听着神乎,想着府上宝二爷前几日不慎伤了身子,正需良医调治,便赶紧来告知老太太一声。
或许……或许这两位奇人,能有法子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