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二人却不敢怠慢。
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陈旧的僧袍道氅,跛脚道士拄着木杖,癞头和尚手持佛珠,一前一后,缓步来到了前院临时布置下的“诊堂”。
只见堂内早已挤满了求医问药之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与百姓身上的汗味、尘土木味混杂的气息。
见他们出来,人群顿时一阵骚动,纷纷向前拥挤,七嘴八舌地哀求着:
“活神仙!救救我家孩子吧,烧了三天了!”
“大师,我这腿疼了十几年,求您给看看!”
“真人,我娘眼睛看不见了,您发发慈悲……”
面对这汹涌的人潮与殷切的期盼,僧道二人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悲天悯人的祥和表情。
癞头和尚口诵佛号,声音带着几分法力,稍稍安抚了躁动的人群;跛脚道士则挥动木杖,划定界限,令众人依次上前。
接下来的大半日,二人几乎片刻不得停歇。
癞头和尚以佛门“枯木逢春”的粗浅法门,配合些许草药,为那高烧的孩童降温;
跛脚道士则用道家的“推宫过血”之术,辅以银针,缓解那老翁的腿疾。
至于那失明的老妪,二人暗中探查,发现是内障已深,非寻常法术可医,只得借口“此乃天命,需以功德慢慢化解”,赠予几颗用普通草药搓成的“明目丹”暂且安抚。
每诊治一人,看似轻松写意,实则皆需耗费他们一丝本就不多的法力。
尤其是一些沉疴旧疾,更是需要集中精神,小心操控,以免法术反噬。
不过半日功夫,二人额角均已见汗,僧袍道氅的后背也隐隐被汗水浸湿。
期间,更有那等贪心不足之辈,见僧道“医术高明”,竟想一次看好家中数人的杂症,或是缠着要求赐予“长生不老”的仙丹,被跛脚道士冷着脸斥退。
若非为了大计,他几乎要忍不住动用惑心之术让这些愚民吃点苦头。
好容易捱到日落西山,寺门关闭,将最后一批恋恋不舍的百姓劝离,二人回到禅房,几乎是瘫坐在蒲团之上,相顾无言,唯有苦笑。
“照此下去,不等那马道婆引来荣国府的人,你我怕是要先被这些凡夫俗子的病痛拖垮了。”癞头和尚揉着发胀的眉心,语气中满是疲惫与懊悔。
跛脚道士脸色阴沉,调息了片刻,才缓缓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盼那马道婆莫要误事,早日将风声递进荣国府去。
否则……”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语中带着森然之意。
正说话间,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知客和尚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位仙师,白日里那位眼疾老妪的家人去而复返,说是老太太服了仙丹后,竟能模糊见光,特备了薄礼,在外叩谢仙师恩德!”
僧道二人闻言,皆是一怔,随即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更加难看。
这“仙丹”自然是他们暗中动了手脚,以微末法力刺激其眼部经络所致,只能维持片刻,且于病情并无实质益处,徒耗法力罢了。
“告诉他们,心意领了,礼物不必,回去好生将养便是。”跛脚道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
听着门外千恩万谢的声音渐渐远去,禅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映在二人写满倦容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们望着香案上那盏跳跃的油灯,心中俱是沉重。
这义诊之名已如野火燎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病患,其中不乏一些真正棘手的病症,令他们法力消耗急剧增加。
而他们期盼中的那条“大鱼”,却至今未见踪影。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慈云寺内一片寂静,唯有早课的梵呗声隐隐传来。
厢房内,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相对盘坐,一夜调息,脸色却比昨日更加憔悴。
这凡间寺庙灵气稀薄近乎于无,他们打坐一整夜,也不过是堪堪将昨日耗损的法力弥补回来,丹田气海依旧空空荡荡,精神更是疲惫不堪。
“这般下去,绝非长久之计……”癞头和尚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幸而他们打定主意,等将贾宝玉的病治好便即刻抽身离去。
若非如此,要是一直滞留在这破落之地,为那些庸碌凡夫俗子义诊施药,长此以往哪个能遭受得住?
跛脚道士揉了揉依旧酸胀的太阳穴,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了知客和尚急促的敲门声:“二位仙师!二位仙师可起身了?
寺外……寺外已是人山人海,香客们天不亮就来了,都等着仙师义诊呢!”
两人闻言,心中同时一沉。
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勉强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甫一踏出厢房,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前院诊堂附近,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脚步下意识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只见昨日尚且还算有序的诊堂之外,此刻竟是黑压压一片,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队从诊堂门口一直延伸出去,穿过寺院的前庭,甚至排到了山门之外。
粗粗望去,怕是不下数百人之多!
男女老少,扶老携幼,喧哗之声如同集市,将佛门清静之地搅得如同沸鼎。
人群中,有昨日见过、病情稍有好转又来复诊的,更多的是闻风而来、满脸期盼的新面孔。
那队伍之长,人头之攒动,让刚刚经历了一夜勉强恢复的僧道二人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一阵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怎……怎会如此之多……”癞头和尚手中的佛珠差点脱手,声音带着颤音。
跛脚道士死死攥着木杖,强自镇定,低声道:“撑住!万万不能在此刻露了怯!否则前功尽弃!”
在知客和尚和几个小沙弥的努力维持下,人群勉强让开一条通道。
僧道二人硬着头皮,在无数道炽热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到诊桌后坐下。
那短短一段路,仿佛有千里之遥。
刚一落座,人群便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拥挤。
“仙师!先给我看!我肚子疼了一夜了!”
“让我先来!我爹咳血了!”
“大师发发慈悲,看看我的孩子吧!”
喧闹声、哀求声、哭喊声混成一片,冲击着僧道二人本就紧绷的神经。
癞头和尚勉强念了句佛号,声音却被淹没在人潮里。
跛脚道士猛地将木杖往地上一顿,蕴含着一丝微薄法力,发出一声闷响,才勉强让近前的人群安静了片刻。
“排队!一个个来!再敢拥挤,便请离去!”跛脚道士沉声喝道,面色冷峻。
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慑,这才稍稍有序了一些。
但面对眼前这望不到头的长龙,僧道二人相视苦笑,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绝望。
与此同时,慈云寺外数里处,一片幽静的密林中,隐藏着一座小巧的凉亭。
赵驹正悠闲地坐在亭中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茶香袅袅。
他对面,端坐着一位女子,身着一袭素雅至极的衣裙,面覆轻纱,宛如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
虽无法窥得其全貌,但仅从那周身散发的清冷气质,以及轻纱下若隐若现、光洁额头上那一点朱砂红印,便不难判断,此人正是妙玉。
亭外不远处,几个作寻常百姓打扮、但身形精悍、眼神锐利的汉子肃立警戒,正是赵驹的亲兵。
不多时,一个同样作农夫打扮的汉子快步从林外走来,径直进入亭中,对着赵驹单膝跪地,抱拳道:“侯爷!”
赵驹放下茶壶,抬眼看去,目光落在他护着的右手上:“如何?感觉怎样?”
那汉子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用力握拳、张开,反复几次,喜道:“侯爷,当真是神仙手段!
属下这右手,当年在边关被瓦剌人的弯刀砍中,筋腱受损,虽然军中最好的大夫第一时间给接上了,可这些年一直使不上大力气,半废一般,连锄头都握不紧。”
他越说越激动,比划着:“可那和尚……就是头上长癞的那个,他只让属下伸出手,拿着几根银针在属下手腕和手臂上扎了几下!说来也怪,针扎下去又酸又麻,但片刻之后,一股热流就窜了上来!
属下这手……这手竟然就好了!您看!”
他说着,左右看了看,走到亭边,随即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树上!
“砰”的一声闷响,树皮飞溅,树干竟被他砸得晃了一晃。
“哈哈!侯爷您看!恢复了!真的恢复了!”汉子收回手,摊开掌心,只有些微红印,畅快大笑,虎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对于一名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兵而言,残废的肢体能够恢复,无异于重获新生。
赵驹眼中精光一闪,与妙玉对视一眼。
妙玉仔细打量了片刻,而后微微颔首,低声道:“确有法术痕迹,虽粗浅,但于凡俗伤势立竿见影,他们为了取信于人,倒是舍得下本钱。”
赵驹点了点头,对那汉子温言道:“辛苦了,你先回去好生歇着,此事暂勿对外声张。”
“是!谢侯爷!”汉子再次抱拳,激动地退了下去。
亭中恢复寂静,等那汉子走后,赵驹又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妙玉问道:“可确定无误?不是暂时用术法遮掩的假象什么的?”
妙玉闻言一愣,面纱下唇角微扬,不禁莞尔。
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了然:“侯爷放心便是,既然贫尼那两位师伯打定了主意要用这般‘义诊’的法子接近那贾宝玉,扬名立信乃是第一要务,便不太可能会弄这些虚的,徒增破绽。
况且,对于这等陈年旧伤,施法暂时遮掩其表,与直接疏导经络、激发生机促其愈合,所耗法力相差无几,以他二人如今……嗯,以他们的性子,直接治好,一劳永逸,反倒更节省些力气。
方才观那汉子气血运行、筋肉发力,确是沉疴尽去之象,做不得假。”
第485章 荣国府心焦觅医
却说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在慈云寺硬撑了数日,每日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求医者,法力如开闸泄洪般消耗,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心中焦灼也一日胜过一日。
这日好不容易捱到义诊结束,二人回到禅房,几乎是瘫倒在地,连打坐调息的力气都快要没了。
“不行……道友,再这般下去,莫说引那贾宝玉上钩,只怕你我先要油尽灯枯,折在这破庙里了!”癞头和尚声音沙哑,揉着剧痛的太阳穴。
跛脚道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何尝不知情况危急?可那马道婆收了银子,却迟迟没有动静,莫非是想坐地起价,或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能再等下去了!”跛脚道士猛地一拍地面,强撑着站起来,“必须再去寻那马道婆问个明白!若她敢耍花样……”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两人也顾不得调息,趁着夜色,再次悄然潜入城中,摸到了马道婆那处小院。
马道婆刚做完一场法事,正美滋滋地数着‘香油钱’。
见僧道两个深夜来访,且面色不善,她心里格登一下,脸上却堆起笑容:“哎呦,两位大师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一进门,跛脚道士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质问:“马道友!我等在城外辛苦经营,名声已传开,你却为何迟迟不去荣国府递话?莫非是嫌我等给的香油钱不够丰厚?”
马道婆一听,心里叫苦,面上却做出万分委屈的模样,拍着大腿道:“哎哟喂!两位大师可真是冤枉死老婆子了!
我哪是为了银钱拿乔?实在是……实在是最近那荣国府不太平,风口浪尖上,不好轻易上门啊!”
癞头和尚眉头紧锁:“不太平?如何不太平?”
马道婆压低嗓音,绘声绘色地将贾家如何被朝臣弹劾、贾政如何被革职丢官等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末了,她苦着脸道:“两位大师想想,如今那府里乱成这样,主子们病的病,倒的倒,丢官的丢官,一个个心气儿都没了。
老婆子我这时候凑上去说城外出了对神医,他们哪有心思理会?一个弄不好,反倒惹一身骚啊!”
僧道二人对视一眼,脸色稍霁。
马道婆这番话听起来倒也在理,贾家眼下确实是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