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已然定了性。
贾政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贾政,”安朔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终的裁决,“你治家不严,纵子妄言,有失官箴,即日起,革去鸿胪寺少卿之职,闭门思过,静候处置。”
革职!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两个字真的从皇帝口中说出时,贾政还是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其子贾宝玉,”安朔帝继续道,“年少狂悖,口出恶言,本应严惩,念其已被族中施以家法,身受重惩,朕便不再另行加罪。
然,其言行无状,不堪造就,着革去其萌生资格,永不叙用!”
永不叙用!
这意味着贾宝玉的政治生命,尚未开始,便已彻底终结,从此与仕途无缘,只能做一个闲散废人。
“至于贾家……”安朔帝沉吟片刻,“族长贾敬,已行家法,尚知维护门风,然管教不严之责,亦难辞其咎。
罚贾敬俸禄一年,以示惩戒,望贾家上下,引以为戒,严加管束子弟,若再有不法之事,定严惩不贷!”
这个处罚,对贾敬而言不算重,更多是象征性的警告。
但结合贾政被革职、贾宝玉被断绝仕途,对整个荣国府乃至贾家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
“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贾政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磕头谢恩,声音嘶哑微弱。
安朔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面色沉静许多的贾敬:“贾敬,朕如此处置,你可有异议?”
贾敬应声出列,对着御座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圣明,臣身为贾家族长,管家不严,致使门风有损,理当受罚,陛下宽仁,臣感激涕零,绝无异议。”
他垂首行礼时,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罚俸一年……这比他预想的最坏情形要好上太多。
他原已做了承受更重责罚的准备,或许是被申饬、降职,甚至波及自身爵位。
如今看来,安朔帝并未深究他这族长的连带重责。
至于贾政那个鸿胪寺少卿……革了便革了,贾敬心下甚至觉得,这或许并非坏事。
那个位置本就是闲职,贾政资质平庸,在那里也不过是尸位素餐,混个四品官身,能上朝站班而已。
而且贾政本就是个性情迂腐、不善钻营的,当官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建树,以他的能耐,于家族实无多大助益,反倒容易因身在朝堂而惹祸。
如今去职,对贾家根基影响有限,若能让他安分待在府中,或许还能少生事端。
安朔帝此举,惩戒之意明显,但并未伤及贾家根本,已是留了极大的情面。
“既无异议,便退下吧。”安朔帝淡淡道。
“臣,谢陛下隆恩。”贾敬再拜,从容退回班列。
他抬眼看了看仍瘫软在地的贾政,心中暗叹。
“退朝!”戴权尖细的声音响起。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出大殿。
许多人经过瘫软在地的贾政身边时,或漠然无视,或投以轻蔑的一瞥,无人上前搀扶。
退朝的钟声在紫禁城上空回荡,百官如同退潮般从金銮殿中涌出。
贾敬带着面如土色的贾政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对身后那片狼藉视若无睹。
几个与贾家素无往来的官员远远避开,而几位老亲王公也只是对他略一颔首,便匆匆离去,无人愿意在此刻与贾家有过多的牵扯。
贾政不知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走出皇宫的。
他头上已无象征官身的乌纱,身上仅着一件在朝房里换回的半旧藏青直裰,失魂落魄地穿过一道道熟悉的街巷与府门,对沿途仆役们惊惧躲闪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耳边回荡的依旧是金殿上那些诛心的弹劾、同僚冰冷的视线,以及安朔帝那句“革职闭门,静候处置”的最终裁决。
这身寻常衣着,此刻却如同囚服般宣告着他仕途的终结。
“政公……”几个清客相公战战兢兢地上前,试图去搀扶这道面容枯槁、步履蹒跚的身影。
“滚!”
贾政猛地挥开他们,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踉跄着冲进了梦坡斋,“砰”地一声重重摔上了房门。
他将自己反锁在内,颓然瘫坐在地毯上,望着满架曾视若珍宝的经史子集,眼中一片死寂。
半生官名,一朝尽毁,还是毁在那个他曾经寄予厚望,如今却恨之入骨的孽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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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梦坡斋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贾宝玉院落里持续不断的哀凄与混乱。
王夫人自那日接连晕厥后,便强撑起病体,日夜守在了贾宝玉榻前,汤药亲手喂,敷换亲自来,眼睛哭得肿如桃核,却依旧不肯离去。
贾宝玉自被抬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高烧反复,偶尔清醒片刻,也是疼得呻吟不止,神智恍惚。
那条被打得筋骨尽碎的左腿,虽经太医正骨敷药,依旧肿胀青紫,狰狞可怖,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条腿算是彻底废了。
“我的儿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为娘也不活了……”王夫人握着贾宝玉滚烫的手,泪水涟涟。
“太太,您多少用些参汤,您若倒下了,二爷可怎么办啊!”玉钏捧着汤盏,哭着劝道。
王夫人只是摇头,目光死死盯着儿子苍白痛苦的面容。
袭人、茜雪等大丫鬟更是熬得眼圈乌黑,脚步虚浮,院里药气弥漫,混杂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和绝望。
正当屋内愁云惨雾,哀声不绝之时,只听得丫鬟在外禀报:“太太,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史姑娘、薛姑娘和四姑娘过来看望宝二爷了。”
话音落下,林黛玉便领着探春、史湘云、薛宝钗并惜春几人,轻步走了进来。
林黛玉走在最前,清丽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
且说她心中虽因会芳园一事郁郁,终究念着兄妹情分,又兼史湘云几番劝说,这日便同众姊妹一道往贾宝玉院中来探视。
方踏入屋内,便觉一股浓重药气扑鼻,混杂着些许压抑的呜咽。
只见贾宝玉昏沉沉卧在榻上,面色蜡黄,左腿处裹着厚厚的白布,犹渗出血迹污渍,形状凄惨。
她望向榻上的贾宝玉,声音轻柔却清晰地表明来意:“太太,我们听闻宝二哥……伤势沉重,心中实在难安,特来探望。”
王夫人闻声,勉强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这一众如花似玉的姑娘,尤其在林黛玉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因极度悲伤和疲惫而显得浑浊的眼底,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怨怼。
她勉强整理了下仪容,由金钏扶着坐直了些,而后目光再度掠过探春、惜春等人,最后死死钉在林黛玉身上。
那眼神里哪还有半分往日表面上的慈和?分明是淬了毒的怨恨,刀子似的剜了过来。
王夫人心中怨恨不已。
若不是这狐媚子没事跑去东府赏什么劳什子梅,她的宝玉怎会跟去?又怎会撞上那煞星赵驹,落得这般田地!
赵驹她自是不敢怨,满腹邪火便尽数倾泻到林黛玉头上。
林黛玉何等灵透,王夫人那毫不掩饰的怨毒眼神扫过来,她心下便是一凛,随即了然。
随即一股荒谬又憋闷的气涌上她的心头:她们姊妹几个在会芳园赏梅饮酒,何曾去请过他贾宝玉?
明明是他自己闻着味儿凑过来,更是他管不住自家嘴巴,非要当着众人面大放厥词,惹恼了表哥,这才招来祸事。
如今倒好,她这二舅母不思己过,反倒将一腔怨气撒到她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正当她心绪翻涌,却碍于礼数不便发作时,旁边的探春亦将王夫人那不合理的迁怒察觉得分明。
她眉头微蹙,脚下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巧妙地将林黛玉半挡在身后,随即向王夫人行礼,温声寒暄道:“太太千万保重身子,太医说了,二哥儿年轻,底子好,好生将养着,必能逢凶化吉的。”
王夫人见探春出面,又见薛宝钗、史湘云等人皆在,心知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
她只得强压下心头那股邪火,目光转向林黛玉,语气带着疲惫,却仍硬邦邦地透着一股说教意味:“难为你们惦记着他……
林姑娘,你也看到了,宝玉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往后你们姐妹一处高乐,还是……还是少带着他些吧!
宝玉这样子,真真是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又回头望着昏迷不醒的贾宝玉,眼泪落了下来。
林黛玉见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几乎就是直接将锅甩在了她身上,气得指尖发凉,胸脯微微起伏。
她念着王夫人是长辈,又兼贾宝玉确实惨状骇人,硬生生将到了唇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只想立刻转身离去,免得在此受这无妄之气。
林黛玉正欲寻个由头告辞离去,却猛听得门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线,如碎玉投冰,打破了屋内压抑的哀泣:
“你家宝玉自己造的孽,跟林妹妹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赵驹身着常服,面色冷峻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先是扫过榻上昏沉的贾宝玉,随即落在王夫人身上,最后看向被探春半护在身后的林黛玉,眼神微凝。
王夫人没料到赵驹会突然到来,被他话语中的冷意和突然出现的气势慑得一僵,脸上那怨毒的神色还来不及完全收起,混杂着惊惧,显得颇为滑稽。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在赵驹那冰刃般的目光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驹却不理会她,径直走到林黛玉身边,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未散的寒意:“我方才在门外听得几句。
林妹妹今日邀约的是诸位姐妹,在宁国府赏梅,可曾下帖子请过贾宝玉?是他自己不请自来,口出狂言,惹祸上身。
怎么到了二太太嘴里,倒成了林妹妹的不是?”
他目光转向王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二太太若是管教得当,令郎何至于说出那等数典忘祖、自绝于家族的狂悖之言?
如今不思己过,反倒怨天尤人,迁怒无辜,这便是荣国府的规矩?”
王夫人被他一番话堵得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赵驹“你……你……”了半天,却因着对方身份和手段,终究不敢如对待林黛玉般放肆,那口怨气憋在胸口,险些又晕厥过去。
旁边的金钏、玉钏慌忙上前扶住,连声劝慰。
探春见状,心中虽觉畅快,却也知不能任由局面僵持,忙开口道:“表哥说得是,原是我们姐妹小聚,宝二哥是自己寻来的,如今既已如此,还是让宝二哥好生静养才是要紧。”
她说着,悄悄拉了拉林黛玉的衣袖。
林黛玉会意,对着王夫人方向微微屈膝一礼,声音清冷:“既然太太需要照料宝二哥,便不过多打扰了。”
说罢,也不等王夫人回应,便与探春、随后进来的薛宝钗、史湘云等人交换了个眼神,一行人无声地退出了这满是药味和怨愤的屋子。
第483章 赵驹冷语惊内宅
赵驹跟在几人身后,一同出了房门。
然而,就在门帘即将落下的瞬间,他却脚步一顿,身形一转,竟是轻手轻脚地又折返了回来。
屋内,王夫人正由金钏、玉钏扶着,兀自对着昏睡的贾宝玉垂泪。
候在一旁的袭人正拧着热帕子,茜雪端着药碗,几个大丫鬟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忽觉光线一暗,抬头便见赵驹去而复返,正站在不远处,一双冷冽的眸子还在贾宝玉身上打量个不停。
袭人拧帕子的动作僵在半空,茜雪更是手一抖,药碗差点脱手,慌忙稳住,药汁却已溅湿了袖口。
几个丫鬟俱是脸色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缩成影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王夫人心头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也顾不得方才的难堪与惧怕,尖声问道:“你……你又回来做什么?!”
赵驹瞥了眼她那瞬间绷紧、如临大敌的神色,以及旁边几个噤若寒蝉的丫鬟,忽地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弥漫着药味的压抑空气中显得格外森寒。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如冰锥,狠狠砸向王夫人:“不做什么,只是有几句话,要单独说与二太太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