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婆正自得意,忽地接触到癞头和尚那冰冷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一激灵。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得意忘形,忘了眼前这两位虽看着狼狈,却也不是她一个凡俗婆子能肆意折辱的。
真惹急了他们,自己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僵住,连忙收敛了那副嘴脸,换上一副谄媚又带着后怕的表情,干笑两声:“哎,是老婆子我糊涂,多嘴,多嘴了!两位大师莫怪,莫怪!”
马道婆不敢再拿乔,忙不迭地将自己从赵驹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回二位大师的话,据老婆子打听到的,那贾宝玉此番遭此大难,根源是昨日在宁国府的会芳园里,不知怎的,竟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什么话?”癞头和尚追问道,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第480章 道定庙观传医名
等马道婆将会芳园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给两人听了之后,饶是以癞头和尚和跛脚道士两个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贾宝玉那离谱发言惊得不轻。
要不是这会当着马道婆的面,他们简直要当场破口大骂了!
两人面上勉强维持着镇定,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癞头和尚更是只觉得一股浊气直冲顶门,握着佛珠的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他心中狂吼:这神瑛侍者转世……莫不是投胎时摔坏了脑子?!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等数典忘祖、自毁根基的狂言!
嘲讽武夫粗鄙?他可知贾家如今的富贵从何而来?他可知他口中那“粗鄙”的刀剑,正是护着他安享富贵的根本!
简直……简直愚不可及!
跛脚道士更是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虽能料想到神瑛侍者的转世是个荒诞不羁、不通世务的,却万万想不到竟能离谱到这个地步。
这已不是简单的顽劣,而是彻头彻尾的愚蠢,是自绝于家族,自绝于整个勋贵阶层。
难怪贾敬会下此狠手,这等言论,放在哪个家族都是足以倾覆门楣的大罪!
这蠢材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偏偏坏了仙子的大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滔天的怒火。
他们千算万算,防着赵驹,防着变数,却没想到最大的变数,最致命的刀子,竟来自于他们苦心维护的“核心”本身!这让他们如何不气,如何不恨?
若非此刻身在凡俗,又有马道婆在场,他们真想立刻冲去荣国府,揪着那孽障的耳朵问问,他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仙命难违。
癞头和尚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对马道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胡道:“多谢道友告知详情……此事,我等已知晓了。”
说完,癞头和尚就打算带着跛脚道士离去,寻个僻静地方好好商议后面该如何行事。
不料跛脚道士却先摆了摆手,而后竟是从怀里摸出几块散碎银锭,伸到马道婆面前,态度柔和了许多:“道友,昨儿贫道因出了些事,心绪难安,对道友态度难免有些不妥。
这几块银锭,全当是贫道给道友赔个不是,还望道友莫要怪罪。”
马道婆心里虽然不明白这跛脚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白送上门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她立刻手脚利索地将那几块银锭攥在手中,面上浮现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大师这是哪里话?能为两位大师做事,是老婆子我的福分,哪里谈得上怪罪?大师太客气了!”
几人又假意客气寒暄了一番,癞头和尚和跛脚道士这才转身离去。
刚离开马家小院不远,癞头和尚便忍不住低声问道:“道友,何必对那马道婆如此客气?还予她银钱?”
他心中因贾宝玉之事憋着的火气尚未全消,语气难免带着几分不解与埋怨。
跛脚道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自然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迎着癞头和尚疑惑的眼神,他解释说:“现在那贾宝玉成了半个废人,想必现在荣国府应当是急得到处求医问药。”
癞头和尚皱眉:“道友的意思是,想叫那马道婆帮忙举荐咱们?可咱们若是进了荣国府,法术施展不开,束手束脚,又如何救那贾宝玉?”
“这一点,贫道自然知晓。”跛脚道士成竹在胸,“但若是能让荣国府的人,主动带着那贾宝玉出府来寻咱们,那不就行了?”
癞头和尚闻言,沉吟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此计倒是可行。
不过荣国府这等门第,请医问药也多是名医上门,寻常医者,怕是难以让他们轻易将宝贝疙瘩抬出府来。
咱们若想引得他们主动带人出来,须得好好谋划一番,造足声势。”
跛脚道士显然早已思虑周全:“这一点,贫道已想好。
我们可在城外寻一处香火还不错的寺庙或者道观挂单,就说是从海外云游而来的僧人道士,此行只为行善布施、积攒功德,免费为香客信徒治病祈福。
初始阶段,我们可暗中施展些微法术,专治些疑难杂症,只要见效快,名声自然不胫而走。
待得‘神医’之名传扬出去,再让那马道婆寻机去荣国府说道说道,吹吹风,想来要吸引那府里的人动心,将贾宝玉送来诊治,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他一条腿都被打废了,寻常医者纵然有通天本事,难道还能让断骨重生、残肢再续不成?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们总会试试。”
癞头和尚听得连连点头,这计划听起来确实稳妥。
但他随即又想到一事,迟疑道:“道友此计虽妙,可如此一来,前期为了打响名头,少不得要耗费法力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治病。
到时候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这法术的消耗恐怕不小……长此以往,怕是难以为继啊。”
跛脚道士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一丝无奈:“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眼下这情形,若不行此招,如何能名正言顺地接近那孽障?
为了完成仙子交代的差事,这点消耗算不得什么,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待治好那贾宝玉后,这马道婆却是留不得了,这婆子太过油滑,又知晓我等太多事情,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两人计议已定,便不再多言,加快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开始为他们的“义诊”大计奔波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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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荣国府贾宝玉的院子里,却是另一番愁云惨淡、鸡飞狗跳的景象。
贾宝玉被从祠堂抬回来时,下半身血迹斑斑,人早已昏死过去。
王夫人早已被婆子们解了禁足,一见到贾宝玉这般惨状,惨叫一声“我的儿!”,当场便厥了过去,不省人事。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抬到榻上,又忙着去灌参汤、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悠悠转醒。
王夫人悠悠转醒,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猛地聚焦到对面床榻上的贾宝玉身上,挣扎着就要扑过去。
恰在此时,请上门的太医刚为贾宝玉仔细诊视完毕,正收拾着药箱。
面对王夫人晦暗难明的脸色和屋内众人期盼又恐惧的目光,他捋了捋胡须,斟酌着词句,最终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太太,”太医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宝二爷这腿……筋骨受损太重,瘀血凝滞,经络……怕是已断了续接的可能。
老夫……老夫尽力了,这条左腿,日后……日后行走怕是艰难。”
王夫人一听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眼前一黑,连哭都来不及哭出声,便再次直挺挺地晕死过去。
屋内一时间乱作一团。
金钏、玉钏、袭人、茜雪等丫鬟围着昏厥的王夫人哭喊呼唤,婆子们忙着去取安神汤药。
贾政站在外间,脸色铁青,听着里间的混乱,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他看着榻上人事不省的王夫人和另一边榻上昏沉不醒、已然残废的贾宝玉,第一次对自己素日信奉的严父之道、诗礼传家产生了动摇。
若是早知这孽子会惹下如此泼天大祸,倒不如当初就将他拘在府中,严加管束,哪怕养废了,也总好过如今这般,不仅自身成了残废,更将整个贾家置于炭火之上!
然而这动摇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的愤怒取代。
想到今日在鸿胪寺同僚们避之不及的冷眼,想到那官员转述的“联名上奏”的威胁,想到贾家百年清誉可能毁于一旦,甚至可能招来抄家灭族之祸……这一切,竟皆源于榻上那孽障随口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
怒火攻心之下,贾政只觉得胸口憋闷难当,再看一眼那混乱的内室和榻上那不成器的儿子,最后一点为人父的怜惜也被滔天的怒意淹没。
他狠狠一甩衣袖,带着满腔的愤懑与无力,转身大步离去,将那满屋的哭嚎与绝望彻底抛在身后。
待到王夫人第二次醒来时,她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只瘫在榻上,死死攥着身旁嬷嬷的手,一双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帐顶,仿佛魂魄都已随着儿子那条废腿一同去了。
“我的儿啊……”王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她想起贾宝玉被拖走时那惊恐的眼神,想起贾母冰冷的审视,想起贾政那近乎漠然的绝望,更想起元春那近乎冷酷的“不便插手”。
这偌大的荣国府,此刻竟仿佛只剩她一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
“太太,您喝口参汤吧,仔细身子。”周瑞家的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劝道。
她看着王夫人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一丝习惯性的怜悯刚浮起,便被一股压抑已久的、冰凉的快意迅速淹没。
周瑞家的想起自己几十年来为王夫人鞍前马后,处理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早已将这位二太太视作后半生的倚仗,近乎掏心掏肺。
可结果呢?
一旦出了纰漏,需要顶罪之时,王夫人何曾顾念过她半分情面?
想起之前那场祸事,王夫人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顶缸,丝毫不顾她年老体衰,害得她丢了半条性命,在床上苟延残喘了近半年才勉强恢复。
那些痛楚和恐惧,至今回想起来仍让她心惊胆战。
此刻,眼见这位素日里雍容华贵、说一不二的主子,如今也尝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变得如此狼狈脆弱,周瑞家的心底竟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隐秘的畅快。
她面上却依旧做出悲戚关切之色,将参汤又往前递了递:“太太,您多少用一些,宝二爷……还需要您撑着啊。”
王夫人仿佛没听见,目光空洞地盯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嘴里喃喃道:“去……再去请太医……把太医院院首都请来……我的宝玉……不能就这么废了……”
周瑞家的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她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太太,不是老奴不去,实在是……方才老爷离去时,特意吩咐下来,说、说不许太太再拿他的帖子出去请医问药了……”
她觑着王夫人瞬间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方才那位太医,还是隔壁府的珍大奶奶看着不忍心,去求了敬老爷,这才勉强请来的。
老爷他……正在气头上,说是宝二爷这次闯的祸太大,合该受些教训……”
王夫人浑身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又涌出泪来,却是绝望的泪水。
她死死抓住周瑞家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他这是要逼死我的宝玉啊!没有太医,我的宝玉怎么办?他的一条腿已经……”
“太太慎言!”周瑞家的急忙打断,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老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眼下这光景,若是再违逆他的意思,只怕……只怕连咱们这院子都要被看管起来。”
她看着王夫人那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心底那丝快意又悄然滋长,面上却适时地挤出两滴眼泪,哀声道:“太太,如今之计,只能先缓缓,等老爷气消了些再说。
或者……或者咱们另想法子?”
“另想法子?”头脑空白的王夫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头,“还有什么法子?你快说!”
周瑞家的眼珠转了转,故作迟疑道:“太太,您别急,总……总还有法子的!老爷虽说了不行,但……但或许可以求求老太太?
或者……或者咱们私下里,重金去寻访些民间的神医圣手?总不能让二爷就这么……”
她的话看似在出主意,实则句句都在提醒王夫人如今的孤立无援,并将“私下寻访”这条路隐隐点出。
果然,王夫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扭曲的光亮,喃喃道:“对……对!不能指望他们了……我的宝玉,只能靠我了……
你去,周瑞家的,你亲自去!拿我的体己银子,去打听!
京城内外,但凡有点名气的,不管是僧是道,是游方郎中还是乡野大夫,都给我请来!只要能治好我的宝玉,倾家荡产我也认了!”
第481章 朝殿声讨震金銮
与此同时,勇毅侯府的会客厅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妙玉在一旁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正襟危坐,素手轻抚着腕间冰凉的佛珠,眉眼低垂,静默不语。
赵驹却是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马道婆,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语气轻松:“跟本侯料想的差不多,那对僧道果然急不可耐了,倒是要多谢大娘消息传得及时。”
马道婆受宠若惊,连忙躬身,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连连摆手:“侯爷您这是折煞老婆子了!能为侯爷效力,是老婆子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哪里当得起谢字?这都是老身该做的,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