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随即又因剧痛而变得嘶哑微弱,只能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助地扭动、抽搐。
先前那点委屈和不解,早已被这劈头盖脸的、蕴含着雷霆怒火的痛楚击得粉碎。
而贾政,依旧闭目坐在椅子上,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那置于膝上、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枯寂。
屋内,声声暴喝与凄厉惨叫,穿透厚重的祠堂门扉,清晰地传到了祠堂外的院子里。
此刻,院中竟是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凡是京中的贾家子弟,无论情愿与否,皆被勒令在此观刑听训。
在国子监苦读,闻讯匆匆赶回的贾环,脸上虽竭力保持着平静,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泛白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他听着里面那位素日里被万千宠爱包围的宝二哥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再想起自己先前在王夫人那里所受到的冷眼与艰辛,心头滋味复杂难言,更对族规家法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躲在偏院里醉生梦死,被强行拖来的贾琏,此刻酒意早已吓醒了大半。
他缩着脖子,听着那棍棒着肉的闷响和贾宝玉的惨叫,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也隐隐作痛起来,脸上惯有的油滑之色尽去,只剩下惊惧与后怕。
而站在人群前方,原本已经彻底摆烂,脸上带着几分混不吝的贾珍,此刻更是面色煞白。
那一声声惨叫,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从头凉到脚。
他原先心里还存着几分不甘,想着暂且隐忍,暗中沉淀,等待良机非要狠狠报复那赵驹不可。
可此刻,听着贾宝玉因“以下犯上”、“胡言乱语”、“惹来大祸”而被如此重责,贾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曾经被贾敬用马鞭抽过、如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处,身子猛地一抖。
自家老子连隔壁荣国府的凤凰蛋宝玉都能下此狠手,若知道自己还在盘算着可能给家族招祸的事情……
想到这里,贾珍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点报复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贾珍、贾琏、贾环几个心思各一暂且不说,与他们的惊惧、复杂或后怕截然不同,院中另几位来自贾家在顺天府中的旁支子弟,此刻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隐隐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目光灼灼地望向那传出杖责声与惨叫声的祠堂。
贾宝玉这事给他们带来的震撼,的确是前所未有。
一是震惊于这位衔玉而诞、被荣国府如珠如宝捧着的“凤凰蛋”,竟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当着赵驹那等人物说出那般大逆不道、自毁家族根基的狂言;
二则,更是对族长贾敬能如此果决、如此迅速地动用这般严峻的家法,感到由衷的敬佩与振奋。
这几家旁支,往日里在贾珍掌管宁国府时,可谓是受尽了冷落与憋屈。
贾珍只顾自己享乐,对他们这些同族的旁支子弟不闻不问。
平常时节,也只有到了年关,宁国府才会像施舍一般,装模作样地给他们每家准备一份薄礼,甚至这年礼还得他们自己舔着脸上门去取,才能拿到手。
他们几家中,家境稍微宽裕些,不愿去捧贾珍臭脚的,勉倒也还能维持几分体面,可以不去受那份气。
可那些家境贫寒、指望着族中能稍微帮衬一二,寻个差事糊口的,却是没得选择。
为了生计,只得一次次硬着头皮上门,强行忍受着白眼和漫不经心的怠慢。
那份屈辱与艰难,若非亲身经历,实难体会。
如今贾家有了这么个公私分明、铁面无私的族长,如何能不让他们这些以往被边缘化的旁支子弟感到激动万分?
第477章 薛家庆幸早脱身
另一边,王夫人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半架半拖地“送”回了自己的院落。
一路上,她挣扎哭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哪还有半分当家太太的体面?
可那两个婆子得了贾母的严令,手下丝毫不肯放松,任她如何踢打咒骂,也只充耳不闻,铁钳般的手臂牢牢箍着她,脚下生风,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将她一路拖了回去。
一进院门,将诸多丫鬟婆子清出去之后,婆子们便将她往正房堂屋里一推,随即“砰”地一声,从外面将门关上,紧接着便是落锁的“咔哒”声,清晰刺耳。
王夫人被推得一个踉蹡,险些摔倒。
她稳住身形,立刻如同疯魔了一般扑到门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嘶声哭喊:“开门!放我出去!你们这些天杀的下流种子!我要去看我的宝玉!开门!!”
门外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只有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立着人影,将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拍门无用,王夫人又跌跌撞撞地冲向窗户。
然而,每一扇窗户外面,竟也都守着面无表情的仆妇或小厮!
见她靠近,那些人虽不言语,但冰冷警惕的目光直直射来,无声地宣告着此路不通。
王夫人在屋子里急得团团乱转,胸口因剧烈的喘息和绝望而剧烈起伏。
她冲到后窗,踮起脚尖向外望去,却是只见窗户墙下,竟也三三两两地站着值守的粗使婆子!
“老太太……你好狠的心!宝玉可是你的亲孙子啊!”王夫人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抠着冰凉的窗棂,眼泪混着脸上的脂粉蜿蜒而下,留下狼狈的痕迹。
她哭了半晌,脑海中不断闪过贾宝玉被家法责打、皮开肉绽的场景。
贾政的癫狂,贾赦的狠厉,贾敬的冷漠,交织成一张绝望的大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要喘不过气。
忽地,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再次扑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对着外面嘶喊道:
“元春!去找元春!快去把元春叫来!让她来救我的宝玉!快去啊!”
门外守着的婆子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惊了一下,随即一个略显无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二太太,您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且不说大姑娘愿不愿意,就算大姑娘知道了,有心想要护着宝二爷,可眼下敬老爷已经开了祠堂,动了家法,这是族里的事。
大姑娘……大姑娘一个已经出了嫁的,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却未能浇熄王夫人心中那点疯狂的希望,反而让她更加激动。
“不!你们快去!快去想办法递话给元春!”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平常时…平常时我对你们也还算是仁慈宽厚,全当是抵了这一回!你们帮帮我,帮帮宝玉!”
她见外面没有动静,心一横,语气带上了威胁与利诱:“宝玉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等老太太缓过劲,回过神来,想起她最疼的孙子被……被你们这般拦着不让救,你们想想!你们这些人又哪里落得了好?!老太太能放过你们吗?!”
这话如同重锤,猛地敲在了门外两个婆子的心上。
她们原本确实没把王夫人此时的疯话当回事,方才贾母那样子,明显是默许了贾敬的处置。
可王夫人最后这番话,却让她们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是啊,老太太之前有多宠爱宝二爷,府里谁人不知?
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今日虽然不知为何,老太太硬着心肠没拦着敬老爷,可那……那好像也并不代表着老太太就此彻底放弃了这个孙子啊!
万一,万一宝二爷命大挺过去了,又万一过些天老太太气消了,想起这个心头肉的好,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在二太太求救时非但不通融,反而死死拦着……那她们岂不是就要成了出气筒,倒了大霉了?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和惊惧。
这高门大院里,主子们的心思瞬息万变,尤其是老太太的心思,更是难以揣测。
今日失宠,这并不代表着明日不能复宠啊……
其中一个婆子压低声音对另一个道:“要不……咱们去禀报一下鸳鸯姑娘?或者周瑞家的?总得让上头知道二太太这么闹着,咱们……咱们也担待不起啊。”
旁边的婆子迟疑地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总不能真让二太太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婆子却皱紧了眉头,连连摆手,声音压得更低:“眼下这光景,老太太怕还是恼着,气都没顺呢,跟鸳鸯姑娘说有什么用?鸳鸯姑娘还能违逆老太太的意思不成?
倒不如……倒不如直接跑一趟隔壁勇毅侯府,去找大姑娘!
左右这事闹得这么大,瞒也瞒不了多久……到时候老太太若真过问起来,咱们只管推诿说不知此事就是了。”
先前那婆子一听,觉得这确实是个能撇清干系又能卖个好的法子,连忙点头:“那你快去,路上仔细些,我在这里好生守着。”
几人计议已定,那婆子便匆匆转身,径直朝着隔壁的勇毅侯府方向快步走去。
里边的王夫人听到外边的低语和一人离开的脚步声,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顿时又蹿起几分火苗。
她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疼痛。
不管怎么说,宝玉都是元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自己和元春在这府里最深的牵挂,虽然她如今已经嫁进了侯府,但总不可能真的做到不管不顾!
只要元春肯出面,哪怕只是派人来说句话,那几个狠心的总要掂量几分……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王夫人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几乎要望眼欲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王夫人猛地扑到门边,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然而,门外响起的,却只有那个去报信的婆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二太太……”那婆子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奴婢……奴婢跑了一趟隔壁侯府,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大姑娘身边得用的人,将这事跟大姑娘说了……”
“元春怎么说?她是不是马上就来?还是已经去祠堂那边了?”王夫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因过于急切而有些尖锐。
那婆子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回道:“大姑娘……大姑娘让身边人传话说,她说她如今已经是个出嫁了的人了,合着不该、也不便过多插手娘家族里的事。
而且……而且大姑娘还说,她最近身子有些不适,连下床都费劲,实在是有心无力,让太太您……您好生保重,别再闹了……”
婆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王夫人的心里。
她原本靠着门板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软软地滑倒在地。
有心无力……出嫁的姑娘……不便插手……
这几个词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撞击,最终汇成一个让她无法承受的事实。
她最后的希望,她指望能救宝玉的亲生女儿,在这个关头,选择了作壁上观,甚至……可能连面都不愿露一下。
万念俱灰。
深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王夫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守在门边的两个婆子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里面却再没了拍门哭喊的动静,静悄悄的,反倒让她们心里有些发毛。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可别是二太太一时想不开,又在里面寻了短见吧?
那她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其中一个婆子连忙凑到门缝边,眯起一只眼,小心翼翼地朝里面张望。
只见王夫人并未如她们担心的那般做出什么激烈举动,只是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头无力地垂着。
原先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珠钗歪斜,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混着灰尘,显得狼狈又苍老。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无声地往下淌,仿佛流不尽似的。
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日里荣国府当家太太半分威仪?
那婆子看清情形,不由得松了口气,缩回头来,对另一个婆子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寻短见,就是……就是瘫在地上掉眼泪呢,瞧着……怪可怜的。”
另一个婆子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时,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复杂的同情之色。
她压低声音叹道:“唉,说起来也是,儿子被抓进祠堂动家法,生死未卜;
指望着出嫁的女儿能帮衬一把,结果……大姑娘连面都不露,只说身子不适,不便插手。
这当娘的做到这个份上,也着实是……有些失败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守在门外。
里面那压抑的、绝望的寂静,比先前声嘶力竭的哭喊更让人心头沉重。
这高门大院里的起落悲欢,她们这些下人见得多了,可像王夫人这般,一瞬间仿佛失去所有倚仗,从云端跌落泥泞的,却也着实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