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就要打痛倭寇。”
“陛下说的是。”张居正思虑再三,也接受了这个现状,熊廷弼下手的确狠,是因为倭人给脸不要脸,让他走不走,非要试试大明的斤两。
如此杀孽,倭人全责。
“在复杂地形上,神火飞鸦比九斤火炮还好用,因为运输方便,可能成为对付山城的一大利器,不仅仅是在倭国,在平播之战中,神火飞鸦表现也很亮眼。”朱翊钧拿出了兵部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军队是直观暴力,是人类最精密、最高效的杀人机器,军队的军事装备和训练,总是向着更高效的杀人发展。
神火飞鸦作为一种高效、低成本、高杀伤的燃烧类武器,得到了广泛应用。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很久,聊了自己的想法,聊了自己的决策,让张居正把把关,用过午膳之后,皇帝向着北大营而去,继续操阅军马。
而此时在吏部坐班的申时行有点坐立难安,他没想到自己入阁的事儿,会如此的一波三折,思前想后,他拿了张拜帖,让师爷送去了礼部。
申时行有些话憋得难受,又无人可说,思来想去,还是找到了高启愚。
高启愚拿到拜帖有些奇怪,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夕阳西下,申时行去了高启愚的官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申时行把心中的苦闷告诉了高启愚,他跌跌撞撞走到了现在,没想到临门一脚,却迟迟踏不出去。
关己则乱,尤其是这样的大事。
高启愚看着申时行苦闷模样,笑着说道:“当初我在人群里看你这状元郎,披红挂彩游京,当真是意气风发,今日走到了这般地步,居然如此患得患失。”
“你这就是思虑太多,你入阁还是不入阁,陛下说了算,而不是大臣。阁臣和廷臣完全不同,全看陛下心意。”
“就是廷臣们都同意,陛下不批,也没人能进;同样,就是廷臣都不同意,陛下认,所有人都得认。”
“陛下是认可你的,那你何必如此忧虑?”
“这倒也是。”申时行琢磨了下高启愚的意思,他发现自己想的太多,想的太乱,反而钻进了死胡同里。
他其实想过游说大臣,出让一些利益,换取他们的赞同,但他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就找高启愚来了。
经过高启愚一提醒,申时行立刻恍然大悟,游说大臣,才更加难以服众,日后的路才会更加困难!
“我还是奇怪,你为何找到了我这个张门弃徒大倒苦水?”高启愚给申时行斟酒,有些好奇的问道,申时行不找旁人,居然找他,他可是申时行的敌人。
“张门弃徒?”申时行满饮,摇头说道:“我不能找先生,先生托举我走到今天已经倾尽全力,我去找先生,就是无能;我也不能找张门之人,我是党魁,我要露出软弱来,日后还怎么做这个党魁?”
“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再说了,你主持会试,不知会试舞弊究竟如何,你出了贡院,还不是直接找我来了?”
“你能找我,我就不能找你了?”
“有道理。”高启愚陪了一杯。
他觉得申时行说得对,其实走到他们这尚书、阁臣的地位,张门弃徒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反倒是他这个敌人,比申时行那些自己人更可靠一些。
“酒就到这儿了,不能再饮了,明日还有早朝。”高启愚不再斟酒,而是把酒封好,放到了一边,二人没喝多少,一人不到三两,一瓶国窖都还剩很多。
高启愚眉头紧锁的问道:“申阁老,明年陛下南巡,凌次辅会留在京师,咱们随陛下南下,陛下驻跸松江府,需要你辅佐解决江南竟奢之风,你可有谋划?”
“先生曾经说过,大方向虽然在某一个时期内,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在大方向包含的小方向,是会随时变更的,一个方向受阻,就会转到另外一个方向上,积少成多,滴水成冰,这些无数的小方向改变,最终导致了大方向的变化。”
“看起来竟奢、金钱无所不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但这小方向变得多了,最终还是会改变大方向。”
高启愚讲的是矛盾说里的一节,有些才思不敏、见识略显浅薄、信息来源较少的人,总觉得大方向是突然而然发生了改变,怎么风气突然就变了?
其实不然,没有什么突然而然,量变引发了质变,大方向的突然改变,都是小方向的积少成多。
任何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在影响着大方向的改变。
“金钱的确表现出了它的无所不能。”申时行立刻讲出了这次南巡主要矛盾,金钱的无所不能,是金钱对人异化的根源。
高启愚靠在椅背上,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颇为忧虑的说道:“只靠忠诚,或者仁义礼智信,就能对抗金钱对人的异化了吗?金钱在松江府,几乎可以买到世间的一切!”
“人是可以被规训的,反腐御史范远山的妻子,就是被规训,短短几个月时间,就从节俭,变成了要事事都要和别人一样,范远山是得了陛下的腰牌,没人敢对他肆意妄为了,但换个人,如此连绵不断的攻势,如何抵挡呢?”
“金钱的腐化,可以是汹涌的,也可以是润物细无声,时日一久,人心中对善恶的标准,会发生改变,有钱就是善,贫者就是恶,如此之下,大明怕是命不久矣了。”
“慎言!慎言!”申时行有些后悔找高启愚了,这家伙最近变得越来越直言不讳了,怎么可以说大明亡国,这非常的不正确,但这家伙还说的让人无法反驳。
金钱无所不能,富者善,贫者恶的社会共识形成,大明怕是要变成一个自己都唾弃的怪物。
“松江府有句话,叫笑贫不笑娼,简直是荒谬。”申时行伸手又要拿酒,他觉得自己很厉害,但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想再喝点,但高启愚不让。
笑贫不笑娼,是物欲横流、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礼崩乐坏的标志。
娼,是一种出卖肉体和尊严,换取劳动报酬的劳动,看起来和拉车的、抬柴夫、力役、码头工匠没什么区别,社会劳动中,无不是在出卖劳动和尊严。
但娼这种行为,是完全自我物化,把自己当做了商品售卖,而非出卖劳动力这种间接的售卖。
完全的自我物化,还不自知、自爱,这就是富者善贫者恶的社会共识在形成,看似正确、看似合理、却处处荒谬的逻辑。
“你有什么办法吗?你是要做首辅的人!你就一点办法没有?!”高启愚思索良久,发现自己毫无良策,直接给申时行上压力了!
你要做首辅,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你做什么首辅!
“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想法。”申时行坐直了身子说道:“衣食住行。”
“嗯?”高启愚一愣,搬着自己的凳子,往申时行的位置挪了挪说道:“仔细说说。”
“衣食住行是人生活所必须,保证这四样的价格,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弘毅士人自然能够抵抗金钱的异化。”申时行伸出四根手指头说道:“西山煤局,柴;棉纺厂,衣;官厂的官舍,住;驰道,行。”
“你看,朝臣们对官邸的看法,泾渭分明,完全不同。”
“五品以下官吏,恨不得把脚都举起来支持陛下,居京师大不易,住的贵,上学更贵,这官邸,一下子就把燃眉之急解决了。但五品以上官吏,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骂骂咧咧,觉得陛下管得宽。”
“我看来看去,对抗金钱异化,就要从这四方面下手,维持平价,才是关键。”
民以食为天,食里面成本最贵的就是柴,为了柴,千年来,山都被砍的光秃秃的,申时行从万历维新中看到了希望,金钱的异化是可以抵抗的,从物质的层面去抵抗。
“道德是阶级道德,人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必须要接受这种异化,要么为虎作伥,要么做了恶虎之食,朝廷要想方设法的让人有选择。”
申时行继续说道:“以范远山之前被围猎而言,在拿到官邸房契之前,他似乎也没有选择。”
“妥协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还是硬挺了过去,拿到房契后,面对林姑娘,他就更加游刃有余,而不是被迫接受了。”
“你说得对!说得对!”高启愚眼前一亮,但很快就暗淡了下去,他摇头说道:“难。”
“是。”申时行立刻说道。
二人相对无言,高启愚打开了酒,给申时行和自己满上,二人又饮了一杯,仍旧一句话没有。
申时行找高启愚,是因为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再兴,是同志同行同乐者,虽然有些矛盾和冲突,但都是围绕着大明再兴的矛盾,而非根本上的、路线上的矛盾。
高启愚觉得可行,但眼神暗淡下去,是因为知道这事儿,真的很难做很难做。
眼下就有个让申时行无法解决的问题,大明在减少田赋的征收,一旦减少田赋征收,朝廷因为岁收主要来自于官厂和关税的增长,所以没有太多的感觉,但地方衙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财政危机。
田赋几乎是地方衙门的唯一收入来源,如果田赋继续减少,地方衙门一定会把注意打到衣食住行之上,比如汉朝就有盐铁专营,盐税更是从汉唐到大明重要财政收入,比如北宋、南宋的酒类专营。
要解决地方衙司的财政危机,别的不说,就一个住字,就足够了。
申时行想通过衣食住行的平价,来让人拥有选择的权力,这个思路是对的,可是想要实现,有点像是在讲梦话。
二人相顾无言,就是感觉前路被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所阻拦。
“难如登天。”高启愚再次感慨的说道。
申时行想了想说道:“难也要做不是?试试再说,先生当年开启万历维新,也没想过一定会成,能不能成,试过才知道。”
“如果没做到,不怪天也不怪地,怪我们自己没能做好。”
高启愚再斟酒,二人对饮后,申时行选择了辞行。
次日清晨廷议,皇帝在大臣见礼之后,宣布了申时行入阁圣旨,申时行升太子少傅,兼吏部尚书主管吏治,从此以后,五十七岁的申时行,就是申阁老了。
这是朝臣们意料之中的事儿,但让朝臣们意料之外的是,张居正居然真的不回朝了,称病颐养,却没有卸任任何的职位。
朱翊钧拿出了几本批好的奏疏说道:“这七件事,不过廷议,直接推行。”
“刑部知道: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五省,严厉禁绝娼妓,即日起,明娼暗妓,一律严厉打击,一次劳教,二次流放南洋,同样,对于以上五省之地人牙行严厉打击,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臣遵旨。”凌云翼赶忙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朱翊钧继续说道:“礼部知道,丁亥学制,国之根本大业,百年兴盛之基,而各地营庄账房培养之事,事涉万民农户,能者上庸者黜,六月足量军训,撑不住则放籍归乡,不得再录,人不毅,万事不成。”
“对大学堂、师范学堂进行考成,三次考成下下,学子学业多次不佳,庸者革罢放籍;胡言鬼神、宗教之事,坐罪劳教;胆敢在校内传教者,坐罪论斩,死罪不赦;传极乐教等钦定邪祟,连坐家眷。”
“包庇姑息,一律同罪。”
“臣等遵旨。”沈鲤和高启愚赶忙站了起来,俯首领命。
这是两件事,对学子的考成,对大学堂教职工的考成,加大对庸才的淘汰,减少国帑的浪费,丁亥学制贵在营造,也贵在维持,大明皇帝的米,不养蠢货。
信教的会被坐罪劳教,传教的论斩,传邪祟的连坐,这是三种不同规格的处罚,信什么朝廷不管,但不能吃着朝廷的俸禄,搞传教,胡作非为。
“工部知道,地师堪舆,工部料估所估算,户部稽查,测算的工期,非必要,严格禁止提前交工,防止各类事故,保质保量。”
“臣领旨。”曾同亨出班俯首领命。
“陆阁老,好教科道言臣知道,言先生之过者斩,朕已警醒,先生病重,借机生事,不要怪朕无情。”
“臣遵旨。”陆光祖赶忙出班领命。
“兵部知道,巡抚梁梦龙总兵刘綎奏闻,杨应龙勾结多个土司,方有如此胆大包天,有了谋逆之心,联袂者,一律按忤逆论罪,不得姑息。”
“臣遵旨。”
朱翊钧看了群臣一圈,才继续说道:“即日起,不再设常朝廷议,阁臣大臣听命做事,常朝廷议恢复之日,听朕旨意,若有急务,自会召各部堂官议事,各大臣有急务,可到通和宫觐见。”
“散了吧。”
“陛下…”凌云翼一听居然常朝都停了,赶忙出班,他年纪大了,一时间居然有些失语,因为主少国疑建立的常朝廷议,跌跌撞撞,才走到了现在,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决策逻辑。
居然要停了?
“日后还会恢复,次辅勿虑。”朱翊钧站起身来,一甩袖子,离开了文华殿。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张居正百年之后,常朝廷议才会恢复,现在这个关键时刻,皇帝要一元专制,直到张居正离世,直到没人敢打张居正身后名的主意。
第1024章 朕做事,何需向旁人解释!
皇帝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恐的决定,那就是维持了二十年的文华殿廷议,被取消了。
这代表着大臣们如果不主动前往通和宫,只能在每月初三这天的大朝会,才能见到陛下,可大朝会不议事。
文华殿廷议被取消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大明内外上下,对廷议这个制度还是非常认可的。
这个制度有效的限制了皇帝的胡闹,尤其是怠政。
大明皇帝怠政的现象极其严重,从明宪宗的时候,彭时、商辂等大臣,想要见皇帝一面就是千难万难。
成化七年,宪宗皇帝刚刚登基七年,就已经开始怠政,彭时看天上流星划过,才趁机以‘天变可畏’为由,见了皇帝一面,处理一些政务,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即便是被士大夫十分尊崇的明孝宗,在登基仅仅五年,也就是弘治五年的时候,也逐渐表现出了‘视朝渐晏’的怠政,之后更是视朝渐迟、批复章奏稽缓、留中极多、疏见大臣、不议国事、大肆册封传奉官。
孝宗除了孝之外,其他方面都不算是明君。
弘治八年,内阁首辅徐溥等人,终于忍无可忍,跑到了左顺门伏阙,请孝宗再开早朝,徐溥上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奏疏,孝宗在一个月后,才召见了内阁首辅徐溥等人,但就这么一次。
孝宗就一个皇后,再无后宫,孝宗在后宫做什么,不见大臣,不理国事?答案是炼丹,有个宦官李广天天哄着孝宗在后宫里修仙。
所以,大臣们每天都能见到皇帝,是万历维新的特殊情况。
对于大臣们而言,他们早就习惯了有事当着皇帝的面讲清楚,而且文华殿廷议更是让大臣们成为了实际的国策决策者。
皇帝虽然明旨说以后会恢复,但大臣们没有那个信心。
京城的百姓听闻后,都在骂大臣们没有恭顺之心,才引得陛下降下了雷霆之怒,百姓们对于廷议这个制度,也是认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