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54节

  这是个选择的问题,侯于赵已经在浙江又呆了三年之久,还田令已经基本稳定,换个巡抚也能继续,但辽东这事儿,确实需要他回来。

  浙江的容错比辽东要高得多。

  “陛下圣明。”张学颜松了口气谢恩归班,辽东这个垦荒事儿,需要一个度,新垦田亩和劳动极限的平衡,这得侯于赵回京把握。

  凌云翼见张学颜归班,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廷推申时行入阁事。”

  廷议表决申时行入阁,其实就是接张居正的班,无论张居正这次康复之后,是否还能够继续理事,朝廷都要做好张居正无法理事的准备。

  在张居正养病的这半个月时间里,申时行一直代为执掌吏部诸事,他必须要入阁,才能完整的行使手中的权力。

  而且从年初,张居正将全楚会馆交给申时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交接班的准备。

  “那就表决吧。”朱翊钧倒是不反对申时行入阁,就算是张居正精力充沛,康复后,依旧能够履行职能,也不耽误申时行的入阁。

  申时行主持七府均田、官场身股制改革这两件大事,其职能早就超过了吏部侍郎、尚书的范围。

  哪怕没有张居正弟子这层身份,申时行也该入阁了。

  朱翊钧还以为会全票通过,但没想到不同意的人,居然有九名之多。

  其中阁老陆光祖、沈鲤,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达、礼部尚书高启愚、工部尚书曾同亨、工部左侍郎辛自修、兵部左侍郎石星、吏部右侍郎陈有年、刑部左侍郎孙龙,都不赞同。

  万历廷议,大明廷臣定员一共二十七人,阁臣五人、六部尚书六人、六部左右侍郎十二人、都察院左右总宪两人、大将军一人、缇帅一人。

  这二十七人里面,就有九人不赞同申时行入阁。

  这九人背后,代表了两股势力,第一是浙党,陆光祖、陈有年、孙龙都是浙江人,三人很早并称浙中三贤,浙党还有一个沈一贯,已经等待入阁很久了,但迟迟没有他的机会。

  浙党反对是必然的,毕竟现在阁臣里一个浙党也没有,陆光祖算是帝党,因为当初他的起复,是皇帝夺情。

  第二股势力为工党,晋党崩解之后,大部分都合流到了工党之中,显然曾同亨、辛自修这两位工部堂上官,不太认可申时行。

  除此之外,曾同亨因为大工鼎建,和凌云翼走的很近。

  这代表着,如果这次的表决是不记名投票,反对申时行入阁,至少还会增加三人,凌云翼、沈一贯和王家屏。

  王家屏是申时行的老对手了,二人一同回京,申时行扶摇直上,王家屏还在六部里打转,那王家屏自然不会赞同。

  “有趣,未过三分之二赞成,谁还有异议?”朱翊钧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询问还有没有人反对。

  不赞同和明确反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明确反对就是直接对立了。

  朱翊钧发现一件趣事,这个票是人为做出来的。

  二十七人,九票反对,但不代表着有十八票赞同,因为涉及到了申时行本人,他不能给自己投票。

  这个票型,就要看皇帝的心意了,皇帝同意,就有了关键一票,可以入阁,皇帝不同意,就可以再议。

  人为做出来的票型,照顾了皇帝本人的意志,又谨慎且委婉的表达了各派之间的态度。

  “臣反对。”高启愚直言不讳,直接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申时行柔仁,举棋不定,不能当此大任,臣以为等到七府还田事毕,再行廷推为宜,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觉得申侍郎德不配位了。”

  “现在入了阁,难免有人会说,申侍郎托了元辅的福,才得了这阁老之位,恐怕难以服众。”

  高启愚没有打机锋,他的意思是再等等,等七府还田事了,那就没人再说闲话了,现在时机不对。

  有的时候,反对也可能是支持,比如高启愚,他的反对,是觉得可以再等等,张居正的身体还能撑一段时间,申时行还有继续积累功勋,让人说不出闲话的时间。

  这朝堂上,一共就二十七个大臣,每个人的心思,都各有不同。

  “叮。”朱翊钧权衡了一番,才敲了下铜钟说道:“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改日再议。”

  朱翊钧宣布下朝,没有马上做出决策,而是拿出了拖字诀,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他下了朝,就带着太子朱常治去了北土城,太子仪仗等在了北土城城门外,一直等到了二十四个灵柩,朱常治挨个将团龙旗覆在了灵柩之上。

  每一个灵柩前,都站着大明英烈的家眷,太子挨个和这些家眷们说了话,还每户给了一等奇功功赏牌和一块东宫腰牌,若有麻烦,有人要吃绝户,有人要喝兵血吃掉抚恤,都可到通和宫求助。

  太子挨个见过了家眷后,并未上车驾,而是带着灵柩,向着西山英烈祠而去。

  西山英烈祠和在建的皇陵、金山陵寝在一个地方,从西土城步行过去要二十多里地,朱常治并不觉得累,这段路,是他走的第三次了。

  万历十六年,戚继光率军东征凯旋,朱常治主动请缨,扶灵柩安葬英烈,这是朱常治第三次走这条长路。

  若问他的想法,他或许说不太明白,但他知道,他今天享受的一切,都是将士们浴血奋战,保下大明江山,才有了他奢靡的生活。

  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装一辈子。

  朱常治还小,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但是他父亲总是跟他说权力和责任。

  不赋予将士们荣耀,将士们就不必为大明灭亡而负责;当赋予足够荣耀的时候,自有忠良去维护大明的存续。

  朱常治面色严肃的主持了葬礼,还亲自挖了一锹土,看着灵柩下葬封土,看着墓碑竖立好,庄严肃穆。

  朱常治点燃了青词,祭祀了上天,略显稚嫩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陵园:“英魂长眠,佑我大明。”

  三百三十名缇骑分列,将手中的仪枪抬起,指向了天空,分为三次向天空射击,三次枪响后,才齐声大声喊道:“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齐声大喝,声震云霄。

  朱翊钧一直在远处观礼,他今天没有操阅军马,也没有乘坐大驾玉辂,步行走到了西山,看完了整场典礼。

  之所以让太子做,就是给万民、将士们一个承诺,他就是死了,也不会人亡政息。

  该有的礼遇,该有的荣耀,太子会继承他的意志,继续走下去。

  “英魂长眠。”朱翊钧放下了一壶酒,祭祀了西山英烈祠。

第1023章 一元专制,唯我独尊

  十月二十三日,一个万众瞩目的日子,又到了大明皇帝去全楚会馆蹭饭的日子。

  今天,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全楚会馆,试图从皇帝的行为,判断皇帝的态度。

  张居正这次虽然康复了,可其政治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皇帝已经蛰伏了二十年,终于摆脱了这个头顶上的摄政王,这个时候,皇帝完全不必隐藏了,因为张居正的清党,差点把张党给打残了。

  现在,张居正是最虚弱的时候,皇帝完全不用继续为了朝廷的安稳、为了江山社稷,继续在张居正的淫威下胆战心惊了。

  二十三日廷议结束,通和宫门前,仪仗已经准备好,皇帝是否出行,全看皇帝的心意。

  “陛下,时辰到了。”冯保看了看角落的摆钟,已经上午十点,再不去,今天就来不及在全楚会馆用膳了,做出提醒,是陛下的命令,陛下毕竟很忙,定好的行程,都要他这个老祖宗安排。

  冯保不敢也不能违背,他也说不准陛下会不会去,因为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

  过往的一切行为,并不会对重大决策有过多的影响,这是申时行、林辅成在松江府、吕宋看到的,这不是情绪化的结果。

  人们进行投资的时候,都希望有一个预期的收益,可以是劳动,可以是技术,可以是管理才能,也可以是权力特许等等,有形的、无形的投资,都是需要一个预期的收益。

  只有预期价值大于零的情况下,才会参与到重大决策之中。

  沉没成本,是现行资产为零的资本,张居正就是那一个现行价值已经趋于零的资产,他的预期回报,相比较巨大投入而言,甚至是负数,那么张居正就会逐渐被视为决策噪音。

  直白的讲,到了良弓藏走狗烹的时刻。

  把张居正最后一点剩余价值榨干,把张居正推出去担负所有骂名的时候了,就像商鞅变法,最后商鞅死了都不得安宁,被五马分尸。

  决策噪音,不参与重大决策,非重大决策,人可能会在情绪化的范围内,做出一些倾斜。

  维持张居正崇高地位,是需要消耗皇帝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皇威。

  甚至,此刻选择不去,对于陛下而言,才是一个正解。

  在有限且可控的范围内,允许朝臣对张居正的所有政策展开清算,纠正一些张居正的过错,这也符合否定之否定的基本发展逻辑。

  矛盾总是此起彼伏,这种起伏就是对过去的否定,这种否定可以更好的完善政策,才可以总是向上的发展。

  比如凌云翼就对文成公王崇古的人情过重,进行了部分否定,进而完善了官厂的制度,催生出了身股制和工盟。

  但问题的关键是,王崇古身后事不比张居正,有限与可控?一开这个头,还能受皇帝控制吗?

  “好。”朱翊钧处理完了手中最后一本奏疏,站起来从书架上,拿出了几本奏疏放在了袖子里,向着门前的大驾玉辂走去。

  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说道:“冯大伴,你和大臣们一样,在期待朕今天不去全楚会馆吗?”

  冯保猛的打了个哆嗦,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思绪万千,终究汇聚成了陛下不喜欢听谎话,俯首说道:“臣当年帮元辅赶走了高拱,若是陛下不去,臣只能去凤阳种田去了。”

  陛下的态度真的很重要,直接影响到了张居正、万历维新的评断和定性,到底是张居正擅权摄政,还是大明必须要破而后立。

  陛下此刻不去,过去那二十年,大明上下内外,所有为大明再起而付出的努力,全都成了笑话,西山那座英烈祠,又当如何对待呢?

  “起驾去全楚会馆。”朱翊钧龙行虎步的走了出去,上了大驾玉辂,向着全楚会馆而去。

  “起驾!”冯保见皇后和太子千岁上车坐稳,立刻吊着嗓子大声喊道。

  一对对小黄门将天语纶音层层传下,避让牌、回避牌被举了起来,宫宦举起了华盖为大驾玉辂遮阴,赵梦佑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面,为陛下开路,二百缇骑保护在皇帝的周围。

  全钢全身甲的缇骑,每个人手中握着一块大楯,扛着一把钩镰枪,背后挂着各色燧发铳。

  仪仗很长,只要不瞎的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做出了选择,又去全楚会馆蹭饭了,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无区别。

  朱翊钧的车驾抵达了全楚会馆,张居正在门前恭候圣驾,全楚会馆高高的门槛已经被拆除,可以让皇帝如履平地。

  朱翊钧一路上询问了张居正的身体情况,一直走过了九折桥,走过了朴树下,走进了文昌阁内。

  “二十年了,这树长得真好。”朱翊钧站在朴树下,他想起了过去,他拿着成国公朱希忠带血的遗书,找到了张居正要振武的场景,那时候,这棵朴树还不算粗壮。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美男子张居正,已然满头白发。

  张居正看着魁梧的陛下,将一本奏疏拿了出来,呈送到了御前说道:“陛下,臣得天幸身体已然无碍,但是精力难以为继,还请陛下准臣致仕奏疏,放归依亲。”

  朱翊钧看了看奏疏放在了一遍,摇头说道:“放归依亲?先生可知,今天朕来的时候,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朕今天若是不来,他们明天就敢生吃了先生!一个失了势的元辅、宜城侯,可挡不住他们的反攻倒算。”

  “先生安心颐养天年,轮到朕,为先生遮风挡雨了。”

  张居正是老了,但他不是傻了,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打算,一元专制,唯我独尊。

  一直到张居正百年之后,才会新设首辅之位,也就是说,皇帝打算把张居正的职能揽到自己的身上,这代表着陛下会更加的忙碌。

  忙不过来,这是张居正第一时间的想法,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时候,忙得过来。

  “朕本来打算让申时行入阁来,但前几日文华殿廷推,申时行没有过关,大臣们就正正好,让申时行处于不上不下的地位,他很难服众。”朱翊钧说起了廷推之事,朝中大臣故意投出来的票型。

  这个票型看似是架申时行,其实是在架皇帝。

  “臣虽年迈力衰,仍可为陛下分忧。”张居正听完了廷推的经过,朝中大臣不可能接受朝廷再出一个说一不二的首辅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安心修养就是,左右不是多耗费些心力罢了。”

  “先生,熊大在倭国打了个大胜仗!”朱翊钧将熊廷弼的捷报递给了张居正,把倭国的局势告诉了他。

  朱翊钧面带笑意说道:“戚帅的判断是对的,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无法解决大明钉在倭国的钉子,就无力再次发动入侵朝鲜的战争了。”

  “朕也有意让熊廷弼试试,成功与否不重要,就当让他积累经验了。”

  张居正分析了下倭国的局面,他思虑再三说道:“陛下,熊廷弼怎么可以把神火飞鸦放平呢?”

  大明对九斤火炮和神火飞鸦的杀伤力进行过评估,同等制造成本和使用成本下,神火飞鸦的杀伤力等于九斤火炮的三倍,甚至更多。

  因为这火,沾上就必死无疑。

  烧伤是战场上最难处理的外伤,因为战场环境非常的糟糕,烧伤后,很容易死于溃脓感染,所以大明军对倭寇进行补刀是仁慈,是让他们解脱,就是大明军随军医官进行救护也救不活。

  以前神火飞鸦不稳定,随风而动,不支持放平,现在经过了外形改良,牺牲了射程极大的增加了稳定性,但没人想到,熊廷弼会这么用。

  他的杀性重得有些超出了张居正的预料。

  神火飞鸦放平,会把战争进程中,非必要伤亡迅速提高到一个让敌我双方,都难以承受的地步,造成更多的平民伤亡,最后把出师有名,打成不义之战。

  朱翊钧当然很明白张居正的意思,他想了想说道:“朕看来没什么问题,熊廷弼允许了袁政和袁直送使者出城谈判,让酒井忠次退避,是他自己不退,既然要打,那就要打出威慑来,让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不敢再轻试锋芒。”

首节 上一节 1254/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