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56节

  因为文华殿上决定的事儿,殿里吵翻天,百姓们也听不到,但殿外执行,不得阳奉阴违、不得破坏的好处,百姓们可是结结实实的感受到了。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朝令夕改,朝堂政令跟翻烧饼一样,因为朝令夕改的结果,就是各衙门按着自己的意思来,那受苦的就是百姓了。

  廷议停罢,和过去的怠政还不同。

  对于怠政,大臣们也算是总结出了一些斗争经验,再有怠政,就派一个类似于海瑞的人,抬着棺材上谏,但凡是皇帝要点脸,就会处理国事。

  陛下这次不是为了怠政,因为政如流水,仍然非常高效,陛下仍然不会让奏疏过夜,名为国家的机器,还在高效运转。

  这次的停罢,是皇帝收回了赋予大臣参与决策的权力。

  这种情况,大臣们很快就想到了把张居正请回来,凌云翼作为次辅,带着新阁老申时行、阁老沈鲤,前往宜城侯府把张居正请回朝廷。

  十月二十三日,是皇帝最后一次去全楚会馆蹭饭,次日,张居正就从全楚会馆完全搬了出来,把全楚会馆留给了申时行。

  日后蹭饭就是宜城侯府,而不是全楚会馆了。

  凌云翼、申时行、沈鲤三位阁臣,前往了宜城侯府,张居正闭门谢客不见,凌云翼往门前石狮子一坐,说今天见不到就不走了。

  堂堂次辅,耍这种无赖,张居正只好出门相迎。

  “凌次辅,不是我不想回朝,是我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张居正让游守礼看了好茶,才说明了原因。

  “那文成公,七十五岁高龄,依旧主事,元辅不过六十八岁,怎么就无法理事了呢?我今年也七十三了,虽然一副残躯,但还能为陛下分忧,元辅说笑了,元辅要回朝,陛下还能拦着不成?”凌云翼看了看自己,他七十三,大了张居正五岁,他觉得自己精力还很旺盛。

  那王崇古一直在任上去世,临到了还去官厂处置了一些庶务。

  “我和二位不同。”张居正摇头说道:“我很少离京,也从不参与戎事,体力不济了。”

  王崇古在扬州打倭寇,在大同打北虏,一把七星环首刀舞的犹如武将;凌云翼在广州平倭、平定瑶乱,到山东斗马匪,在河南杀豪强,在朝鲜搜捕倭寇、朝鲜废王余孽,可谓是一生都在奔波。

  张居正是典型的士大夫,长期久坐不动,长期亚健康的状态,身上早就有各种毛病,颈椎病、肩周炎、肝肾两亏,之前国事繁重,他也顾不得,这一次偶感风寒,这些平日里不会注意的小病,就一起爆发了。

  虽然得天幸康复了,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人活一口心气,张居正自己清楚,他那口心气散了,他最最看重的万历维新,陛下可以让万历维新继续持续下去,他自然有些懒散了下来,养养身体,安度晚年,就成了他急不可耐想要做的事儿。

  而陛下最终还是允许了他安度晚年,这是陛下至情至性。

  凌云翼连连甩了三下袖子说道:“元辅不在朝中,陛下把廷议都给停了。”

  “我知道,陛下跟我说了。”张居正面色有些奇怪的说道:“这还不是你们,非要故意做票,让申时行稳稳当当的入阁不就完了?非要把申时行架起来,那是架申时行?那是把陛下架了上去!”

  “现在好了,遂了你们的愿,陛下力排众议让申时行入阁了,廷议停罢这件事,凌次辅,你们做票的时候,就没想过会这样?还是大臣们都觉得陛下好糊弄,看不出来你们在做票?”

  张居正请了半个月的病假,这帮大臣居然敢做票了!简直是胆大包天!

  看起来是给申时行上了压力,但其实是逼皇帝投出关键一票,日后申时行犯什么错,也是皇帝用人不明,和大臣们没什么关系,这个前提成立,就可以对政令大做文章了!

  毕竟政令执行出现了问题,都是申时行的错,是陛下的识人不明。

  张居正抿了口茶,看着凌云翼说道:“大臣想的什么,我很清楚,不就是想着文张武戚,陛下失了文张这条臂膊,陛下好欺负吗?”

  “陛下好欺负…戚帅从万历四年从大宁卫凯旋的时候,就知道陛下不好欺负了,只有陛下欺负大臣的份儿!”

  戚继光从大宁卫凯旋,朱翊钧装可怜说大臣们欺负皇帝,戚继光怒不可遏,但仔细一想,思之可笑。

  谁能欺负皇帝?皇帝的主意比张居正还多。

  戚继光十六年前就看明白的道理,大臣们却看不明白,还想着张居正不在了,臣权就可以稍微往前迈一步了,丝毫不知道,是他张居正在前面拦着,皇权才没有往前迈步。

  现在好了,都老实了。

  人就这样,不长记性,不长教训。

  其实也正常,戚继光和张居正能看明白,是因为他们是皇帝真正的心腹,皇帝从来不会对他们二人隐瞒,但在大臣们看来,就是皇帝倚仗两位大臣实施政令。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就以吏举法为例,你们觉得是我的主意?那是陛下的主意,我不是过代为执行而已。”

  “试吧,你们就试吧,当真陛下脾气好?”

  吏举法包括了官厂匠人转岗在内,这个可以和考成法相提并论的政令,根本不是张居正本人的谋划,而是来自陛下的授意。

  但在大臣们看来,这就是张居正有本事有才能。

  所以大臣们这次才会做票试探皇帝,这一试,就试出事儿来了。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凌云翼一摊手,询问张居正怎么办。

  张居正一脸幸灾乐祸的说道:“你们怎么办?那只有天知道咯。”

  “哈哈,让你们私底下天天骂我荆人狂悖,擅权夺政,威权震主,祸萌骖乘,罔以宠利居成功!现在知道难受了?”

  张居正虽然没有致仕,还领着首辅的职位,但他事实赋闲了,所以思考说话,都可以站在一个局外人的立场去说了。

  他当国这二十年,虽然大明百官表面上不敢骂,但私底下胡言乱语的可不少。

  现在,皇帝陛下一个大逼斗下去,全都老实了。

  “哎。”凌云翼无奈的说道:“其实举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我是不认可申时行此时入阁的,他要是入了阁,元辅还怎么回朝?但我一看人不够,就赶忙举手,但也来不及了。”

  凌云翼本来不赞同,但票不够,他就赶紧举手,为时已晚,他不是这次做票的串联者,或者说,这次做票,没有串联者,就是一种普遍默契,不希望朝中,再出一个说一不二首辅。

  “也不必过分忧虑,等我一命呜呼,陛下自然会重开文华殿廷议的。”张居正倒是颇为感慨的说道:“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陛下没必要下这么大的本钱,师生情谊吗?只要不人亡政息,就足够了。”

  “嗯?”凌云翼一拍扶手反应了过来,惊讶的说道:“元辅的意思是,就是没有这次做票,陛下还是要停罢廷议?!”

  “嗯。”张居正点头。

  做票这种事,其实属于君臣朝堂缠斗的范围内,陛下又不是十岁孩子了,早有预料,不会如此雷霆大怒,训诫朝臣只是捎带手的事儿,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保张居正的身后名。

  张居正和王崇古不同,张居正是万历维新的发起者,王崇古的官厂制,是万历维新的一部分,这就有了差别。

  保王崇古身后名简单,因为是有着非常具体的斗争目标,那就是官厂,发动匠人下山,就是陛下的警告。

  但要保张居正的身后名,就麻烦多了。

  张居正看着申时行略显迷茫、沈鲤若有所思的模样,才开口说道:“这从何讲起呢?就从《战国策》讲吧,《战国策秦一》:孝公行之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

  商鞅变法八年后,秦孝公重病,卧床不起,召见了商鞅,打算把王位传位给商鞅,商鞅辞谢不敢接受。

  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继位,这件事就成了君臣之间的心病,很快商鞅就以年老为由,告别了君王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才有了后来的五马分尸。

  秦惠文王用商鞅的死,给了旧贵族一个交代,但并没有废除商鞅的新法。

  说要传位给大臣,看似荒谬,但这件事刘备也干过,白帝城托孤,刘备告诉诸葛亮,若是刘禅不行,就取而代之,但刘禅和诸葛亮完全没有闹到这个地步。

  但这还不是商鞅被五马分尸的原因,战国策说的很清楚,理由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

  秦国的妇孺都在讨论商鞅的法度,却没人谈论大王的法度,商鞅这个臣子反倒成为了君主,大王倒变成了臣子了,整个秦国只知道商鞅,不知道大王了。

  所以,秦惠文王要如此对待商鞅,要把商君之法,变成大王之法。

  张居正此刻的处境,和当初的商鞅有些类似,朝廷里百官,都在讨论他张居正的考成法和吏举法,只知道他张居正,而不知道陛下,但只是类似,并不能一概而论。

  毕竟陛下的新政也有很多,重农桑、开海、振武、丁亥学制、驰道等等,全都是陛下法度,并没有到‘国人只知江陵,不知圣君’的地步。

  如果皇帝陛下只是躲在张居正羽翼下的躺赢狗,或许秦惠文王的选择,就是皇帝唯一的选择。

  但陛下英明神武,现在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收回廷议下发的决策权,一元专制,唯我独尊,以强而有力的皇权,维护他张居正的身后名。

  但从纯粹功利的角度而言,不值得,因为投入太大,收获较小。

  直到现在,张居正求的还是人亡政不息,而不是他个人的荣辱。

  陛下应该把他这个走狗给烹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安抚旧贵人心,对张居正的政令进行部分否定,让政令更加温和、更加适合当下大明才对。

  不仅张居正这么想,凌云翼、申时行都这么想,天下臣工也都这么想,因为这么几千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如此。

  二十三日皇帝蹭饭,张居正直言不讳,说了这个更加稳妥、费效比更高的选择。

  陛下问:从来如此,就对吗?

  张居正觉得不好,这个选择有些冲动,而且不够理智,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君王身上,这样浪费太多的皇威了,收获寥寥。

  皇帝讲:凭什么让朕给他们一个交代!朕做事,何需向旁人解释!

  张居正才意识到,陛下还是那个陛下,陛下很霸道,陈有仁诋毁戚继光平倭,陛下将其在大街上手刃。

  陛下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万历维新所有增量,几乎都来自于陛下本人。

  海外的种植园、海外的银山、对倭征战、环太商盟、潞王就藩、官厂集中生产,万历维新的所有增量,几乎都来自于陛下,那陛下自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这还没算十万京营锐卒、十六万水师的暴力。

  陛下不仅说,陛下还做,皇帝停罢廷议,还再次严正声明了万历五年的许诺,言先生之过者斩。

  申时行熟读史书,听到张居正讲到了战国策,才颇为感慨的说道:“原来如此,学生明白了。”

  “所以,我也没办法,我若是年富力强,万历五年的时候,不用你们请,我自然会出山,可万历五年,已经是十五年前了,你们再来,也只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罢了。”张居正站起身来,送走了三位阁臣。

  不是张居正不肯帮忙,而是他真的没那个精气神了。

  张居正左看看右看看,偷感十足的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小说,作为元辅、作为帝师,他向来不看小说,所以才如此偷感十足,让别人看见他看这等杂书,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也算颐养天年的小爱好了,门外的风雨,和他无关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当年进京赶考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等好事儿?!”张居正看着小说,有些不满,这年头大明的小说都是才子佳人。

  这佳人留宿入京赶考的学子,进而有了一段爱情故事,张居正表示,这完全都编的!

  因为士大夫通常在秀才的时候,就已经成婚,真有佳人,不可能愿意做小。

  大明举子入京赶考,第一次还有朝廷给驿,但第二次、第三次就要举子自己出钱了,如果要留在京师拜师精进,那便更加昂贵了,真的没有这种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佳人。

  可张居正还是看的津津有味,忙碌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闲,就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了。

  没有了廷议,反而比原先更加高效了起来,陛下仍然一如既往的勤勉,陛下的决策,相比较廷议的决策,更加激进和决绝。

  就比如这个大学堂师范学堂传教,坐罪论斩,传播邪祟,祸及家人,包庇同罪,就非常非常的激进,不留任何的余地,但大臣们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万历二十年九月份的时候,松江大学堂,出了一件案子,医学堂有医倌在校内传播极乐教,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一名医学生,持刀杀害了两名孩童、三个六岁的孩子受伤,此事震惊朝野上下,直接惊动了圣上,所以才有了如此严厉的法条。

  而这名医学生杀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证明对极乐的信仰。

  极乐教猎婴,是一种狂信徒证明自己的仪式,真的是癫狂到了极致。

  丁亥学制才刚刚推行了五年,按照学制规划,最起码要三五十年才有初步成效,这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出了这样的事儿,皇帝如此威罚,完全理所当然。

  制度的完善,总是在跌跌撞撞中前进,这次的案子,就给大明敲响了警钟,松江府作为开海的桥头堡,再次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查,算是亡羊补牢。

  万历二十年十一月,吕宋总督殷正茂,忽然把在赤军山港驻军的世子殷宗信,召回了马尼拉,殷宗信和盈嘉公主在十二月份,赶回了马尼拉总督府。

  殷正茂躺在一张躺椅上,四个轿夫抬着他,放在了总督府的小院子里。

  “大限将至了。”殷正茂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冬季的马尼拉非常的温暖,但他还是感觉到冷,他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没能好好吃饭了。

  “爹,会好起来的。”殷宗信眼眶通红,他坐在父亲旁边,抓着父亲的手,轻声说道。

  “儿呀,我今年都八十了,无病无灾无痛,是喜丧了。”殷正茂强撑着想要坐直了身子,但他已经不是电白港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的壮汉了,他没能撑起来自己的身子。

  殷正茂看着明亮的天空,对着儿子笑着说道:“我死后,火化骨灰入殓,你扶柩回京,我要葬在西山陵寝,陛下答应过我,以维新宣威功臣,配享皇陵。”

  “孩儿知道了。”殷宗信欲言又止,他是不愿意让父亲火化的,堆些冰块,怎么也能回京了。

  殷正茂看了眼殷宗信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道:“蠢笨,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明征战在外的军兵,因为水程太远,只能火化骨灰入殓,虽然落叶归根,但尸骨无存,我让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陛下记得,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魂,我为大明而战,这是血义。”

  “死了就是死了,尸骨不重要,重要的是泗水侯府还能继续下去。”

  “吕宋啊,现在是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

首节 上一节 1256/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