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43节

  “皆余荫后世,沿用至今。”

  洪武年间修建了大量的水利工程,沿用到了万历年间,后来这些年都是修修补补,钱塘江大潮,不仅仅是自然伟力,还有人定胜天。

  万历维新,各地也在兴修水利,户部所呈数量,有一半都是万历维新这二十年新修成的。

  耕稼衣食之原,民生之所资。

  “叮叮叮。”朱翊钧敲了三下,宣布退朝,张居正单独留了下来,到通和宫和皇帝聊了很久,主要是关于稽税大调查。

  “这不行,先生把骨鲠之辈,都抽调到了反腐司反腐抓贪去了,这稽税院谁来支撑?”朱翊钧连连摆手,不认可张居正的说法。

  稽税院要内部清查,张居正要把这次清查过关的循吏,转到反腐司去,到时候,反腐司人才济济,稽税院无人可用,朱翊钧不太认可这种做法。

  张居正的语气满是商量,笑着说道:“陛下,这不是事从权宜吗?就抽调一半,一半就行,这样反腐司局就彻底成了,光靠那几个素衣御史,臣怕他们独木难支,无法长久。”

  “而且,陛下,从稽税院抽调,也避免了反腐司反不了张门身上。”

  稽税院是稽税缇骑、镇守太监、主事文官之间的三方节制,但每一张催缴税票,在征收之后,陛下都要亲自过目,而且还专门让户部每年稽查账目,保证稽税院这个特务衙门少作恶。

  发展到今天,稽税院没有变成走私贩私、贪赃枉法的保护伞,没有贩卖阿片这些大案,陛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这一下子抽一半,陛下不肯,也是理所当然。

  反腐司草创,三把大火烧的官吏人人自危,但这都是皇帝、大将军的支持下才做到,这要彻底扎根,常态反腐,就需要抽调循吏补充。

  稽税院和反腐司的相性极高,补充足够的得力能臣,反腐司就彻底稳了。

  高拱当年反腐反不到晋党身上的教训,张居正也吸取了,如此从陛下直管衙门抽调,这反腐司不是他张居正的武器,而是陛下的尖刀。

  张居正这半年搞得轰轰烈烈的清党,就是因为现行纠错机制,无法对张党门生纠错,反腐司也是纠错机制的一部分,无论如何这个机制,要避免这种现象发生。

  “不行,绝对不行,抽一半,先生也太敢想了,这不是把稽税院的大梁都给抽走了吗?顶多,给先生四分之一,不,五分之一,你们反腐司不能自己培养骨鲠、循吏吗?!”朱翊钧非常认可张居正的理由,但他还是有点不舍的。

  “四分之一。”张居正摇头说道:“不能再少了。”

  “五分之一。”

  “陛下,这是国事,不是跟臣置气。”张居正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这吵架有些敷衍了,理由都不给了。

  朱翊钧反复权衡后,才摆手说道:“四分之一就四分之一,真的不能再多了,再多,朕不能保证,稽税院不会变成魑魅魍魉的贼窝。”

  “朕掌管稽税院这些年,也不是靠朕一个人,也是靠这些稽税院的骨鲠正臣。”

  “朕也不是三头六臂,更不是大光明教口中的先知。”

  稽税院是特务部门,权力大得很,能维持眼下这个局面,是君臣同心同德的结果,真的抽一半,稽税院恐怕真的会变成走私阿片的贼窝。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大喜,眼睛珠子一转问道:“那宫里大珰李佑恭,能不能借给臣去反腐司?”

  “不行!免谈!李佑恭提督京营军务,还要负责稽税院诸事,借给先生,朕从哪里找个大珰,提领稽税院诸事?免谈。”朱翊钧严词拒绝。

  提督京营内臣李佑恭,是和朱翊钧一起长大的陪练小黄门大把头,也是皇帝外派太监的黄衣使者,但凡是大事,都是李佑恭出宫去办,那辽东高淮父子都是李佑恭亲自抓回来的。

  宫里的大珰就那么几个,而且都在关键位置,不能擅动。

  “陛下,戚帅是大将军,过度参与政事,对他不是个好事。”张居正说明了理由,之所以借李佑恭,是为了让戚继光摆脱将领过度干涉政事的嫌疑。

  大将军已经足够位高权重了,在戎事上,几乎有一锤定音的权力。

  “借不了,这个真不行。”朱翊钧摇头说道,反腐司重要,京营和稽税院也很重要,李佑恭的位置真的不能动。

  “那算了。”张居正见陛下坚持,最终俯首告退,没有再纠缠,这次请求,确实是他张居正有些贪得无厌了。

  陛下手里就那几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他张居正还要挖走一个,确实是得寸进尺了。

  北镇抚司稽税院左账房书吏范远山,万历十三年皇家理工学堂会计科毕业,因为家境贫寒,他接受了皇帝的学贷,毕业后,他进了左账房,这样可以免了他的学贷,还照常给俸。

  范远山不善钻营,他怕到了民坊,最后的归宿是东交民巷监狱。

  已经快夜里子时了,他还在衙门没有回家,他的眼睛有些生涩,他手里有一个案子,他是主办,还有一个协办,不过是挂个名,稽税院的人手没那么充足,都是一个人当四个人用,比牛马还牛马。

  谁家衙门,半夜了还在加班?

  还真不是元辅一句大调查惹出来的事儿,平日里,范远山也是这么忙。

  范远山很喜欢稽税院,因为清净,他只要秉公执法,就没人能逼他低头,没人敢为难他,更没人敢对付他,他的背后是稽税院、是北镇抚司、是皇权。

  他手里这个案子,只要范远山手稍微松一点,陈记糖坊就能少交一万两千银的税。

  范远山看四下无人,拿出了三张拜帖。

  一张是陈记糖坊少东家,已经邀请了他十几次去太白楼,送拜帖的人说会有厚礼相赠,仅这一件事,大约是他五十年的俸禄;

  第二张是范远山在京师大学堂的同窗,这个同窗在民坊做账房,把拜帖递到了他这里,语焉不详,要请他叙叙旧;

  第三张则是他在京师大学堂的恩师,稽税院左账房这差事,都是恩师忙前忙后,才落到了他身上,不仅传道受业解惑,还帮他安家立命。

  这三张拜帖的目的都一样,让他手稍微松一点。

  “吃饭?吃牢饭吗?”范远山将请帖放了回去收好,这都是证据。

  范远山是甘肃人,穷的叮当响,能进京师大学堂,是他天大的造化,也是他自己努力,考中了举人,才有了入京的机会,举人已经是他文气的极限了,他考了一次进士,没考中,就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奢望的。

  他的妻子总是抱怨,他这个活儿,钱少事多天天加班还得罪人,妻子的唠叨还在耳边。

  第一件事儿,是孩子该上学了,他租的房,孩子没办法附籍所在坊,就没办法上学。

  其次就是老丈人要六十大寿了,妻子想买一件国窖,做寿礼,这一件国窖,要三十银,他一年的俸禄也就二十七银。

  这是应该的,范远山能读书,都是老丈人帮衬,没有老丈人,他说不定还在哪个山窝耕田。

  范远山又拿出了三份拜帖,看了许久,又放了回去。

  和以前四十三次案子一样,他不会手软。

第1015章 都说不为五斗米折腰,都为五斗米奔波

  如果是范远山的个人享乐,他可以靠着自己的意志坚守,但他遇到的困境,并不只是他的个人。

  对他帮助极大的岳父,是他的岳父让他有了读书的机会,妻子的想法,也只是让岳父在六十大寿上,更加体面一点;

  孩子要上学了,落后一步,就是步步落后;

  孝道、子嗣教育,这对一个大明人而言,考验,实在是有些过于严峻了。

  范远山的俸禄,每年有二十八银,如果再加上考成银,他每年能拿到三十六银之巨,几乎和需要上战场拼命的锐卒一样的年俸,如果范远山不在京师,这么多的银子,足够他解决所有的困局。

  可他在京师,现在他只需要稍微高抬贵手一下,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进他的口袋。

  他的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对他说:就做一次,就这一次,就是五十年的俸禄,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呼,终于整理完了,收拾下,去休息了。”范远山没有高抬贵手,而是将账目上所有问题圈了出来,并且写好了调查报告,明日呈送上司稽税千户手中。

  为什么不肯枪口抬高一寸,让这个陈记糖坊少交这一万两千银,陈记的日子好过点,就可以让利给购买糖的百姓,可以给匠人们更多的劳动报酬!

  这明明是个两全其美之事,范远山非要逞自己的官威,朝廷把这笔银子收了去,陈记就只能对下压榨,把银子全部榨回来!

  一来,就是枪口抬高一寸,这些银子也都是进了陈记东家手里,陈记东家,不会有任何的让利,更不会让匠人好过一点;

  其次,这是陈记糖坊逃的税,稽税院是追稽,是陈记东家们为了逃避本该的税赋,欠下的帐,这是欠账,而非多收;

  最后陈记糖坊向下压迫,自然会有看不见的大手去调节,让他无法获得足够的市场,匠人不满劳动报酬,选择了离开陈记,陈记糖坊会陷入经营困难。

  大明京师、松江府都是完成商品经济蜕变的地方,这里的生产关系主要是大规模自由雇佣,而非过去的强人身依附,到了你家店铺,给你做了学徒,需要对你感恩戴德,甚至一辈子的当牛做马。

  那是奴隶主和奴隶的关系,我出卖劳动,你支付报酬,理所当然,这不是恩赐。

  范远山刚要拧灭石灰喷灯,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范司会,忙着呢?”赵梦佑带着两名千户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我看你这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见过缇帅。”范远山拱手举过眼的位置,躬身见礼,他站直了身子笑着说道:“陈记的帐刚做完。”

  赵梦佑拿过了范远山的文书扫了几眼,眉头一皱说道:“这陈记的事儿,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咱们院里的账房,都避之不及,唯恐惹事上身,最后还是落到范司会的身上。”

  “陈记大东家,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和武定侯府有些关系,你这胆子倒是很大。”

  所有的线索,都是稽税缇骑找出,在前提调查中,已经对逃税规模有了初步的估计,但究竟能查出多少来,有的时候,也要看人情。

  大明西城有条街,就是武定侯街,这可是大明真正的势要豪右之一,仁宗时候,还有个郭贵妃。

  仁宗的张皇后和郭贵妃争宠,仁宗病逝,张皇后把郭贵妃划到了殉葬名册上,还惹出了一些乱子来。

  “缇帅说笑了,这陈记的确和侯爵府有些关系,但这逃税,又不是侯爷指使的,侯爷追究下来,也是追究陈记东家,而非我这个给陛下效命的吏员。”范远山倒不是很担心,武定侯不会找他的麻烦,找他麻烦,就等同于说偷陛下银子这事,是他侯爷指使的。

  武定侯势大不假,但武清伯李伟和陛下外祖父,偷朝廷的钱、偷陛下的钱,也被严厉惩处了。

  “范司会想得明白。”赵梦佑抖了抖袖子,笑着说道:“我本来打算明天找你的,巡视之时,看到了你这灯还亮着,就今天给你,省的你一直挂念此事了。”

  “这是大时雍坊的房契,你看看,没问题就在这里签个字,盖个章。”

  范远山面色凝重的接过房契,感觉心跳都快了数分,分房子这事儿,已经传说许久了,传了这么久,这官邸刚营造好,居然有他范远山一份?!

  陛下真的要分房子!

  他范远山何德何能,能住进这京师内城官邸之内?

  大时雍坊和锦衣卫衙门紧邻,北临西长安街,西至宣武门里街,南至内城城墙,东到锦衣卫、五军都督府衙门,是真正的皇城根儿,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万历十二年,户部厘清了朝廷左右两翼的房契,平价收回,万历十四年,左全部拆改后,营造了大明左右官邸。

  左官邸,为六部官吏家宅;右官邸为武勋、锦衣卫衙门家宅。

  这个家宅随官职变迁,算是官舍的一种,如果被贬、被免、离世,官舍是要收回的。

  左官邸有一点点不好,那边有个东江民巷有个监狱,说是监狱,其实是户部的第二算力中心,没点本事的账房先生,还进不了这监狱。

  民间也不当这里是监狱,都叫它左账监。

  官邸设有左右官学,两个官学的侧重不同,左官学更加注重文史,右官学,更重算理,只是侧重不同,授课还都是一样的。

  官邸,是大明皇帝对付朝臣的手段之一,当然这是皇帝自以为。

  皇帝想着,这大臣们整日里和外臣勾结,又设会馆,又有门下,把京师百官吏员,全都送到这左右官邸之中,用锦衣卫和大狼狗看起来,让你们在私下勾结!再违背宵禁,再花天酒地,再接受宴请!

  这就是皇帝有些自以为是了。

  这京堂千官万吏,又有几人有资格设馆?齐楚浙晋,拢共就四个,又有几人有张居正、高拱当年的威风,门下走狗鹰犬遍布朝堂?又有几人有资格私下联袂勾结?

  还有那些宴请,那些花天酒地,这些官选官阶级,在酒宴上推杯换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世界是有阶级的,用尽了全身力气鱼跃龙门,挤进了这官选官阶级,还要为了五斗米,和这些胸无点墨之人,虚以委蛇,当真他们情愿不成?

  都说不为五斗米折腰,都为五斗米奔波操劳。

  范远山拿到的是右官邸九品,一个一进出的小院子,一共就五间房,正房、东西两个耳房,再加上东西两个厢房,占地不过三分地,不过对于范远山而言,完全够用了。

  “陛下这会儿还没歇?这已然是子时了。”范远山压住了内心的激动,签字的时候,注意到了这本签字表上,有陛下的朱批,墨迹刚干,显然是刚落笔不久。

  陛下的朱批是:公则生明,廉则生威。

  这句话出自《官箴碑》,原话是: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这句话也被文成公王崇古引用,放在了他的《为官》一书之中(五步蛇的自我修养)。

  吏员从来不畏惧上官的严苛,而畏惧上官的廉洁;

  百姓从不服从官员的才能,而服从于官员的公正。

  为官公正,则百姓不敢怠慢,为官廉洁,吏员不敢轻易欺辱。所以,公正则让政治清明,廉洁则威严自生。

  显然,第一批拿到官邸的人,都是在大调查下,确定了符合公则生明、廉则生威这一标准的官吏,换句话说,没拿到这张房契,恐怕要接受调查,或者说不那么干净,需要再观察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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