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战争,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外部矛盾,穷兵黩武的危害,更多的是加剧国内矛盾。”
好战必亡,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这是历史反复证明过的。
自隆庆二年起,已经很少发生在大明本土的战争了,承平日久,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已经开始忘记,也不知道战争的模样。
战争慢慢就变成了辉煌、荣誉甚至是浪漫的传说,变成了评书里的英雄事迹,变成了话本里,几近于无所不能的伟业,变成了天上的将星下凡,人们渴望成为那个将星下凡的大人物。
战争从来不是慷慨豪迈的冒险,也不是美妙且刺激的经历,至少,大明不应该在欢呼声中,踏上穷兵黩武这条末路。
战争对社会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这一点作为帝国掌舵人之一的张居正,是心知肚明的,他亲眼见到过北虏肆虐倭寇猖狂的万民是何等的痛苦,大明的报复也是极为血腥。
战争的结果是双输。
张居正从来不主张全面战争,而是局部快速战争,万历维新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局部快速战争,即便是打的最久的朝鲜平倭,也打了三年,就停了下来。
再这么下去,真的到了穷兵黩武那天,四处出击的大明,会在穷兵黩武中,毁灭自己。
“等到平播之战打完,再说安南之事。”戚继光深吸了口气说道:“西南已经是两线作战,在打东吁,还要打播州土司,再打安南?从戎事去看,这是军事冒险,我不同意现在对安南动武。”
戚继光作为大将军,一锤定音,否决了此刻动武的主张。
“朕以为,两位先生讲的对,安南之事,日后再议。”朱翊钧见文张武戚明确表态,做出了最终的裁定,此事暂且搁置。
“臣等遵旨。”张居正和戚继光领着群臣再拜,遵从了圣意。
张居正坐定后,表情带着有着化不开的忧虑,文张武戚在朝,还能压制这种穷兵黩武的倾向,等到文张武戚不在了,谁来压制这种倾向?
就连申时行看张居正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可能连这个事事周全的弟子,都觉得保守的元辅,有点碍手碍脚了。
坐在龙椅上的陛下,能不能压制这种倾向呢?
张居正觉得可以,但也不是那么确定,陛下是个好战分子,而且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名声,甚至不顾及祖宗成法。
倭国和朝鲜,是十五不征之国,朝鲜是大明的属地,倭国有大明的驻军。
张居正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廷议,死亡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死了就是死了,根本管不了身后事。
“今年,泰西的大帆船只有三艘抵达了新港,而且全部来自于葡萄牙,西班牙完全停止了大帆船贸易,甚至这三艘船过麦哲伦海峡,都交了一大笔的贿赂才顺利过关。”大司徒张学颜,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凝重。
去年,西班牙还派了使者,但携带的白银数量大幅降低,今年,西班牙直接把大帆船贸易给停了。
沈鲤出班说道:“陛下,臣详细询问了葡王使者,才问明白了缘由,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为了征伐英格兰,把所有的船只抽调,向战场派出,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最终全部撤出了英格兰。”
沈鲤也是个保守派,他不觉得现在动手是个好时机,所以就把大帆船贸易为何停止,讲了出来。
西班牙穷兵黩武,深陷远征泥潭之中,难以自拔。
战争,人们只能决定它何时开始,没人知道它何时,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
可能朝堂的决策确实有些保守,甚至有些刻板、顽固,但不让大明轻易陷入战争的泥潭,或许也是一种道德崇高。
第1014章 耕稼衣食之原,民生之所资
在西班牙大远征开始之前,除了大明皇帝提醒费利佩,小心大西洋狂暴的风暴之外,没人会觉得费利佩会打的如此艰难,无论是船舰,还是军队战力,还是军队人数,西班牙都是碾压式的优势。
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和大方阵,依旧是横压整个泰西的存在。
坐拥海外殖民地的西班牙,如此庞大的国力,西班牙能输无数次,而英格兰只能输一次,要打一个英格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事实就是,打到现在这个份上,大远征已经是个泥潭了。
打的全泰西看笑话,打的金债券第三次破产,打的连葡萄牙都不能镇压,打的西班牙国务委员会都解散了,打的国困民穷,打着打着,西班牙甚至可能失去海洋。
张居正、戚继光对战争都非常的谨慎,这种谨慎带着浓烈的极端保守。
人真的是一种很健忘的动物,战争造成的苦难,大约只需要二十年就会被彻底遗忘干净,人们总是欢呼着踏上战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会是评书里的主角,是武曲星下凡,天生就要建功立业,天生就要封侯拜相。
但上了战场,每个人都在名叫战争的地狱里挣扎,在残酷的战争机器里被搅得粉碎,死的时候,就像是路边一条无人在意的野狗,若是赢了还好,尸骨还有可能被收敛,若是输了,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吃了战争的苦,就会开始反对战争,立刻就会从好战必亡的穷兵黩武,转为兴文匽武的忘战必危,如此反反复复,在这个怪圈里轮回。
汉武帝征战匈奴,已经达成了目的,但是战争的马车已经无法停下,后来的征伐毫无意义,都是为了打而打,穷兵黩武后,开始反对战争。
洪武永乐年间,大明十三征漠北,朱棣更是五次亲征,武功彪炳青史,战争带来了太多的伤痛,兴文匽武开始了,但仅仅二十四年后,就是土木堡天变。
沈鲤是大宗伯,总领礼部诸事,他看着所有廷臣,讲了费利佩遭遇的困局,弹丸之地的英格兰,居然成了日不落西班牙的葬身之地。
“费利佩吸取了上次战争的失败教训,将手中的黄金全部投入了造船业,自万历十六年起,短短三年内,在足量的黄金犒赏下,西班牙克鲁纳造船厂可以仿造五桅过洋船,并且营造了二十条五桅过洋船,加上六十艘泰西卡拉维尔帆船。”
“这些船只搭载了8000名士兵和18000名水手,再次奔赴了英吉利海峡,这一次,西班牙人踏上了英格兰,但是英格兰人使用了群狼战术,放弃了对抗登陆的海军,转而用小船袭击西班牙人的补给船队。”
“这一次让金债券破产、让西班牙内阁解体,赌上一切的远征,最后抢回了三千只羊,就葡王使者所知,这一战,有十三条卡拉维尔帆船被烧毁,价值数百万银的后勤补给被抢夺,死伤超过了四千人。”
“而费利佩还要远征,他已经别无选择。”
沈鲤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议论,第二次远征比较顺利,但英格兰女王颁布的私掠许可证生效了,那些私掠船开始无休无止的骚扰西班牙的补给船队,最终的战果,也就是三千只羊。
哪怕是远在大明,大家稍加判断,也知道费利佩这仗,已经打不下去了,但他还是要打,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已经无暇顾及要付出的代价了。
战争的齿轮一旦开始旋转,所有人的命运,就只有身不由己。
“今年到大明的使者,就只有葡王的使者了。”沈鲤作为大宗伯,他说的主要还是外交事宜,今年的泰西诸使者,只有葡萄牙。
西班牙、法兰西、英格兰都未曾遣使,不是不想,是战争打乱了所有的一切。
甚至连大明环球商队的船只,也遭遇了数次海寇的袭扰,泰西的营商环境和海洋贸易环境,肉眼可见的恶劣了起来。
流入大明的白银,却十分稳定,因为环太商盟的稳定运行,让更多新大陆的白银,抵达了大明。
沈鲤继续说道:“一个趣闻,海防巡检和泰西水手交流才得知,费利佩今年下令,让墨西哥、秘鲁、智利三个总督府,增加白银黄金的供给,而增加的份额是三倍。”
“墨西哥总督府已经明确拒绝,刚买的五桅过洋船,炮轰了费利佩的珍宝船,要求墨西哥总督府留存三百万两白银,否则就直接攻打所有银山矿群。”
“秘鲁总督府利马总督则比较委婉,说富饶银矿今年又闹暴乱,印加遗民对富饶银矿连番进攻,导致白银产量锐减,不仅无力增加配额,还要削减二百万两白银份额,运回本土的份额,从原来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降低到二百五十万银。”
“那智利总督府是怎么答复的?”申时行有些好奇的问道。
沈鲤面色略显古怪的说道:“智利总督府讲,他们不产白银,此令和他们无关。”
费利佩的命令,当然不只是针对白银和黄金,智利总督府不产黄金白银,但需要提供足额的货物,智利总督的回复,就是故意玩文字游戏,知道费利佩现在无暇征伐这些总督府,而且战争的局面,已经非常不利了。
三个总督府,一个明确拒绝,一个养寇自重,一个文字游戏,都不答应费利佩的要求,如果在以前,为了补给,为了士兵、火药、船舰、食物、美酒等物资补充,这些总督府不答应也得答应。
现在有了东太商盟,情况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费利佩因为战争受挫,威信在快速降低。
大司徒张学颜听到这里,补充道:“金山港扩建完成后,大明东太商盟的货物,在东太平洋就有两个集散货物的港口,金山港和鹏举港。”
“鹏举港(瓜亚基尔)并不属于大明,属于大明租借秘鲁总督府的船港,有了两个港口集散货物,东太商盟船队一年可以来往三次东太平洋。”
在两个港口直接集中装卸货物、贸易,可以减少浪费的时间,从一年两次提升到一年三次,意义重大,这代表着大明会进一步压榨墨西哥、秘鲁的银矿份额。
墨西哥、秘鲁吃不下这么多货物没关系,他们可以做转口贸易,而且他们更加方便,可以从陆地上转运货物到大西洋,把从大明得到的货物,运往泰西。
墨西哥总督佩托,是个海盗出身,他敢欠皇帝陛下那么多的银子,敢承担那么高的利息,底气不仅仅是墨西哥三大银山矿群,还有转口贸易这口大肥肉。
泰西的黄金白银,会反向流入殖民地,这些黄金白银可以购买更多的大明货物,而墨西哥、秘鲁、智利这些总督府产出的原材料,又可以直接敞开了供应大明,反正大明就是个饕餮,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新的原料、生产、消费的三方三角贸易就这么形成了,只不过现在白银换了一个流向而已。
这三角贸易也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确实好用。
大司徒张学颜的说法,似乎提供了一个佐证,那就是大明可以不通过战争,就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果没有金山国,没有金山水师在长滩港敲掉佩托的一颗门牙,这些总督府会老老实实做生意?他们只会把我们商船堵在家门之内!”
“大明船队自由航行的前提,是坚船利炮。”高启愚的声音再次突兀的响起,提醒诸位廷臣,这些成立的必要条件。
金山水师在长滩港驱逐了那些海盗,墨西哥的试探最终停止。
“远的不说,近一点的朝鲜,大明军将汉城成均馆的旧档,全都整理了一遍,朝鲜作为大明的世藩,理应遵大明为首,他们每年都派出使者来到大明,这些使者的札记,我看过了,全都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高启愚的语气带着一些愤怒。
“闻皇帝纳张指挥之女,遂留其家,而军士乱掠人家,多掠幼女,寄养幼女甚众,岁用柴炭至十六万斤,时诸近幸多以幼女为献,又累年巡幸所过阅选民间妇女载归。”高启愚当即拿出了一份开始读,里面是关于明武宗在大明京畿通州纵兵,劫掠百姓之家。
明武宗绝嗣无后,自然没人给他维护身后名,所以在朝鲜文书里,明武宗就成了一个喜欢女童的皇帝,而且还喜欢纵兵劫掠百姓之家,把民妇弄到车上带回豹房。
“礼部考证了一番旧案,全都是胡说八道,关键是这些游记,全都被商人再次编排,在大明广为流传。”高启愚讲了另外一件事,谣谶流变。
这些到大明的朝鲜使者,是谣言的源头,他们编排了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因为朝鲜作为藩属国可以常朝,这些谣谶就再次随着商人传回了大明,变得更加离谱了起来。
这些谣言可不仅仅包括皇帝,历代大臣都不能幸免。
“成均馆这些个士大夫,不仅仅编排大明君臣,还以元修《宋史》潦率无据为由,要编写宋史,名为《宋史筌》,此书还未修成,什么时候,中国史书轮到藩属国来编修了?”高启愚讲了另外一件事,朝鲜要给宗主国修史书。
更离谱的还有李世民征朝鲜,被射瞎了一只眼,跪地求饶的故事。
高启愚将几本拿来的成均馆原本递给了所有廷臣,待廷臣们看过之后,才说道:“他们要干什么?要否定大明的过去身,否定中国天命。”
朝鲜说自己是大明的亲儿子,哪有亲儿子编排亲爹的?还专门奔着解构中国英雄豪杰去,这就是在结构大明的过去身,瓦解大明天命。
“这些胡乱编排的朝鲜士大夫,都被李舜臣杀光了。”凌云翼看着廷臣,笑着说道:“成均馆多数文书都毁于倭寇入侵的战火了,剩下了一些,看过便都毁去便是。”
凌云翼在朝鲜待了几年,杀人和焚书,都是他亲自干的,不过他可以推给李舜臣和倭寇。
高启愚将几本文书收回,总结道:“朝鲜废王李昖,还打算把大明耍的团团转,让大明出兵不给粮草,答应内附,还打算用禅让来躲避,这还是朝鲜。”
“朝鲜如果是家犬,墨西哥、秘鲁、智利这些就是野狗,他们畏惧的是坚船利炮,不是大明的仁义和道德。”
“就是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养这些…”
“叮。”朱翊钧又敲了下道爷留下的小铜钟,提醒高启愚说话注意点,什么家犬野狗,心里想想就是了,哪有直接说出来的,不能为了把话说明白,就讲的这么难听。
也不能怪高启愚说话难听,对这些蛮夷怀有警惕之心,大明是灭了胡元才建立的,对这些蛮夷,从根上就不会信任。
“继续廷议吧。”朱翊钧示意廷臣们继续议事。
大明朝廷已经分成了两派,高启愚显然是那种极端武力派,而且他居然还是多数的那个,而张居正是保守仁义派,主张警惕战争。
你来我往唇枪舌战,而且这里面还有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都是为了大明好,我凭什么听你的?
都是为了大明好,这才是最难处理的,要是为了私门之利,朱翊钧直接把人拖出去杖毙就是。
廷议继续,大宗伯沈鲤继续奏闻关于外交事务的安排,每年六月、七月都是外国来朝,皇帝接见外使的日子,只不过这次万国来朝的使者,有点少了。
高启愚又奏闻了一项禁令,得到了皇帝的批准,也是一项祖宗成法,礼部做事,讲祖宗成法,也讲鼎革开辟,灵活运用。
从万士和开始,礼法就从来不是不便之物。
洪武四年十二月,朱元璋以‘军民行礼,尚循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为由,下令申禁之礼,除‘听宣诏旨、以物进贡及受赐祭祀、上香奠帛祭酒读祝等事,可以行跪礼之外,一律揖礼。
揖礼,规定非常明确,凡下见上,躬身拱手,举齐眼为敬,上官随坐随立。
就是拱手举到眼的位置躬身行礼,就是恭敬了,下官随上官坐立而坐立,其余一切胡礼悉数禁行。
这份洪武四年申禁之礼的祖宗成法,翻译翻译,就是不准跪。
海瑞就有个外号叫海笔架,他见上官不跪,海瑞只要求自己不跪上官,却很少要求别人也一起做到。
现在,高启愚再复祖宗成法,理由也很充分,官选官和世袭官(包括皇帝)都是大明的统治阶级,一个统治阶级都跪来跪去,膝盖生根、腰杆弯曲、身段柔软,哪能养出骨鲠正气来?
申时行上奏言还田事,广州府、福州府两府要求还田,经过吏部、户部的问讯,两府符合还田的标准,白银高度堰塞、田土过度集中、初步完成商品经济,申时行所请,得到了廷臣们的认同。
大司徒张学颜奏闻了万历维新以来,天下州县共计修缮筑堰40987处、疏浚河渠4162处、陂渠堤岸5048处,其中一半是修缮,一半是万历年间营造。
朱翊钧详细询问才得知,这个数字,和洪武年间兴修水利的数量是基本相同的。
洪武四年,朱元璋以‘比因兵乱,堤防颓圮,民废耕耨’为由,设户部营田司以修筑堤防,专掌水利,比如广西兴安灵渠三十六陡,比如荆州狱山坝,比如陕西泾阳县洪渠堰等等。
张学颜满是感慨的说道:“洪武二十三年,太祖令工部主事郑兴发,乘农隙,相其宜,征发民丁十五万人疏浚淮河等地,终得二十五万人,历三年而成,黄河夺淮,时旱时涝多盐多荒,此农闲疏浚三年,淮南淮北大兴。”
“洪武二十四年,太祖再令有司,征十五万筑防海堤坝,营造钱塘江堤两万三千九百余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