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41节

  万历元年时,陕西凤翔府岐山县,全县不过四乡、二十九里,万历五年清丈,万历九年普查丁口后,按照田亩人口,对全县进行了重新划分为九乡、七十二里,隐丁被大量普查后,行政区划分就会发生改变。

  岐山县有个凤雏村,村民在挖地窖的时候,挖到了龙骨,龙骨不是甲骨,龙骨是各种古生物的化石,大明挖煤经常能挖到各种植物的化石,大明认为这些化石:皆是龙蜕,非实死也。

  朱翊钧的内帑里,就有一具巨大的龙蜕,是潘季驯治理黄河时,于淮济河道疏浚所得,长数十尺,鳞爪鬐角毕具,其骨坚白如玉。

  乡民挖到了龙骨,一般都是卖给过往行商换点银子,为了行商收货,乡民还贴心的把龙骨敲成小块,方便装卸,收龙骨的行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有数十片,有字!

  骨头上有字可是大事,行商奏闻了凤翔府,凤翔府禀报朝廷。

  很快翰林院学士们就请了圣旨,一名专事金石学的修撰,带着六名编修,数十名缇骑,急匆匆的赶往了凤雏村,挖出了14000多副甲骨。

  经过了数年的整理分析,对比了在殷墟发现的甲骨文,翰林学士们终于有了初步的结果,呈送给了皇帝一个堪称疯狂的定论,那就是:商周同源。

  这个结论是十分颠覆性的。

  在万历年间,大家认为周的建立时间很短,周太王公亶父,逃到了岐山,建立了周方,周太王、周王季、周文王、周武王,周朝只用了四代人,就把人家商朝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王朝给倾覆了。

  而现在,通过两地发掘的这些甲骨,确定了周王和商王祭祀的是一个老祖宗。

  在商周的祭祀中,自己的神,只吃自家的供奉,而自家也只祭祀自家的祖宗,你外人祭祀,这神也不吃。

  岐山凤雏,周原甲骨,都是周太王之前发生的占卜,和商王祭祀的祖宗,是一致的,占卜的行文、文字都是高度类似。

  周方这个诸侯国,出现的时间,比记载的时间要早得多。

  不是四代人努力,而是不知道多少代人努力的结果。

  商和周其实是一家人,周方也用人祭,只是到了周公旦的时候,这人祭才算是彻底取消。

  既然商周同源同宗,那就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周礼》,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对儒学士而言,几乎是一个和神存不存在一样的根源性问题,商周同源就彻底否定了周礼的神性。

  在传统儒学中,周礼被认为是法三代之上,这三代之上不是夏商周,而是尧舜禹。

  其叙事为尧舜禹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后来商朝代替了夏,搞起了人牲,弄得天下道义皆失。

  周朝把尧舜禹的礼法重新捡起来,再次推行天下,这道义才得以回归,周礼,可谓是尧舜禹天命传递的象征。

  儒家道统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周公之前为古圣,孔孟为圣人。

  翰林院的学士们,经过了长达五年的讨论,最终遗憾地宣布:周礼,是周公旦的礼法,而非尧舜禹。

  周公是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姬发死后传位给了周成王,可是周成王刚继位年纪还小,就发生了叛乱,周公旦率军东征,明德慎罚,以礼治国,有了成康之治。

  在周公摄政之前,周的礼法和商朝的礼法,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在周公摄政之后,才开始改制。

  在周公之后,周用了数百年的时间,不断的对《周礼》进行修修补补,才形成了儒家尊崇的周礼。

  “周公,有点太厉害了。”朱翊钧看完了翰林院的文章,得出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

  以前人们认为周礼强大是因为周朝强大;

  但现在翰林院找出这些甲骨,证明了是因为周公这个人厉害,周朝才因此而强大。

  周公个人奋斗,才是真正的鼎革,真正的其命维新。

  “如果商周真的同源,那《尚书》对周公的记载,确实是有些保守了。”冯保十分认同的说道。

  “商周同源,周礼溯源。”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摇头说道:“这文章一出,这几个翰林,怕是要立刻被打为异端,老学究们怕是要到皇极门伏阙,效仿比干死谏,也要将几人斩杀,防止如此颠覆逆言蛊惑人心。”

  “连主持翰林院的高启愚,恐怕都不能幸免。”

  这本奏疏,性质非常严重,一旦彻底坐实了商周同源,周礼只是周公本人个人奋斗的结果,对儒家所有经典,都是颠覆性的,是异端发言,贱儒们为了维护儒家道统,搞出火刑柱,都有可能。

  火刑柱,也是人祭的一种。

  但实际挖出来的这些甲骨,又证明了,商周就是祭祀的一个祖宗,而且从武丁时期就开始祭祀了。

  “陛下,对于儒学而言,是个好事,当然对于现在的儒学士,是个坏事。”冯保详细的解释了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也是翰林院要写这篇奏疏的根本原因。

  儒学需要变革,圣人的智慧再强大,就是可以指导五百年,那么五百年后,这些智慧就变成了发展的阻碍。

  如果儒学经历了这次变革的阵痛,革故鼎新,那么儒学日后,仍然还是大明的显学,不可动摇的修身学问,但如果儒学不抓住变革的大浪潮,儒学可能会被淘汰。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儒学能够从先秦一直到大明,仍然是显学,甚至是神圣独学,就是因为随着时代变迁而变革的强大生命力。

  儒学已经失去其神圣性,儒学再这么继续抱残守缺下去,恐怕连显学的地位都会丢失。

  矛盾说、公私论、自由说的门生已经如同星星之火,甚至连阶级论都有忠实的拥趸,而儒学还在抱着旧纸堆做事,一定会被淘汰。

  “既然他们做好了殉道的准备,那就登在邸报上吧。”朱翊钧还是允许了这篇奏疏,登上邸报。

  穷则变,变才通,儒学虽然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但是也不太远了。

  自从兖州孔府干的那些事儿,被坊间多次加工流传之后,儒学的神圣性荡然无存,此刻儒学仍然是显学地位,也只是因为惯性而存在,这几位真大儒,看到了危机。

  “噫吁嚱,朕居然从这几位翰林学士上,看到了风骨这种东西。”朱翊钧不得不承认,这几个翰林学士真的非常勇敢,连儒学经典的神圣性都敢否定。

  “陛下,大明的士大夫们,还是有一定风骨的,比如海瑞,比如徐成楚,比如袁可立。”冯保认为,大明的读书人也不全都是坏到流脓,有好有坏,只不过坏的太多了,就弄得乱七八糟。

  风骨,是不缺的。

  “陛下,前段时间,几个御史去了松江府,为了让学子们学会毅这个字,把学子们送到了行伍之间,这翰林学士们如此作为,也不算奇怪了。”冯保提醒了下陛下,翰林院学士有风骨,是有迹可循的。

  那几个去了松江府的御史,非要让大明学子们遭军营行伍的罪,是看到了危机。

  “所言有理。”朱翊钧点头,在万历维新中长大的学子,终于踏入了官场,给官场带来了更多的变化。

  再过一二十年,朱翊钧就是想回头,想开倒车,也没有回头路可言了,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全都是维新派,全都在维新的浩浩大潮中长大的人,他们对维新的看法,就是本该如此。

  朱翊钧要做好皇帝,保证自己存活和健康,彻底熬死老家伙们,维新派就会获胜。

  “这个时候,梁梦龙到哪里了?”朱翊钧询问了下平播之战的进展,梁梦龙到了成都,大明朝廷的圣旨,才差不多能抵达云贵川黔等地,加上准备时间,恐怕这一仗,年底才能打起来。

  “算算时间,梁部堂应该要到西安府了。”冯保倒不是胡说,梁梦龙走驰道到西安府,再从西安府出发去成都,算算日子,差不多已经到西安了。

  朱翊钧很重视平播之战,他也怕平播之战,打成了大小金川之战,打个世袭土司,搞得元气大伤,那就不是皇帝的本意了。

  这平定播州之战,打的时间越久,这些西南土司,就越没有恭敬之心。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盥洗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吾日三省吾身,朱翊钧将今天所有的事儿再次思索了一番,才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大明皇帝左等右等,等了有十多天,始终没能等到有人到皇极门伏阙,贱儒们又一次让皇帝陛下失望了。

  大儒们有能力、有决心、有勇气,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要带领儒学变革。

  而贱儒们,连到皇极门伏阙的勇气都没有,这让大明皇帝极其失望,这又少看了一场乐子。

  别说伏阙,甚至连弹劾这几个翰林学士的奏疏,都没有一本,因为这几个翰林学士,本身就是老学究,他们本身就是大儒。

  “兵科给事中张应登,上奏言安南不事恭顺,数番胡搅蛮缠,恳请天兵南下,以伐不臣。”张居正面色十分复杂,拿着一本奏疏,念给了诸多廷臣们听。

  “那安南莫氏世受皇恩,不思恭顺,反而对大明政令阳奉阴违,今再遣使,妄议朝政,实乃是罪大恶极,吊民伐罪,该在今日!”吏部右侍郎王国汲厉声说道。

  此言一出,廷臣们议论纷纷,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

  大明商人到安南买了太多的粮食,安南人那么多,粮食不够吃怎么办?

  好办,把多出来的人变成夷奴,就解决问题了。

  大明商贾船从广州府带着大量货物,到安南岘港卸货后,装上从船舱里长出来的夷奴,运送到南洋的种植园,而后将种植园产出的原料,运回大明,携带更多的货物抵达岘港,交换到足够的粮食,回到大明。

  这个贸易循环,一年能跑两到三趟,一艘三桅夹板舰,一次就是五六万两银子的纯利,这生意自然是极为红火。

  今年五月,安南莫氏再遣使者到京师,六月安南使者呈奏,希望获得陛下的宽宥,取消舶来粮、夷奴贸易的合法性。

  这兵科给事中直接参了安南一本,要求朝廷天兵严惩。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着廷臣们的议论,认同张应登天兵南下惩戒的居多,只有少数一些顽固守旧派,比如张居正、张学颜、戚继光不太认同现在出兵。

  朝中的风向,变得越来越…穷兵黩武了。

  这是必然,因为大明军容耀天威,大明发动战争获胜的可能性很大,获得军事胜利可以掠夺财富,再获得政治胜利,可以开疆拓土。

  哪怕是没打赢,大明也不会输,这才是大明朝廷如此好战的根本原因。

  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一改往日颓废,带领左右护教军亲征,战胜了西班牙的入侵者,但葡萄牙国力孱弱,安东尼奥只能大张旗鼓的去西班牙祈求和平,没打赢也不输,所以变得越发的穷兵黩武。

  “之前,朝中一片兴文匽武的风力舆论,这刚刚摆脱忘战必危的困局,立刻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走到了穷兵黩武的死胡同,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张居正的面色铁青,稍微提高了些音量,压住了所有议论声。

  张居正一发脾气,廷臣们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言语,只是彼此眼神里,颇有些不服气。

  这文华殿是神器所在,不是你张居正的一言堂,廷议不就是吵架?吵不过就拿权势来压人,那还廷议什么,你张居正一个人说了算得了。

  “元辅,历史从来不审判侵略者,更不会审判胜利者。”高启愚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兀,作为礼部尚书,高启愚说这么一句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廷臣们开始交流眼神,这个张门叛徒,做了礼部尚书后,开始给张居正添堵了!

  张居正闻言,看向了高启愚,面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他明确反对穷兵黩武,因为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了所有人,穷兵黩武的下场。

  但高启愚讲的又是对的,历史不审判胜利者,也不审判侵略者。

  古今中外,在已知的历史中,大量实施侵略的国家,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惩罚!

  相反,这些侵略者们,吃下去的巨量好处,也从来没有吐出来过,甚至连道歉都不肯。

  大明如此广袤的领土,从来不是靠什么正义和道德得到的,靠的是武力,收拾旧山河。

  永乐年间,两征安南,抛开正义和道德,这些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善恶是非观念,大明从安南得到的东西,从来没吐出去过。

  西班牙殖民者闯入了印加古国,杀死了他们的国王,烧毁了他们的住宅,血腥屠戮了一切丁口,用天花作为武器攻城略地,他们以刮地三尺的方式,竭尽所能的榨干了夷人最后一丝骨血,土地上最后一点财富。

  西班牙也没有被审判,是费利佩在发疯,非要远征英格兰。

  “元辅,穷兵黩武的确不对,那这样好了,那就伪善些好了,爷爷侵略,父亲亲善,儿子致歉,如此循环往复,不就好了?或者干脆儿子都不致歉,不承认自己错,便不是错。”高启愚的声音不大,语调十分平稳,但话却十分的残忍。

  强则强,弱者亡,大争之世,道德崇高,是给大明人讲的,不是给蛮夷讲的。

  “少宗伯,注意你的言辞。”朱翊钧拿起了手中的铜锤,敲了下黄铜小钟,提醒高启愚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尤其是对先生,保持足够的尊重。

  这铜锤和铜钟就放在御案前,是嘉靖皇帝留下的宝物,如果吵得太凶,道爷就会敲下,当然有的时候,着急了,也会不停地敲。

  朱翊钧以前很少敲这东西,今天敲了下,感觉声音颇为清脆。

  “臣惶恐。”高启愚赶忙说道,他知道,自己说的过分了,但道理他讲明白了。

  大明是个帝国,拥有庞大的军费开支,自从开辟至今,几乎每一年都处于战争状态、有着庞大而且强力、管的很宽的官僚体制、赋税低、财政收入少、有限的财税大部分都投入了战争、并且通过禁海实现贸易保护的帝国。

  帝国就该干点帝国的事,整天精算失地,再精算下去,把顺天府也精算掉好了!

  当大明财政不再是军事的约束之后,穷兵黩武,就成了必然。

  “免礼。”朱翊钧只是提醒高启愚注意言辞,并不是反对高启愚的论点。

  大明军每年要花1470万银的军费,维持庞大的京营和水师,京营和水师,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和价值。

  高启愚看着张居正,不闪不避,面色严肃的说道:“元辅,大明想要的东西,不打是拿不到的,即便是大明坐拥商品优势,生产商品包罗万象,但这些年,我们从海贸上赚的都是血汗钱罢了。”

  “也就从潞王就藩金山国,对三个总督府拳打脚踢,威逼利诱,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的货物才能进一步的溢价。”

  “这溢价里面,包括了战争成本,说白了,就是收保护…”

  “叮叮叮!”

  朱翊钧连敲了三下铜钟,打断了高启愚的话,却没有进一步训示的意思,这个高启愚,以前说话还文绉绉的,拐弯抹角,现在做了礼部尚书,越来越直言不讳了!

  什么叫收保护费?分明是,共同承担维护贸易安全的必要支出!

  换个说法,才容易让人接受,保护费,大明朝廷又不是黑恶势力,说话太难听。

  “你说的很对。”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说的这些,以前万宗伯也跟我说过,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我认同,少宗伯,如果只是看国与国之间的矛盾,穷兵黩武,并非完全错误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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