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柳氏一看段和义答应,就立刻开始了变本加厉,要求段和义安排他的弟弟,更进一步。
段和义以风头正紧为由,拒绝了柳氏的请求,柳氏又拿出段和义贪腐证据说事,惹得段和义烦不胜烦,段和义就指派自己的家丁,让柳氏姐弟,永远闭嘴。
本来,段和义的意思是把谋杀现场改为自杀,再加上段和义在山东位高权重,此案定性极其简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段和义的下属的确谋杀了柳氏和他的弟弟,但做法是:当街爆炸!
当这个案子直达天听的时候,所有的廷臣都被震惊了,指使他人直接将外室在省城首府的闹市,当街炸碎。
这几个字分开廷臣们都认识,串联在一起,一时间,让廷臣都有些手足无措和迷茫,这案子怎么看都觉得离谱,但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
一共十六斤的炸药,在济南府的大街上,轰然爆炸,柳氏和他弟弟当街被炸死,而八名轿夫早已知晓,躲避及时,毫发无损,但街边的一名无辜百姓被炸死,两名百姓受伤。
段和义的下属:已经完美完成任务,柳氏和她的弟弟永远闭嘴了。
段和义:?
能说是下属办事不利?这下属办事可太得力了!直接尸骨无存。
因为性质过于恶劣,必然要严加惩处,就这样,段和义成了清党之中,唯一一个被斩首的官员了,而且是加急办理。
段和义表达了厌烦和让人闭嘴的想法,师爷眉头紧锁要为老爷分忧,但又不想背这个锅,指派时候语焉不详,家丁以为老爷要立威,那自然是怎么动静大怎么来。
的确这是个偶发性的意外,因为下属过分执行导致,和容城县青马桥案有着相似性,但这个意外,是段和义指使,那他自然必死无疑。
另外一个离谱的则是常州府知府张养性,这个人有个奇怪的爱好,那就是杀猪。
有人投其所好,在常州府专门为知府弄了个养猪场,而这位知府,还不喜欢杀小猪,喜欢杀大猪,在他履任的五年期间,一共杀了600头猪,人称屠夫张。
杀猪非常麻烦,要抓、捆、杀、放血、褪毛、开膛破肚、掏下水,整理所有肉,整个过程要持续一个时辰左右,为了高效杀猪,屠夫张发明了流水线作业,将杀猪流程降低到了两刻钟内。
而且因为杀猪又快又好,这个猪场,还成为了整个苏松常扬应天五府地区,最大的宰猪场。
他爱好杀猪和他童年经历有关,他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肉,最喜欢看屠夫杀猪,总是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杀猪,这样就有吃不完的肉了。
一朝权在手,便把儿时梦实现。
缇骑们原来不信,专门找了头猪,摆开了场地让他杀,当场就把缇骑们给镇住了!
张养性只用一把杀猪刀,行云流水的滑动,一刻钟,就把一头近二百斤的猪,分解成为了可售状态,肥肉、瘦肉、肋骨、骨头等等,甚至连猪下水都分好了,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了。
他倒台倒不是杀猪,而是贪了七万两银子,这里面大概有四万多银,都是实在推脱不掉的人情,最后的处罚也不过是革罢官身,如果日后缺少循吏,还有起复的可能。
但杀猪这事儿,让人津津乐道。
皇帝倒是对杀猪这件事,没有过多的训斥,毕竟皇帝本人就不务正业,皇帝倒是觉得这张养性,人还不错的,心里烦闷,就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发泄到了猪身上,没有折腾下属。
这两个案子,可谓是让人惊掉下巴,大开眼界!
让朱翊钧比较欣慰的是,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对抗调查的事儿,毕竟上次兵发容城,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否决了对抗这个选择。
在张居正刀刃向内的同时,应天、松江陪都之争,进入了白炽化的阶段,应天府的奏疏一波接着一波,对驻跸松江府之事,表达了最强烈的反对。
而松江府则一句也不回应,闷头修黄埔行宫,甚至连六部衙门都修好了,方便陛下带人驻跸,每次上奏都是汇报工程进度,今天修了几间房,明天修了多少亩的湖,后天要种多少树。
甚至松江府衙门,还在行宫,专门修了个皇史宬,把永乐大典和精校抄本放到了行宫皇史宬的石宫之内。
顺天府有的,松江府要有,而且要更好。
最重要的是济南到扬州的驰道,会再次提前三个月完工,在十月份开始试运行,保证皇帝陛下明年南巡松江府,可以直接坐着驰道到扬州,乘船直接到松江。
只要陛下到了,应天府就是说再多的理由,都改变不了这个既定事实。
“不用争了,就松江府了。”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看完了应天府所有的奏疏,这些人讲的都很有道理,理由都很充分,但朱翊钧还是做了决策。
“臣等遵旨。”张居正等朝臣们听出了圣意已决后,带着群臣见礼,算是把这件事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翊钧开口说道:“诸位,朕有个好消息,通和宫金库修建完成了,内阁首辅、格物院院长、京营总兵官、户部尚书各一把,按制,四把钥匙都在,则开库放入黄金,通和宫黄金只进不出。”
“万历十五年起,历五年,通和宫金库储蓄黄金六百万两。”
“还有个坏消息,朕打算,从今年起,持续五年不放宝钞,收回所有放出的黄金宝钞。”
大司徒张学颜听到前一个消息,面色一喜,听到后一个消息,听说不再发行新的宝钞,立刻面色巨变,他恨不得立刻罢免了皇帝!
皇帝,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张学颜立刻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八方理万机,每事躬亲而不懈,济世安民,臣斗胆询问,为何骤然停发宝钞之事?万民饥渴苦于钱荒,实乃重事要务,不敢隐而求主之所好,伏乞陛下圣明烛照,训示机宜。”
“你看,你又急,且听朕说完。”朱翊钧倒是没有觉得冒犯,张学颜作为户部尚书,掌天下财柄,宝钞这事儿,是朝廷补充流动性不足的重要手段,现在突然说停发,甚至一停就是五年之久,张学颜问清楚,是职责所在。
停发宝钞的想法,是朱翊钧三思而后行的结果。
第1009章 货币问题,不能仅仅看货币本身
“大司徒,有个情况,需要告知大司徒。”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大明宝钞已经严重超发了,所以需要用五年时间,停止一切发钞,将这些宝钞收回,再发行新的宝钞。”
“陛下每年收储黄金一百二十万两,每年发行宝钞,不过六百万贯,至今不过发行两千四百万贯,六百万两黄金,发不了三千万银的宝钞吗?”
“臣不觉得宝钞超发了。”张学颜此刻的表现,比骨鲠正臣还要骨鲠,皇帝说一句,他顶一句。
朱翊钧详细的解释道:“是在南洋发行的南洋通行宝钞,为了方便,凡是在松江府兑现的南洋宝钞,也统一兑换成了银币,而后宝钞局和宝源局,前往松江府库兑换足够的赤铜和铜钱。”
万历年间,大明一共发行了三样宝钞。
倭国宝钞质量最差,不能兑现,只能在倭国内部流通;其次是南洋通行宝钞,这些宝钞可兑现,但只能兑赤铜或者铜钱;
最后才是万历十五年发行的黄金宝钞,可以直接兑现白银。
前两种宝钞的发行,有许多的原因,比如南洋通行宝钞是因为吕宋、旧港、元绪群岛等地缺少货币,而吕宋十二个铜镇,缺乏铸钱的能力,大明又需要大量的货币补充,最终朝廷发行了南洋通行宝钞。
自万历十五年开始发行黄金宝钞之后,南洋通行宝钞很快就和黄金宝钞享受了同等待遇,可以直接在五大市舶司的宝源局、宝钞局直接兑换白银。
这种同等待遇,是为了方便,方便朝廷内部衙司局协调,也是一种必然,否则南洋通行宝钞就失去了意义,一文不值了,最终良币驱逐劣币,导致南洋无钱可用。
“南洋通行宝钞每年六百万贯,总共发行了九年,所以宝钞实际超发了五千四百万贯,大司徒,纸钞的本质是债,朕不把这五千四百万贯超发的宝钞收回,一旦发生挤兑,宝钞信誉立刻崩塌。”朱翊钧讲明白了为何要停发宝钞。
“如此,不知大司徒还有什么疑问?”朱翊钧看张学颜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询问大司徒意见。
张学颜左右看了看,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圣命,收回所有宝钞,而后将黄金宝钞和南洋宝钞合为大明通行宝钞,可力保大明宝钞信誉。”
“但是,陛下,自从陛下上次严惩武清伯一家以宝钞牟利后,宝钞的信誉已经非常坚挺了。”
面对上位者的想法,要先赞同,然后再陈述自己的意见。
大司徒听懂了皇帝的意思,目的是维护宝钞信誉,但当下宝钞信誉不会破产。
张学颜不认为大明宝钞的信誉有破产的可能,自从李太后的亲生父亲、亲哥哥、亲弟弟遭到了严惩之后,没有人会再怀疑宝钞的信誉了,这也是松江府敢直接将南洋宝钞一并兑换的根本原因。
只要陛下发的钞,所有人都认可。
皇帝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万众瞩目、亿万瞻仰,皇亲国戚都不能破坏宝钞发行,这一政治正确建立后,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大明宝钞。
纸钞,从头到尾都是信誉,大明没几个人真的见过通和宫金库里的黄金,其实也没多少人真的关切,陛下到底收储了多少黄金,有没有,有多少,都不影响宝钞的发行。
张学颜这番话里还有深层的含义,当下停发宝钞,反而是对宝钞信誉的破坏。
朝廷的政令就像是下山的马车,一旦开始,就没有停下的可能了,要么车毁人亡,要么平稳下山,准备攀爬下一座高山,中途停止,才是把国事当儿戏。
就连最难的还田令,虽然缓慢,但也在坚定的执行。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一旦开始,哪里还有中途停下的可能。
“容朕缓思。”朱翊钧拿起了桌上的铅笔写写画画。
黄金宝钞的信誉基石是通和宫金库,南洋通行宝钞的基石是吕宋十二个铜镇,黄金和赤铜,共同构筑了宝钞信誉,之所以没有白银,是因为大明贫银,没有足够的银矿。
理论上,两个宝钞总量没有超发,黄金是真金,皇帝没有撒下弥天大谎,真的在收储黄金,赤铜源源不断抵达松江府。
实际执行中,南洋宝钞可以直接兑现银币,享受一致待遇,张学颜说破天去,就是超发了。
“陛下,臣以为,大司徒所言,颇有道理。”申时行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廷臣愿意说话,他站了出来。
作为全楚会馆坐馆党魁,作为张党话事人,作为首辅备选,在张居正不方便直接表态的时候,他要出来表态。
“哦?爱卿仔细说说。”朱翊钧停下了笔,看着申时行,让他详细说说。
在文华殿廷议的时候,朱翊钧是从来不会认为臣工在顶撞忤逆,很多架这里吵了,下面具体负责执行的人,就不会打架了。
令出多门,就是让基层执行人员打架,一件事,基层人员收到了四份指示,他听谁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他谁都不听,自己执行自己的,因为没人知道,到底谁的指示才是对的。
作为治人者君子,作为上位者,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就是不折腾下面基层执行人员。
虽然文华殿廷议是因为许多微妙平衡,才能顺利运行的草台班子,但也比之前,令出多门,要强太多了。
“陛下,宝钞是可以超发的。”申时行侃侃而谈,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了自己的看法,申时行说了很多很多,归根到底,其主旨就一个:
超发了,又如何?
皇帝和户部,都走入了一个怪圈,总是围绕着到底是否超发讨论,而申时行跳了出来,他认为,超发也没关系。
申时行认为,宝钞基石的确是陛下的信誉,更是大明的军力、土地、粮食、白银、黄铜、煤炭、棉布、驰道、海权,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大明宝钞的发行量,其实根本不够。
申时行出了这个头儿,站了出来说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其他廷臣们都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除了申时行提出的锚定物不仅仅是信誉之外,主要有三个意见。
第一,宝钞的流动性高于银币和铜钱,是最好的交易媒介,一般等价物。
大家拿到宝钞,第一时间都是拿去交易,而不是留在手里,如果想要储蓄的话,黄金白银更加合适,而非宝钞,这就造成了宝钞流动性最强的特征,停发造成的经济停滞,是大明很难接受的。
第二,宝钞停发收回,会让大明立刻马上陷入钱荒的状态,这些年,随着大明在海上和西班牙的矛盾加深,白银流入减少,宝钞就是补充流动性的最强工具,钱荒会严重削减万民对万历维新的信心。
人们思考政治,从来不是从脑子出发,而是从肠胃出发,一旦肠胃受损,万民一力,就有了分歧。
第三,停发宝钞,要停就一定是都停,也就是说,南洋宝钞也要停发。
南洋就会货币不足,南洋可不是大明腹地,大明腹地勒一勒裤腰带,紧巴巴的过几年,也没什么关系,毕竟皇威正盛,一点小挫折很容易就忍过去了,毕竟过去都是这么苦过来的,可是南洋呢?
一旦大明停发了宝钞,大明在南洋的吕宋总督府、旧港总督府、元绪群岛,就会陷入统治危机。
不能片面看待问题,而是考虑全盘影响,这是陛下做决策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
“诸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朱翊钧等到廷臣们各抒己见后,才略显无奈的说道:“但这么超发下去,五年后,宝钞就会跟费利佩的金债券一样,轰然倒塌了。”
“朕就是看到了这个局面,才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防止宝钞和金债券一样,弄得一地鸡毛。”
朝臣们说的问题,朱翊钧在第二思的时候就想到了,甚至他想的更多。
大明停发宝钞,就要更加依赖海外白银输入,代表着大明不得不在东太商盟,对墨西哥和秘鲁总督府让利,让他们把更多的白银送到大明。补充抽掉的流动性。
朱翊钧已经不是十岁小孩了,宝钞的确是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舍得壮士断腕,大臣们不认同。
实际宝钞发行过程中,超发的杠杆真的太大了,金债券在七倍超发这个临界点,一共破产了三次,最终费利佩失去了所有的信誉。
大明跟西班牙体制不同,大明是无法承受宝钞三次破产的。
为什么朱翊钧断定会在五年内发生?这是当年王国光估计的。
理由非常的简单,大明的贵金属储备不足,更加直接说,白银不足。
这么增发下去,大明宝钞兑现的压力会越来越大,最终导致挤兑和信誉破产。
按照当年王国光在《宝钞锚定疏》里的论断,一旦准备的贵金属低于两成,大明宝钞就不可能挺过挤兑,而且这个贵金属还不是黄金、赤铜,而是白银,大明货币是银本位货币。
流入大明的白银是有数的,倭国银山一年最多450万银,墨西哥总督府承诺了200万银,秘鲁总督府承诺了450万银,环球贸易商队一年为650万银,而绝洲银矿,一年不足百万,短时间内可以忽略不计。
流入大明的白银一年只有1300万到1700万银之间,根据王国光当初的计算,即便是最乐观,大明最多流通1.45亿贯宝钞,朝廷就无法将纸钞兑现了,这已经是最乐观估计。
贫银,就是大明的老大难,也不怪金山国会对墨西哥总督府三个银山矿群,虎视眈眈了。
按照当下的一年1200万贯的规模去计算,到了万历二十五年,就正好过了这个危险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