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发宝钞,压力给到了朝廷,朝廷得想尽办法获得白银补充不足;不停发宝钞,压力给了万民,一旦宝钞崩塌,对百姓而言,就是天崩地裂了。”朱翊钧更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一旦宝钞这座高楼塌了,相信朝廷的百姓,多年积蓄全部毁于一旦,会造成极大的震荡,是真正的国失大信,人心启疑。
这也是自洪武之后,再没有大明皇帝胆敢轻易尝试推行宝钞的原因,其代价和后果,连皇帝都无法承受。
政治,都是取舍,代价由朝廷承受和由万民承受的取舍,朱翊钧点明了根本矛盾所在。
“先生有何看法?”朱翊钧看向了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装糊涂的张居正,元辅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表态。
“陛下,臣觉得陛下考虑的对,臣也觉得,大臣们考虑的也没错,这听了半天,臣觉得都对,臣真的是老了,有些糊涂了。”张居正听闻陛下叫他,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赶忙出班俯首说道。
张居正是装糊涂,不是真糊涂,他说了一段看起来模糊的话,但其实态度也很明显了,在皇帝需要他支持的时候,他这么闪烁其辞,其实就是态度鲜明。
他不认同停发,不认同将钱荒的压力,完全压在朝廷的头上。
他更加认可申时行的看法,宝钞这东西,不完全跟贵金属彻底绑死,可以锚定在更多的、更具体的军力、土地、粮食等等之上,也就是大明国力之上。
张居正其实想说:只要能买到柴米油盐肉蔬等物,连精纺毛呢都可以当货币用,万历维新以前,行贿都用盐引,开中盐法都败坏了,盐引能照样当钱用,因为盐引真的能换到盐。
货币问题,有的时候不能仅仅看货币本身,而是看经济,只要大明还在从海外获取源源不断的原料、丰厚的利润,大明宝钞就绝对不会崩溃。
陛下有点过于在乎白银了。
“行,今年就照例发行吧,但是这五年内,不能再额外超发了。”朱翊钧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也没端着,最终同意了大臣所请,他收回了成命,继续发行宝钞。
不就是一年1200万贯吗?发!
要么不发,要么照旧,这件事是不能折中的,朱翊钧选择照旧,是因为大臣们没有一个支持,他就是强压下去,也是很难推动。
“陛下圣明。”群臣再拜齐声说道,各自归班。
朱翊钧其实想清楚了,哪怕是黄金宝钞,真的学了金债券破产了,损失的更多的是他这个皇帝本人的信誉,而非朝廷,朱翊钧之所以这么认了,是他的信誉的确坚挺,承受得起宝钞破产的冲击。
而且,情况并不一定会恶劣到金债券那种地步。
毕竟大明宝钞的锚定物不只是黄金,还有货物,和金债券还是有极大的区别,朱翊钧担心的问题,并不是一定会发生。
甚至只要皇帝、朝廷们能做到,不再进一步超发,朱翊钧所担心的爆雷问题,发生的可能比较小,万历维新越成功,发生的可能就越小。
不想让黄金宝钞这个天雷炸了,把大明炸的四分五裂,那只能一鼓作气、一以贯之的走下去,让大明再次伟大,让大明持续伟大。
“陛下,顺天府丞杨俊民在蓟州破获了一起邪祟案,是白莲教闻香堂,抓捕了若干教众,这里面比较特殊的是,他们供奉的画像,是…陛下的画像。”刑部左侍郎张国彦出班奏闻了一件事。
张国彦说的时候,自己都有点绷不住,这些教徒,好大的胆子。
邪祟案,一般不会直达天听,但这个案子特殊在,皇帝陛下的画像被供奉了起来,这就让刑部上下如临大敌,仔细稽查清楚了缘由。
白莲教的主张是:教中所获资财、悉以均分;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可周行天下;等平均、互相助。
陛下进行还田,不就是在等平均互相助吗?所以这个闻香堂,就挂起了皇帝的画像供奉,闻香堂多数都是北方农户,而这些农户给皇帝上香,祈求大明还田令,能够早日在北方推行。
宗教和政治不分家,在人类历史多数时间里,宗教和政治,更像是一体两面,谁都离不开谁。
当等平均、互相助这件事,皇帝真的在做的时候,那自然有人供奉祭拜。
朱翊钧看到了那副画像,被两个小黄门拿在手里。
画的非常像,草原上有很多圣天子的画像,显然这闻香堂供奉的画像,可以肯定是临摹的草原圣天子画像,只不过又结合了真武大帝转世的故事,进行了进一步的艺术加工。
只见画像之中,皇帝头顶圆光轮,身着玄袍、金甲玉带,仗剑怒目、脚踩龟蛇、披发跣足,形象极其威猛。
“邪祟供奉朕的画像也不是免死金牌,该剿就剿,拿出朕的画像,也不能做护身符,挡箭牌。”朱翊钧看着张国彦给了指示,就是画像在剿灭邪祟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也不是军兵、弓兵、衙役的过错。
这个闻香堂,朱翊钧也有所耳闻,他们供奉皇帝的理由,可不是真心认同皇帝的新政,而是搞一个无法攻击,让剿灭邪祟的衙役十分为难的挡箭牌。
朱翊钧压根不在乎这个,该怎么剿就怎么剿。
白莲教的理念都不错,但能做到的教众极少,坑蒙拐骗偷,一样不少,仁宗年间,曾经恢复过其正教身份,但很快,就再次被列为了邪祟。
“陛下,臣请南北两稽税院,各府县稽税房,对所有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之家进行稽税调查。”张居正见其他人说完了,他站了出来,请命调动稽税院稽税。
说是稽税,其实是查账,就是在施压,在扩大打击贪腐的范围。
张居正一个大调查下去,搞得人人风声鹤唳,而现在张居正的大调查,正在从张党扩大到大明全体官僚。
王篆这个张门第一鹰犬躲不过大调查,那张党其他门人就必然要人人过关,连张党都要被严加调查,更遑论不是张党的百官了。
不是随便一个乡下小地主,都能被称之为乡贤缙绅的。
乡贤缙绅是要有一定规模,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县城置业;第二,家中必须要有童生,或有家人在县衙任职,也就是县学和衙门里有人;第三,家丁、奴仆、家人超过三十人。
张居正请命对税务稽查就是查账、查税,一些个说不清道不明,又没有纳税的银钱来往,就必须要说清楚了,托庇于官员逃避的税赋,就必须如数缴纳了,否则稽税院一张催缴单,就是一张催命符。
稽税院的确不能反腐,但稽税院可以催逼官、商之间的勾当破产。
“先生,朕倒是觉得不至于如此严苛。”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张居正变得越来越固执了,朱翊钧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劝张居正仁恕。
“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张居正当然也知道自己这次下手确实有点狠,但他这个不是很干净的元辅,既然要反腐抓贪,那就要做到底。
“戚帅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问道。
反腐司名义上最高官员是戚继光,是陆光祖请了大将军坐镇反腐司,这当然要问问戚继光的意见,大将军反腐,可谓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但请不出大将军,陆光祖根本没那个胆子筹措反腐司成立,还没成立,他就要死于背后中十八枪的自杀了。
在大明反腐,脑袋要别在裤腰带上才能干,看看徐成楚都被逼成什么样了,连拜年都不能来回走动,生怕落人口实。
戚继光倒是没有拒绝,反而干的有声有色,而且一些十分擅长搜集情报的墩台远侯、斥候、海防巡检,都加入了反腐司反腐。
戚继光当然能镇得住,当别人想要指责你有造反嫌疑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有造反的能力,这样一来,就没人指责你要造反了,反而是生怕把你逼反了。
大明科道言官,早在万历九年戚继光封奉国公之后,就没人敢对戚继光龇牙哈气了。
“陛下,稽税院成立十七年,臣以为也该对稽税院上下,仔细过一遍筛子,稽税院毕竟事涉大明财税,以前,稽税院隶属于南北镇抚司,无人可以稽查,现在反腐司也隶属于南北镇抚司,互相监察。”戚继光出班,说了一个被大臣故意忽视了很久的问题。
谁来监督稽税院?
这是一个自万历二年稽税缇骑出现、万历五年稽税院正式成立之后,所有人都在刻意回避的问题。
没有司法、暗杀、拘禁、私刑的稽税院,依旧是个特务部门,稽税院依旧是特务政治的一部分。
王国光有次跟皇帝谈到了稽税院各级经费的问题,皇帝告诉过王国光一个触目惊心的答案。
稽税缇骑们不仅倒买倒卖各种机密,庇护不法,还对巨商富贾、势要豪右进行敲诈勒索,只要抓住一个把柄就是开出一个富矿来。
更有甚者,开设私市,走私贩私,甚至吕宋还出过两次稽税缇骑联合海防巡检,贩卖烟土阿片的大案来。(547章)
稽税院凶名在外,朱翊钧不是不知道问题,之所以皇帝大臣全都忽略,是因为之前,大明遮奢户们普遍都不交税赋,所以必须要建立稽税院进行武力催逼。
即便是有稽税缇骑、镇守太监、主事文官的三方互相节制,但缺少监察的稽税衙门,免不了会有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事情发生,有,但不是很多,因为皇帝陛下可以容忍有节制的贪婪,无法容忍背叛。
稽税院是不正之法,唯有明君圣主才能督领,和密疏制度一样,都是术,而且是邪术。
同样隶属于南北镇抚司的反腐司成立,可以对稽税院进行监察了,当然反腐司的主要任务,还是重压反腐,遏制大明整体的贪腐规模。
“那就让稽税院,进行一次全面的稽税调查。”大明皇帝朱翊钧听闻戚继光所言,认可了戚继光的建议,再次毫无保留的支持了张居正的行动。
稽税院对大明乡贤缙绅以上进行全面稽税调查,同样对稽税院进行内部清查,清理内部蛀虫,让稽税院能够长久维持下去,而不是被当成朝廷聚敛兴利的典型,在谩骂声中毁灭。
张居正听闻,再拜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曾省吾出班说道:“陛下,四川总兵江安伯刘綎,遣使者参将郭成、王之翰等人,至播州海龙屯见杨应龙,劝其赴渝参加会勘,莫要自误。”
“杨应龙听闻江安伯回到了四川,惊惧不安,再加上,江安伯作保,只要杨应龙赴渝会勘,前事不论力保其性命无碍,杨应龙终于答应,前往重庆府会勘。”
“不料,这杨应龙的长子杨朝栋,不满杨应龙妥协,率兵追杀使者郭成、王之翰等人至娄山关,郭成率兵奋力反击,才击退此獠,在娄山关杀敌一百二十七人。”
刘綎回到四川成都,是回大明休整,顺便震慑杨应龙,派了使者,做了保证,杨应龙答应的好好的,等到郭成返回途中,杨应龙的儿子突然追杀而至。
即便是猝不及防,即便是以少打多,还是郭成打赢了,火器这种东西,占据有利地形,几乎是无敌的存在。
“此次追杀,究竟是杨应龙父子真的反目,还是演一出好戏拖延时间,都不重要了,朕给了他两次机会了。”
“下旨江安伯刘綎,佩征南将军印,总领平播之战,云贵川黔四地,听刘将军号令,八路并进,进剿播州。”
“梁梦龙听令,持尚方宝剑,即刻启程前往成都,总督云贵川黔四地军务,主持平播战事。”朱翊钧听完奏闻,下了明确命令。
梁梦龙出班,接过了御赐圣旨、印绶、尚方宝剑等,再拜说道:“臣遵旨。”
第1010章 无血义,无上恩
张居正为首的大臣,和皇帝关于宝钞发行上,产生了分歧,这个分歧,最后以皇帝妥协继续发行宝钞告终。
分歧的表象是皇帝认为超发了,大臣们认为没有,但分歧的根本,还是宝钞的锚定物。
皇帝看货币问题只看货币本身,只看白银流入,这没问题,皇帝要对自己发行的宝钞负责;
大臣们看货币问题不看货币本身,不只是看白银,也没问题,大臣要对国朝整体发展负责。
最终朱翊钧还是向整体发展屈服了,即便是五年后,大明宝钞这颗雷真的炸了,没有足量的白银兑现宝钞,引发了信任危机,朱翊钧也做好了准备,届时,只能抢墨西哥的三大银矿群了。
再苦一苦夷人,骂名他朱翊钧这个皇帝来担!
这次廷议的第二个核心问题,就是张居正扩大了大调查的范围,本身元辅对张党清党,目的就是对大明官僚整体进行一次大清查,想搞好吏治说复杂千头万绪,说简单,其实就是新陈代谢。
一旦官场死水一潭,再好的制度,都无法执行。
这种新陈代谢,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新人换旧人,还有新思想换旧思想,还抱着过去门生故吏、座师那套沉疴不放,就要被淘汰,换上新一代认可循吏,做得多、升得快走得远的新官吏。
物质是思想的载体,新人换旧人,思想也就换了,慢慢的官场的风气也就变了,当然,善恶的标准都能随着时光改变,思想的对错也会改变。
或许张居正百年之后,循吏就变成错的,门生故吏就变成对了。
张居正每一次出手,都是目的性极强,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三月末的这次廷议,第三个核心问题,八路齐头并进、二十四万大军平播州,这事朝廷已经忍了一年了!要不是为了西南征东吁的大业,朱翊钧甚至不愿意给杨应龙这两次机会。
之所以要如此声势,是因为戚继光跟皇帝讲过一个博弈的基本逻辑,大象和老鼠绕圈圈,一不小心就会崴脚。
所以不要跟老鼠绕圈圈,要打,就直接打死。
廷议结束后,曾省吾离开文华殿的时候,和梁梦龙说了很久的话,梁梦龙要出发前往成都,曾省吾有着丰富的平九丝经验,反复提醒梁梦龙,绝对不要有任何的心慈手软,如果不知道该不该做,就听刘綎将军的。
江安伯刘显、刘綎父子,在川征战多年,这些个世袭土酋但凡有一点动作,刘綎都知道他们打的什么歪主意。
比如这次罗成、王之翰作为使者前往海龙屯,杨应龙儿子杨朝栋跑出来追杀,刘綎就料死了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事先安排了人接应。
刘綎知道,这些世袭土酋会演这么一出‘父子反目’,或者手下或者儿子,做成了自然没有反目,做不成儿子就能推出去顶罪。
曾省吾低声说道:“这次被追杀,在娄山关反杀贼寇的参将郭成,此人极为骁勇,彼时都掌蛮贼酋阿大,亲自镇守九丝城,九丝城立于悬崖峭壁,颇为陡峭,郭成率众翻山垂索,滑落城中,破鸡冠堡、再破九丝,生擒贼酋阿大。”
梁梦龙这才了然,低声说道:“原来如此勇猛,也怪不得那杨朝栋,只能铩羽而归。”
“还有,十万大山的熟苗生苗,十分难缠,大军进剿,贼人多散入山林,等大军离去,贼人再聚,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剿,靡费钜万,不剿,西南永无宁日,进退两难。”
“所以,朝廷、地方衙司,总是懒得对他们多加理会。”曾省吾对梁梦龙普及了下这些西南蛮夷的难缠。
大军去了,他们跑的无影无踪,那些个贼酋占据了险要之地,海龙屯就是高一百多丈,只有一条上山路的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大军走了,他们再次聚集。
搞得朝廷和地方衙门,对这些土酋要求不高,安稳点,朝廷不会为难,这个杨应龙显然不安稳,甚至还要四处出击,那就留不得他了。
“还请大司马教我。”梁梦龙赶忙说道。
“诸葛武侯曾以铜鼓镇蛮疆,鼓失,则蛮运终。”
“这一条在东吁都适用,这些世袭土司,谁的铜鼓多,谁就强,谁有铜鼓,谁就是世袭土司,这东西就跟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一样,是天授正统的象征。”曾省吾告诉了梁梦龙此战最为关键之处。
杨应龙、杨朝栋这些逆贼的人头不重要,把鼓尽数夺走,这播州世袭的土司,就烟消云散了,哪怕杨应龙侥幸活了下来,他没有铜鼓,也没有人认可他了。
这诸葛铜鼓,在西南就象征着天命,而且很难伪造。
“此鼓在西南价值不菲,鼓声宏者为上,可易千牛,次者七八百,得鼓二三,便可僭号称王。擂鼓山颠,群蛮毕集。”曾省吾详细的介绍了下诸葛鼓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