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34节

  他们不想在万历维新大变革的分工中,成为被朘剥的生产者。

  诚然,在朝廷看来,匠人也是被朘剥的生产者,但入城的匠人,对农户而言,还是匠人生活更好一些。

  朝阳门拉黄包车的一天只能赚一百个大钱,吃住也不是很好,但还能留点钱,这已经是农户极其向往的生活了。

  还田的矛盾,比朱翊钧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万历清丈田亩用了足足九年时间做完,但万历还田,不知何时才能普遍完成。

  “陛下,还田这事儿,只能一点点的做,底蕴不够,是害民,而非保民。”冯保作为内相,提醒陛下这事儿真的急不得。

  如果是天倾地覆,气数已尽、天命即失,那就大开大合一刀切的没收、均田,但革故鼎新,就只能一点点还田,而非均田。

  没有经济基础的地区进行还田,只会让本来还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秩序彻底溃散,交通、生产力等等原因,商品经济无法形成,只会害得百姓流离失所。

  难?难就对了。

  不难,历史上那么多次的变法自救,就不会失败了。

第1008章 坏人要杀,好人也要杀,连自己也杀?

  万历维新能够成功,是因为万历维新连儒皮都不要了,全都是法骨、反骨。

  儒家讲法三代之上、祖宗成法,维新讲与时俱进不盲从于先人;儒家讲分家就是不孝,所以要耕读传家,但维新不允许出现威胁皇权的大家大族,要么推恩分家,要么满门抄斩;

  儒家要君王垂拱而治,而万历维新,则是威权人物是绝对核心;

  儒家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维新讲军功爵名田,讲多种晋升体系,讲百花齐放,讲百家争鸣;儒家讲人情大于法,人治大于法治,而维新讲出了文华殿的政策,要坚决执行到底,讲律法大于人情。

  凌云翼的儿子把凌云翼一辈子荣耀用七万银卖了,凌云翼宁愿致仕,都要让皇帝严查到底。

  皇帝陛下已经非常幸运了,除了他自己本人弘毅之外,文张武戚,文治上有张居正,有庞大的张党,戎事上有戚继光,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京营锐卒,水师军兵,再加上鲸吞海外厚利,才跌跌撞撞走到了现在。

  如果是改朝换代之时,自然可以做的更加激烈一些,但是革故鼎新的变法,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大明朝廷这个框架的极限了。

  前往松江府的御史们,把松江府的学子害惨了,至少从风力舆论上而言,这几个御史搞出了学子必须军事训练的办法,实在是让大明士林难以理解,但这条政令,还是在皇帝批准后执行了。

  三月份,这十几位御史回到了京师,被士大夫们堵在了都察院门前,询问为何背叛。

  而御史的回答非常有趣,为首的御史只回答了一句:必须要做出改变,否则书院日后只能培养懦夫,而非勇士。

  天马书院,那个被杀的孩子,被欺负了整整数月,直到被打杀的时候,全天马书院的学子,全都是懦夫,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在这些科道言官看来,世间根本没有冷漠无情,也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自利,自私,不过都是给自己懦弱找的理由罢了。

  如果书院培养的学子,都是这么软弱的懦夫,那大明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御史们没有过多的解释,这些士林的士大夫们也不敢跑到皇极门伏阙,请皇帝陛下收回成命,这件事就这样成为了丁亥学制的一部分。

  士大夫们之所以去堵御史,主要原因还是士大夫们担心,这个政令从松江府扩大到顺天府,他们的孩子也要遭这份罪,很快,士大夫们的担心应验了。

  顺天府和松江府作为这个政令的试点,一并执行。

  京师的纨绔们,都被扔进了京师大营里,被大将军和皇帝陛下狠狠操练了一番,操练的章程,已经比锐卒减了许多的训练量,但这些纨绔们,依旧被训的哭爹喊娘。

  懦弱之举,绝不姑息!

  事实上,直到京师各个学堂的学子们被送到京营之前,朱翊钧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到他一上手,对这些学子进行训练的时候,才察觉到,做的有点晚了,早就该这么做了。

  大明的未来,七八点钟的太阳们,其懦弱程度,甚至不如一些老学究有勇气。

  老学究偶尔还敢顶撞一下皇帝,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但这么做还是有违体统,但这些个学子们,太软弱了,面对不公,选择逆来顺受,面对不平,选择熟视无睹,面对不法,选择冷眼旁观。

  朱翊钧下旨加练,将训练量增加到了锐卒地步,并且将第一次训练,增加到了六个月的时间。

  京师这么大的热闹,红毛番黎牙实不可能不知道,在三月二十四日,黎牙实在皇帝的允许下,作为鸿胪寺通事,黎牙实带着一大堆的番夷使者,来到了大明朝的京营,亲眼目睹了顺天府学子的训练过程。

  回到四夷馆的黎牙实,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思索了良久才开始写自己的《大明游记》。

  《大明游记》是黎牙实的成名巨作,更新时间长达十七年之久,已经成为了泰西贵族们最为追捧的畅销书,因为里面有最真实的大明。

  黎牙实铺开了笔墨纸砚,拿出了御赐的钢笔,沉思良久才开始动笔,他先用汉文书写,再翻译成为拉丁文,确保自己的表述正确,他在游记中写道:

  【大明皇帝拥有一支在道德上可以称为圣堂勇士的军队,而现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似乎找到了一种让废物变成圣堂勇士的训练法。

  这比传说中的炼金术都要神奇,因为这些经过了训练的孩子们,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部分学子,在经受锤炼之前,只是一块顽石,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变成了璞玉。

  八大美德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心里种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变成了必然。

  这六个月的训练,会成为他们一生宝贵的财富,这些经验扎根在他们的记忆里,最终,会馈赠他们一段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正义必胜,从来不是一句谎言。

  你可以设想你的上司,从富有道德、信仰坚定、刻板严肃且拥有极高军事素养的基层军官,变成一个毫无道德、毫无底线、毫无军事素养的无赖流氓,军队的战斗力向下急速滑落,就成为了必然。

  追求崇高道德从来都不是一个错误。

  尊贵的陛下,带着大明从泥潭中挣脱,通过丁亥学制,对万历大变革提出了更高的追求。

  可惜的是,眼下的泰西,连一个松散的商业联盟都没办法建立,来对抗大明在海洋上的压力,更不用说,更高的精神层面的追求。

  在这个历史抉择的十字路口中,所有的泰西人啊,你们难道要轻佻地、盲目地、选择让对手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这是一个极大的悲哀,但我毫无办法。】

  黎牙实写完了今天的日记,他的游记,其实就是他在大明生活的日记,而后精挑细选一番,汇编成册,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全都是牢骚话。

  但大明书坊将他的游记印刷后,只要抵达泰西,都会被抢购一空,葡萄牙里斯本甚至诞生了抄书的产业,大明刊刻印发的游记,会在里斯本的工坊里被大量誊抄,誊抄本流向整个泰西。

  甚至仅仅凭借着这么一本游记,他已经被人称之为大文学家、旧宗教的终结者、全新时代的开端。

  因为黎牙实在他的游记里,写了许许多多对宗教的批评,讲述了中国王权如何战胜神权。

  “京营的训练办法,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但这套训练办法,并不适合泰西。”黎牙实已经五十四岁,他已然有些老迈,甚至无能为力再次环球航行,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他很想通过文字,把这个训练法带回泰西,训练办法是完全公开的,都写在了纪效新书之中,费利佩本来有意把纪效新书翻译成拉丁文,但他放弃了,因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盖水土异也。

  这种训练法,是在大明土地上长出来的,想学也是学不会的,有些路终究是要自己去走,自己去探索。

  黎牙实翻动着一本杂报,总结了杂报中的内容,写在了自己的游记中,这本杂报是《民报》上面刊登了一篇文章,主要是翰林院翰林对龟甲兽骨文的研究。

  商王祭祀羌人、牲畜给祖宗,询问是否有灾殃,在早期的甲骨文里,都是贞人,也就是占卜师向上苍询问,但后来的甲骨文,都是商王本人在占卜了,这种变化,算是补足了王权彻底胜利的细节。

  在商朝中晚期,王已经控制了占卜的一切解释权。

  黎牙实将这个变迁过程写到了游记之中,他不知道这些事儿,会给泰西造成怎么样的影响,但是他觉得有用,就写在了上面。

  黎牙实在这里还专门解释了一个误会,他刚到大明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诡异,大明的书籍的质量有点太差了。

  至此黎牙实认为是大明没有高超的制书工艺,导致书的质量很差。

  大明的纸张很薄,而且大明的墨也很便宜,非泰西的油墨。

  这完全是个误会,大明有非常精美的图书,三经厂印刷的所有《永乐大典简要本》、《西游记》等等都十分精美,更遑论皇史宬里放着的明实录,那更是精品中的精品。

  在大明生活了这么多年,黎牙实终于搞清楚了大明书质量差的原因,为了大批量制造。

  大明纸张做的很薄,这件事可以管中窥豹,看到大明和泰西的不同之处。

  纸张做薄,是一种极其高端的技术,是工匠们刻意为之,因为大明印刷,都是一面印刷、背面不印、中间折叠、线装封订成书,雕版比活字印刷的成本更低。

  泰西的书都可以两面印刷,对纸张厚度就有要求了,这样做,成本太贵了。

  大明之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压低书的成本,降低雕版、纸张的价格,是为了降低书的价格,目的是为了满足广大大明人对书籍的普遍需求。

  大明的读书人实在是太多了,在京师有超过半数人识字,而整个大明,超过了两成人识字,就连大长篇百回本的小说,都已经成了市井小民的消费品。

  识字的人多、读书人多、书的消费需求大、更加精美同样更贵的书,显然无法适用于大明这种环境,而泰西识字的人少,读书的都是贵人,那自然怎么精美怎么来。

  而大明皇帝还在通过丁亥学制,扩大识字率。

  黎牙实的游记,在大明并不是特别的畅销,但大明皇帝喜欢看他的游记,主要原因是黎牙实可以提供一个‘友邦惊诧’的纠错机制,毕竟大明作为天朝上国,好面子的很,被友邦揪着不放的事儿,总会有些变化。

  门里丢人也就罢了,要是被黎牙实写到了游记里,怕是丢人丢到了国际上。

  朱翊钧看完了黎牙实最新篇的游记,总觉得黎牙实变了,他不再编排笑话了,其实皇帝心里很清楚,黎牙实不是江郎才尽,没有能力编了,而是不敢编了,不是怕皇帝的雷霆之怒,是怕皇帝的臣子撕了他。

  “他越来越胆小了。”朱翊钧合上了游记,摇头说道。

  黎牙实甚至不敢批评大明当下存在的问题了,而是以歌功颂德为主,他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陛下,沙阿特使送来了一份奏疏,是蒙兀儿国储君、在大明留过学的萨利姆的奏疏。”冯保将另外一本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

  萨利姆是阿克巴最出息的儿子,萨利姆等不及继位,发动了对阿克巴的叛乱,阿克巴忍了,把他送到了大明留学,在学成之后,阿克巴召回了萨利姆继续做王储。

  萨利姆经常写信到大明,偶尔也以太子的身份,呈送奏疏给皇帝陛下,讲一下蒙兀儿国的一些风土人情。

  阿克巴最近在筹谋打回阿富汗,而萨利姆接到了一份任务,打击一个蒙兀儿国的教派,这个教派名叫图基教。

  图基教崇拜毁灭之神湿婆的妻子,迦梨女神,认为按照迦梨女神的意志行事,可以维持世界善恶的平衡。

  萨利姆之所以要剿灭这个图基教,是因为这个教的宗教核心理念是杀人。

  其基本教义是:坏人要杀,是为了阻止坏人做坏事;好人要杀,是为了防止好人变成坏人;自己也要杀,才能转世成为婆罗门,成为刹帝利。

  “即便是以蒙兀儿国的包容,他们自己都受不了这个图基教了,因为自这个图基教诞生至今的两百年时间里,已经制造了不下两百万人的杀孽,这可都是种植园里种棉花的劳力。”冯保解释了下这个图基教为何是邪祟。

  包容,已经是冯保最客气的说法了,他没有直接说粪坑,已经是很尊重蒙兀儿国了。

  以杀人为根本目的的教会,甚至比极乐教还要匪夷所思。

  至少极乐教追求的是享乐,是放弃一切责任,自我享乐,站在极度自我的角度上,还能理解其中逻辑,而这个图基教,所有的行为主张,都是围绕着杀人进行的,逻辑让人无法理解了。

  “不仅杀,这个图基教还吃人。”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面色铁青。

  在他看来,这个图基教比极乐教还邪性的多,这个图基教杀了人之后,还吃人,认为吃人可以增加法力,法力增加到一定地步,就自杀转生。

  坏人要杀,好人也要杀也就罢了,连自己也要杀?

  这教派实在是有点过于邪性了。

  萨利姆在大明接受了四年时间的教育,作为储君,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图基教,发兵讨伐乌德地区,仅仅一战,就俘虏了对方的教主贝拉姆斯。

  这个贝拉姆斯在短短十年内,就亲手谋杀了931名受害者,男女老少全都不放过,萨利姆在乌德城这个地方,吊死了贝拉姆斯的全家,立足于乌德城,对整个乌德地区展开了清扫。

  朱翊钧无法理解,大受震撼,并且回复了一百多字,祝贺萨利姆旗开得胜,当然也叮嘱他小心一些极端教徒亡命刺杀。

  倭国的极乐教虽然仍然泛滥成灾,但已经有了衰败的景象,从草创到盛极一时,再到由盛而衰,仅仅维持了十五年的辉煌时间,就已经遭到了广泛反对。

  而根据萨利姆的描述,这个图基教,逞凶足足两百年,还是萨利姆动心起念,为了继位立功,收拾了这个邪祟,否则会继续逞凶下去。

  这其实也佐证了,大明文化对周围的影响,还是有正面效果的,中国对周围的开拓,的确称得上是教化、王化。

  至少在中国文化影响范围内,这种邪祟,还是上不得台面,无法引起广泛认同。

  张居正的清党还在持续,而且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浙江右布政蔡国珍、山东左参政段和义,河南彰德知府刘怀恕、常州府知府张养性等一干一十六员知府以上大官,被张居正主持的清党查办。

  重则如同王篆革罢官身、褫夺功名,轻则也是连降三级的下场。

  这里面最让人惊讶的有两个案子。

  山东左参政段和义,此人是这次清党中,唯一一个要被斩首示众之人。

  段和义是苏州府昆山县民籍,万历元年,应天府乡试第十八名,会试第八十一名,万历二年二甲进士,在李乐的引荐下,在万历五年拜入全楚会馆门下,万历五年补广东惠州府推官,万历九年任惠州府知府,万历十二年迁山东任山东按察副使。

  本来,清党之风,没有吹到段和义的头上,段和义在济南府养了三个外室,这其中一个外室姓柳,她的弟弟是个举人,在山东博平县做知县。

  张居正要清党,这个风声传到了济南府,这名柳氏外室,就开始对段和义步步紧逼。

  柳氏的筹码是段和义贪腐的证据,而柳氏的诉求,也只是让段和义给自己一个妾室的名分,毕竟柳氏给段和义生了两个儿子。

  段和义为了防止自己被查办,答应了柳氏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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