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30节

  他决定给这个方便,等会试放榜,就把帖子给了徐成楚,让徐成楚弹劾他本人,他提前写好绝笔陈情疏,徐成楚弹劾的同时,他就把绝笔陈情疏送到御前,而后自缢,一如当年朱纨自杀。

  高启愚不太了解凌云翼,但他有些失望,大家都是东征功臣,不是凌云翼在朝鲜总督一切,大明消化朝鲜威逼倭国,不会这么顺利。

  陛下召凌云翼回朝,委以重任,凌云翼居然是这等人!

  高启愚很了解陛下,他自缢后,陛下绝对不会和世宗皇帝在朱纨自杀后那样,忍气吞声!

  无论谁要对付他高启愚,都绝对死定了,玉石俱焚,就是高启愚眼下的选择。

  高启愚将帖子封好,贴身带着前往贡院主持会试,他走着走着,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车驾停在了贡院门前,他没下车。

  “去通和宫。”高启愚走到了贡院门前,又让车驾掉头,向着通和宫而去。

  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觉得有点奇怪,朝中大员干涉科举不稀奇,但这么明目张胆,就有点太大胆了。

  简而言之,手段真的有点太糙了。

  遇事不决找圣上,高启愚有圣眷在身。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高启愚拜见了陛下,将凌云翼的书帖呈送御前,让陛下抉择,陛下让,他就做,陛下不让,他就不做,独臣就该有个独臣的样子。

  朱翊钧看完了书贴,问道:“你怎么看?”

  “陛下,凌次辅真的这么大的官瘾,就不会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了,整件事都显得颇有蹊跷。”高启愚还是觉得凌云翼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理由。

  但大明还有这么厉害的人?能让次辅逼不得已?

  “少宗伯之前就已经走到贡院了,没来通和宫之前,原来打算怎么做?”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自缢,效朱纨事。”高启愚也十分干脆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死可以,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翊钧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道:“少宗伯,可不能自缢!朕刚失了王篆一员循吏,可不能再损少宗伯了。”

  “少宗伯,书帖从何处来?凌次辅亲手给你的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

  高启愚摇头说道:“不是,是臣回家后,查看拜帖看到的,但门房说,是凌次辅的门房送来的。”

  “那你不用管了,去主持会试,朕安排缇骑查办就是。”朱翊钧示意高启愚安心主持会试,剩下的事儿,交给他。

  朱翊钧仍旧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少宗伯,日后遇到难事,不要想着自缢,玉石俱焚,通和宫的门对你而言,又没那么高,有事就过来问就是。”

  “臣谢陛下隆恩。”高启愚再拜,离开了通和宫,既然陛下把事情揽走了,那他就安心主持会试就是。

  高启愚在考场,没找到那个凌姓考生,对于贡院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清楚。

  等到会试张榜那天,高启愚才从贡院出来,也没犹豫,直接奔着吏部找到了申时行,了解事情的进展。

  “你前些日子才劾了我一本,把我弄得灰头土脸,现在又上门来!问问问!我告诉你一句,我不姓申!走走走!”申时行看到高启愚就来气,连连摆手,要撵走他。

  “师兄这般,就有些小气了吧?”高启愚一句阴阳怪气,堵得申时行气的满脸通红。

  申时行看高启愚跟狗皮膏药一样,也有点无可奈何,把高启愚迎进了门,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申时行摇头说道:“凌次辅杀性重,名声差,去朝鲜时候,都以为他被流放了,太仓凌氏本家,就将他开出了族谱。”

  “谁知道凌次辅去年又回到了京师做次辅,风云变幻,这太仓凌氏反复无常,就转头开始巴结。”

  “凌次辅性情刚烈,自然懒得理会他们。”

  “凌家主有个不成器的孙子,在苏州买的举人,就把主意打到了会试上,朝中一传出消息,凌次辅举荐了你做主考,凌家人之前就重金收买了门房,伪造了那么一封书信。”

  “书信是假的,凌次辅今年七十三了,已经抓不稳笔了,从去年回京,就都是中书舍人代写奏疏了。”

  “当真好生大胆,就一点不怕事情败露?!”高启愚勃然大怒。

  申时行摇头说道:“你拿到书帖,不也没敢去和凌次辅求证真伪吗?只要你不去求证,甚至为了感念凌次辅的提携,你做了,这事儿就成了。”

  “这种事,如何求证真伪…”高启愚立刻了解到这帮家伙,为何如此胆大包天的原因,就赌他高启愚不敢去证实,他也确实没去。

  “凌次辅老了,管不住手下人了。”申时行叹了口气说道。

第1005章 广布耳目,深植爪牙

  克终之难和长生野望,是一对伴生的双生子。

  克终之难,不仅仅是君王,还有臣工,王崇古的侄子王建,张居正的门下第一鹰犬王篆,凌云翼本族的背刺,都是类似的克终之难。

  张居正之所以要如此急切的把全楚会馆交给申时行,甚至大动干戈的对张党进行清党,也是基于这种担忧,趁着现在还有精力,把这些事儿都办了,而不是留给后来者申时行。

  申时行他也办不了。

  大明在嘲笑费利佩老了,就开始胡作非为的时候,这个劫难也会公平的落在大明的皇帝、大臣的身上,谁也躲不过,谁也逃不了。

  人老了,体力下降精力不济,下面的人就开始动各种各样的小心思,如此彼此猜忌,螺旋上升之下,克终之难就成了个解不开的疙瘩。

  道爷想用修仙这种超脱的力量,来震慑朝中大臣和野心之徒,很显然,他失败了,大多数人都不信道爷真的能成仙。

  缇骑的动作真的很快,会试九天,缇骑就把前后问题调查的明明白白。

  “现在的问题是,凌次辅惭愧致仕,举荐了少宗伯你做次辅。”申时行眉头紧蹙的说道。

  缇骑的调查还没有完全公开,目前还在缇骑衙门之内,陛下还没有移交有司。

  凌云翼不得不致仕,他不致仕,陛下就没办法公开的处置此案,无论如何都要给凌云翼这个面子,凌云翼致仕,案情才可以继续推进,但他致仕,朝中本身稳定的格局就再次被打破。

  张党势大,盘根错节,群臣结舌,大明监察、纠错力量对张党失效,如果凌云翼这个杀星再一走,张居正刀刃向内,甚至都会被反噬,所以朝廷的局势需要凌云翼继续在朝中。

  这就又变成了一个取舍问题。

  奸臣蛰伏数年的精心谋划,真的不如蠢货的灵机一动,看看这蠢货灵机一动,把凌云翼、张居正都架在了台上动弹不得。

  “我去做次辅?”高启愚指了指自己,自己都乐了下,摇头说道:“真要我登台唱戏,那也是和你申时行唱对手戏。”

  高启愚可不觉得自己能和张居正唱这出对台戏,张居正这一生的对手是高拱,是王崇古,是凌云翼,高启愚不觉得自己能起到制衡张党的作用。

  首先,高启愚手里就没有三千客兵这种力量。

  “所以,现在等陛下、先生、次辅商量个办法出来再说。”申时行告知了高启愚所有的内情。

  高启愚得亏找到了申时行,否则他找其他人打探,都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陛下并没有公开,这些消息,只有少数明公有资格知道。

  申时行和高启愚商量了片刻,他们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都觉得最终结果,大概是捂盖子,至少等张居正对内大规模清党结束,陛下才会允许凌云翼致仕,这万历二十年壬辰科舞弊案,才能继续推进。

  “有个商人到了京师,求告到了我这里,我没见他。”申时行和高启愚聊完了科举舞弊案后,才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孙克弘带着儿子入京请罪来了。

  王篆倒了,陛下没有瓜蔓连坐的打算,十几年,一年三万银不到的贪腐规模,还要瓜蔓连坐,朝廷没那么闲。

  但皇帝没有追究,不代表着松江远洋商总孙克弘可以当事情没有发生。

  朝中飘下去一张纸屑,对孙克弘这样的商贾而言,都是泰山压顶。

  孙克弘找到了全楚会馆,才知道全楚会馆换了人,这一看是老熟人申时行,立刻纳了拜帖,但拜帖如同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申时行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不方便见他,前些日子,才因为全楚会馆宴请之事,被陛下训斥,我现在再见他,那才是往炮口上撞,但我不见他,京师没人见他,现在他便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赶巧了,申时行不方便,他在过年大肆宴请,被高启愚敲了一闷棍,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孙克弘被普遍认为是张党走狗,因为申时行在松江做巡抚,孙克弘和他申时行来往密切。

  孙克弘这点儿事儿,真的不是大事,但凡是有个人能递个话儿到通和宫,哪怕是在陛下面前提一嘴,陛下知道,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但哪怕是财如孙家,依旧无法做到。

  “你的意思是让我帮忙递个话?我不传。”高启愚当然听明白了申时行请求,立刻说道:“唯利是图之辈,我不想跟他们产生任何的瓜葛。”

  “孙克弘身后还有个苏松商帮,那我就更不会见了。”

  高启愚已经非常客气了,作为士大夫,他对这些商人,没什么好脸色看。

  商人逐利,往往不择手段,高启愚可是非常了解小三角贸易,这种歧视,也不能怪高启愚,这年头士大夫们,普遍都这个态度。

  尤其是对这些身后站着商帮的富商巨贾,高启愚都是避如蛇蝎。

  “反正有这么个事儿,你见或者不见,都在你。”申时行摇头说道:“形气转续,变化而嬗,松江府商贾正在变得完全不同,总归有一天,少宗伯,要面对他们的,躲是躲不开的。”

  申时行去了松江做巡抚,商贾正在在商品经济的刺激下发生着令人惊恐的嬗变。

  “哦?愿闻其详。”高启愚面色凝重的询问申时行这么讲的原因,形气转续,就是他们的外表和根本,正在发生剧烈转变,剧烈到朝廷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申时行想了想,才将自己看到的内容娓娓道来。

  “万类霜天竞自由,松江府完成了商品经济的蜕变,有好有坏,它走在了大明最前面,就连商贾也是如此。”

  “在最开始的时候,整个市场是处于自由竞争,这个时候,一切都欣欣向荣,商贾们握着银子,甚至亲自参与到工坊的生产之中。”

  第一阶段自由竞争,消费者可以买到各种物美价廉的成本,甚至感慨生活的美妙,工坊主们为了市场,不得不出让部分利润给市场和工匠们,来维持市场的热切需求,争夺市场的份额。

  这个阶段,是最让人心动的时刻,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对这种竞争竭诚欢迎。

  但自由竞争很快就会进入第二阶段,无休止的价格战,这种价格战,让商品的价格,被挤压到了成本的边缘,工坊们拼尽全力,都赚不到钱,反而赔钱,而对百姓而言,直观的体验,就是商品层出不穷,眼花缭乱,而且价格低廉。

  这种无休止的价格战,是市场彻底崩坏前的癫狂闹剧,但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了。

  “成本越来越高,因为需要给工匠足够的让利,才能调动匠人的积极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匠人们往往枉顾生产条规,开始加大生产,而市场内价格在互相催逼,越来越低,利润越来越薄。”

  “少宗伯,你说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申时行抿了口茶问道。

  高启愚眉头紧蹙的说道:“高昂成本和微薄利润的夹击下,再加上价格越来越低,市场刀刀见血,规模越大,抗击风险的能力越高,中小工坊,会慢慢消失,因为他们承担不起这种风险。”

  申时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没错,眼看着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我亲眼见证过一次楼塌了。”

  申时行说的就是棉纺生意,在大明开海初期,大量的棉纺工坊如同雨后春笋一样,从松江府上长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但仅仅过了十年后,棉布的价格开始持续走低,价格最低的时候,甚至低于了成本价格。

  大量中小工坊在这种价格狂潮中,倒在了时代的洪流之中,规模最大、抗风险能力最强的工坊,笑到了最后。

  朝廷希望的是,更高生产效率、更多生产技艺改良、更低成本才能获得自由竞争的胜利;

  但现实是,对下压榨更加狠厉、谁更不把人当人看、价格更低、资本更加雄厚的一方获得了自由竞争的最后胜利。

  孙克弘就是胜利的那一个,他看起来赢了,但他不过是个幸存者罢了。

  申时行看着高启愚,严肃的说道:“商场上的兼并,比土地兼并更加酷烈,更加无情,如果不是突然来的环太商盟,让这些中小工坊们喘了一口气,有了一些希望,让他们手里的土地、工匠、工具更加值钱,他们的退场会更加惨淡。”

  “环太商盟的成立,惠泽千万家。”

  环太商盟,不是一出为了哄皇帝开心、满足皇帝皇图霸业的闹剧,而是切实的得到了一个不太扎实的市场,对大明的影响十分深远,甚至连高启愚本人都没意识到这种意义所在。

  “我只不过是为了做礼部尚书而已。”高启愚思前想后,还是不肯居功,他的想法比较纯粹,那就是进步。

  高启愚有些疑惑的问道:“环太商盟不建立,中小工坊要倒;建立了,他们还要退场,这环太商盟,不是白建了吗?”

  高启愚在电光火石之间,非但没有居功自傲,反而产生了浓烈的担忧,他怕自己为了进步,办了坏事。

  申时行摇头说道:“因为接下来的狂潮,这些小工坊主们,是无法抵挡的,因为铁马来了,一台升平九号铁马,等于三百个织工日夜不息。”

  “铁马是十分昂贵的,一马力要二十银,环太商盟带来的商机,只是让中小工坊在这场兼并狂潮中,能卖个好身价而已,他们已经没有余力,进行更大规模的投入了。”

  “面对更加强横的大工坊,商帮,他们只能选择投降,现在投降,还能卖个好价钱,负隅抵抗的结果,就是血本无归。”

  更高生产效率,让这些资本雄厚的工坊,更加容易胜出,因为他们可以继续投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降低价格,逼迫弱小者出局,将所有人挤出棉纺行当。

  “这不就是田土兼并吗?”高启愚略微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失态的挠了挠头,在田土兼并上发生的事,似乎在棉纺行业,再次发生了一遍,虽然经历更加复杂,而朝廷依旧是无能为力。

  “所以,大明正在形成的商帮,这些富商巨贾,正在逐渐取代乡贤缙绅,甚至是势要豪右都不能幸免,松江府棉纺业已经逐渐变成了垄断,少宗伯总有一天,要跟他们打交道的,而不是现在这样,避而远之。”申时行讲到这里就停了。

  第一阶段自由竞争,第二阶段无休无止价格战,第三阶段中小工坊在逐渐出局,一个依托于商帮的庞然大物已经成型。

  而松江府正处于第四个阶段,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开始逐渐浮出水面,展现出自己对市场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可怕影响力。

  高启愚没有在松江府做过巡抚,申时行讲到这里,就没有再讲,再往下讲,高启愚也不能感同身受。

  这个在残忍价格战中,好不容易生存下来的庞然大物,几乎掌控了所有市场,几乎所有棉市口,都被这个庞然大物掌控,这就是市场集中。

  这个庞然大物,展现出了几个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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