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坐久了,皇帝和太子必然两看相厌,这四皇子、六皇子这些弟子,必然蠢蠢欲动,最终太子、四皇子、六皇子在争夺江山的过程中,玉石俱焚,这九皇子就正好捡个漏儿。
九皇子这年龄,不大不小正正好。
嫔妃所出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机会渺茫,哪怕是皇帝有意,朝里那些个视祖宗成法为天宪的老学究们,也不会答应,他们会拼了命的阻拦,因为祖宗成法是唯一能约束皇权的东西了。
“爹,孩儿听人说,这老九一定会坐上宝座。”朱常治已经十岁了,开始在父皇身边跟着旁听政务,一如当初潞王十岁要旁听政务甚至还要表达自己的看法,父皇不允许一个毫无听政经验的废物,坐在皇位上。
冯保听到太子如此说,猛的抬头,这显然是宫里那些宫婢和宦官们嚼舌头,被太子给听去了!冯保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长着舌头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家伙,给他拔了!
在太后、陛下、皇后这些主子身前伺候的宦官宫婢,是不敢说一句胡话的!
但这些伺候小主子的宫婢、宦官们,总觉得孩子小,说两句没关系。
“你听谁说的?”朱翊钧停笔,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常治平静的说道:“讲筵学士们私底下议论,我听他们的书童说的,父亲,孩儿听了倒是没什么,但那些个讲筵学士,有些不太尊重父亲了。”
“讲筵学士食君俸,却不忠君事,父亲让他们教的,他们不教,不让他们教的,拼命塞给孩儿,父亲也读过四书五经,读史知兴替,父亲当年读书用的笔记,不让孩儿看,非要听他们讲。”
朱常治今天就是打定主意要告状,他扔出个骇人的话题后,话锋一转,拐到了讲筵学士不恭顺的问题上。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有那个命就坐在龙椅上,没那个命,就不坐便是,但这些个嚼舌头根的家伙,必须要处置一番。
冯保一听,松了口气,感情不是宫里出了问题,是这些进宫教书的讲筵学士,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冯保仔细一想,自己也是廊下家小黄门一路走过来的,陛下皇威日重,哪个宦官、宫婢敢嚼这种舌头根?是想被焯水不成?
冯保赶紧给太子换了杯热水,之前那杯有点凉了。
朱常治要告状的原因也简单,讲筵学士讲的内容,和他看到的局面对不上,他久在文华殿听政,大臣们的涵养功夫是不错,但吵起架来,那也是凶得很,和儒雅随和不沾边。
认知和实践产生了分歧,朱常治自然疑惑,有了疑惑自然要寻找答案,他想看父皇当年读书的笔记解惑,讲筵学士不让,朱常治立刻就知道了,这些学士有自己的主意。
父皇是个闲不住的人,要南巡,还要去松江府驻跸,朱常治这个太子,自然是有些压力的。
“不是不让,是他们也没有。”朱翊钧让冯保从书架上取来了御笔亲书的笔记,交给了朱常治,笑着说道:“也不必换讲筵学士,他们讲的一定没错,但不一定有用。”
有些东西,讲筵学士不敢讲,宁愿不做,也不愿做错,这才是朱常治觉得别扭的原因。
给皇太子上课,哪有那么容易,就是讲筵学士知道,他们也不敢回答。
难道告诉皇太子:肉食者们,从出生那天起,每根血管里,都流淌着因为朘剥,变得极其肮脏的血?
这讲筵学士哪敢去讲?
乡贤缙绅、势要豪右、达官显贵、皇太子、皇帝,全都是肉食者。
既然不能讲真相,那就只能讲些虚头巴脑的道理了,朱常治不厌烦,才是怪事。
“治儿,如果老九真的笑到了最后,你待如何?”朱翊钧有些好奇朱常治这个年间,对争皇位的看法,现在的答案,不代表以后他的想法,就只是闲谈而已。
“那就让他做!”朱常治郑重思考后,理所当然的说道。
这个理所当然的架势,让朱翊钧眉头紧锁,他疑惑的问道:“为何?”
朱常治本来想回答,但他眼睛珠子一转,知道不能直接说,说了要挨揍,就环视了御书房一圈后,才说道:“今天父亲已经考效,孩儿告退。”
朱常治可是知道老爹的恐怖,说完就转身想跑,朱翊钧一伸手,抓住了朱常治的后领,把朱常治提溜到了眼前!
朱翊钧恶狠狠的说道:“朱常治!你皇叔笑话你爹是上磨的驴,他现在也上磨了!你别笑话我,你也跑不掉!”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笑话你爹了!”
朱翊钧在朱常治眼睛珠子转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想法,没憋好屁!
“我去看看九弟!”朱常治挣脱了,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就留下了一段回音。
皇位当然好,哪怕朱常治十岁年纪,也知道他今天享受这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皇帝父亲,但朱常治更知道,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做个昏君就只能受气,做个明君,又太难太累了。
朱常治在父皇言传身教之下,又对昏君由衷的拒绝。
“小兔崽子。”朱翊钧看着逃跑的朱常治,笑了笑,他就没用力抓,否则朱常治岂能那么容易挣脱?
等朱常治跑远了,朱翊钧才让冯保取来了奏疏,继续处理国事。
二月份会试的主考官、同考官已经确定了下来,会试的题目已经呈送御览,皇帝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封起来,也可以自己拟一个,算学试卷也是如此,格物院一共出了九份卷子,陛下可以从中勾选。
四川总兵刘綎从东吁前线回到了四川,回大明腹地休整的同时,也是对播州杨应龙的威胁,杨应龙最好不要自误,否则刘大刀肯定砍了他杨应龙的脑袋。
广西今年有了新的状况,关隘封闭,禁止了安南人入大明务工。
去年有些安南人到大明砍甘蔗,砍完了居然不肯走了,偷偷留在了深山老林里,给地方衙门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今年封关后,对这些家伙进行了抓捕,摘了铃铛留下做了苦役。
让广西总兵戚继美意外的是,有不少安南人,宁愿被摘了铃铛,也愿意到大明来,现在安南的局势很差,四家乱战,搞得一团糟。
两广巡抚刘继文奏闻,来自安南国的舶来粮,还在不断的增加。
朱翊钧仔细询问了些问题,朱批之后,将两本奏疏下章了兵部和户部。
安南现在乱了,四大家族一面朘剥粮食和夷奴,一面彼此攻伐,兵祸加上粮食出口,让安南正向着深渊滑落。
粮食就是命,在这个仍然以小农经济为底色的当下,安南如此出口粮食,让安南的秩序,正在走向瓦解。
从万历六年,张居正提出舶来粮这个概念至今,安南的局势一步步的恶化,安南去年遣使到大明,乞求大明皇帝能够开恩,停止舶来粮贸易,但皇帝拒绝了,甚至没有允许安南使者觐见。
诚如潞王所言,大明皇帝的确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爪哇椰海城的金鸡纳树种植面积还在扩大,金鸡纳霜的产量,虽然仍然不能充分供应大明所有的惠民药局,但是相比较前几年,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金鸡纳树成为了爪哇的植物黄金,毕竟这东西,真的能治疟疾,而南洋是个疟疾泛滥的地方。
“咦?”朱翊钧拿起了一本奏疏,有些疑惑。
大司农徐贞明从西洋搞到了一种小菊花,这种小菊花也不知道是菊花劈了腿,还是蒿草出了轨,具有菊花和蒿草的双重特征,徐贞明广泛培育后,发现了这东西的妙用。
这种小菊花可太奇怪了,整个生长周期内,都不需要防虫,本来徐贞明当观赏花养的,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东西的妙用,驱虫。
小菊花整个采下来,干燥后放入烈酒之中,加热晾干加料,如此反复三次后,可以得到浸膏,而后高温高压蒸馏后,得到类似于松枝一样的菊油脂。
将菊油脂碾碎,放入伍沉香、檀香等香料中,做成线香、柱香,一支可以管一晚上不被蚊虫滋扰。
“这是如何想到进高压锅的?”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冯保想了想说道:“都是试出来的。”
酒、绿矾油、轻油、低温、高温等等,都是挨个试,指不定到哪个步骤就有效果,一点点试,慢慢就试出来了。
“陛下,灭虫菊不挑地。”冯保仔细想了想,又补充了自己的看法,这东西在哪里都能长,不挑地,甚至不浇水都行,就像是漫山遍野的野花。
皇帝陛下喜欢种子这事,自从安东尼奥做了葡萄牙国王后,全世界都知道了。
而且之前,只有安东尼奥获得过陛下的战争借款、购买大明战船的资格,安东尼奥也从不吝啬分享自己的故事。
这口口相传,以讹传讹,就变成了,向大明皇帝献祭种子,就能换取圣恩,逐渐向着宗教方向流变。
农学院、宝歧司大司农徐贞明作为陛下农学的授业恩师,有着极大的权力,他什么都想种种,小菊花就是这么发现的。
不挑地,是让徐贞明决定大力投入的原因,一旦培育成功,就会和蛔蒿草一样,成为一种农户的经济作物。
“这东西怎么卖?”朱翊钧拿着一支香问道,这支只能管一晚上。
“一钱银子。”冯保小心的说道。
“一支?”
“一支。”
朱翊钧呆滞了下说道:“徐贞明,他怎么不去抢!一钱银一支!庙里的老和尚,都不敢这么抢香火钱!”
一钱银子能买三十斤到五十斤米,一支驱蚊香,徐贞明居然作价一钱银,谁舍得点这么贵的玩意儿!
按徐贞明的奏疏所言,这小菊花,哪里都能长,跟山坳坳里的野草没什么区别,他居然敢卖这么贵。
“香火钱求不来佛祖保佑,但能求到大司农保佑,不被蚊虫叮咬。”冯保想了想,还是替徐贞明说了句好话。
去庙里烧香,还是要被蚊子咬,佛祖不管这个,大司农管。
“能卖得出去?”朱翊钧眉头紧蹙,要他花银子点,他舍不得。
冯保低声说道:“供不应求,这解刳院研究的很明白,很多瘟病,都是靠着蚊虫叮咬传播,那这香,有些时候,就是一条条人命了。”
贵是因为人都惜命,穷民苦力们没有银子买这些,但乡贤缙绅都会买些备起来,一旦有了瘟病,关键的时候能保命。
“陛下,放在皇庄里卖的,一半利都归内帑,两成利归了宝歧司,三成利归农户。”冯保想了想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的分成,和官厂的分成几乎一样,驱蚊菊都是在皇庄农场里种。
“那确实不贵。”朱翊钧一听是为了保命,立刻觉得不贵了,一听一半利归了内帑,就立刻不计较价钱了。
皇庄铺满了大明各府各县,维持这些皇庄京营,也是要银子的,皇庄的东西,就一个字贵,能卖那么贵,还有人买,是因为皇帝的信誉。
都是真东西,好东西。
“咱大明的有钱人真多。”朱翊钧觉得能这么贵,还能卖到供不应求,让人感慨万千。
冯保也是连连点头说道:“确实,多到杀都杀不过来。”
十七年,陛下南巡,杀了622家南衙势豪,那一片,现在又繁华起来了。
“不要胡说,杀性不要那么重!”朱翊钧假装严厉的训斥了一句!选贡案杀人是因为他们罔顾国法,绝不是为了抄家那点银子。
高启愚是万历二十年的主考官,这是内阁的意见,次辅提议,元辅张居正赞同,高启愚主持这次会试,日后也有了自己的门下了。
本来,高启愚不配做这个主考官,他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主持乡试已经是极限了。
他又没考进翰林院,谁会让他主持会试?
但凌云翼提议,内阁没人反对,翰林院势微,连翰林院都被高启愚主管,那翰林院学士自然没办法开口反对。
此时的高启愚手里拿着一份帖子,陷入了为难之中,帖子是凌云翼府上送来的,请他照拂一下自家的侄孙。
凌云翼说他这个侄孙,从小就比较顽劣,有些愚钝,加上死读书,少不更事,而凌云翼本人去年才回的京师,在京师没有多少故旧,所以托高启愚照看,帖子看完就烧掉就是。
高启愚拿到这本帖子,立刻生出了许多的疑惑。
第一个疑惑,就是凌云翼说的这个侄孙,真的只是侄孙吗?只是侄孙关系的话,真的值得凌云翼写帖子?如果不是侄孙,而是孙子的话,就立刻合理起来。
第二个疑惑,凌云翼让高启愚照拂什么?他这个侄孙今年参加会试,照拂是让高启愚收到门下仔细教导,还是让高启愚对这个侄孙的作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三个疑惑,那就是到底要不要烧掉帖子?一旦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科举舞弊案爆发,他把帖子烧了,所有罪责他就只能一个人扛了。
高启愚端坐在家中书房里,在石灰喷灯的光芒下,死死的盯着帖子,三个疑惑逐渐消失。
肯定是孙子,不是侄孙,之所以是侄孙,就是为了避嫌,避免旁人说闲话;
其次,必须要帮忙,而且很有可能是舞弊,绝不是收为门下,收为门下,不需要这么大的人情,如果没有凌云翼提名,他高启愚捞不到这趟主考官的差事。
最后,则是必须烧去,真的出事,也只能自己扛了,就是留着也没用,案发后,这帖子就不是凌云翼写的了,字迹也好,印绶也罢,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假的。
凌云翼做事手段非常狠辣,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朝廷为了体面,就是字迹是真,那也是假的。
高启愚看着面前的帖子,陷入了挣扎之中,他有些迷茫了,科举,国之大计,为国取士,这么私相授受,一旦被陛下知道,凌云翼如何,高启愚不知,但他高启愚必死无疑。
可不帮忙,他高启愚也不用进步了,还会被次辅为难。
高启愚取来了火盆,把帖子扔进了火盆里,手里的火折子迟迟扔不下去,三个疑惑尽数解决后,他心底升起了新的迷茫,这封帖子有点怪。
不是帖子有问题,而是帖子的时机有问题。
凌云翼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决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干涉科举结果,这帖子不该在主考官确定后,才交给他,而是在主考官确定之前,他高启愚不答应,他凌云翼就举荐别人。
高启愚最终没有把帖子烧了,闭目养神了许久,才目露寒光,这是个必死的局。
他是个狠厉的人,有人让他死,那所有人都不用活了,他已经做好了全盘的谋划,打算拉着所有人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