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28节

  “退下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王篆可以离朝了。

  王篆再拜,才站了起来,躬身退到了文华殿门口,才转身踏出了文华殿,一踏出文华殿,缇骑就围了上来,将他的冠带、官袍全都摘下,张宏将儒袍递上,缇骑帮王篆把儒袍穿上。

  皇帝没有羞辱大臣之意,让王篆换了儒袍,体面离开。

  王篆穿好了儒袍,转过身来,再对着月台之上的皇帝行了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草民拜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篆拜别皇帝后,才站了起来,走下了文华殿月台,走到了左顺门,在左顺门看了许久许久,他用了半辈子考中了进士,又用了半辈子跌跌撞撞做了明公,登了天子堂,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这文华殿,文渊阁了。

  “咎由自取啊。”王篆最终叹了口气,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离开了皇宫。

  “先生,朕不革除其功名,本身是打算委派他到倭国,戴罪立功的。”朱翊钧在王篆走后,略有些可惜的说道。

  王篆很能干,长江防务督办的很好,《江防考》六卷,不逊于梁梦龙的《海运严考》对大明的贡献。

  朱翊钧打算等张居正这波内部清党,风头过了,再重新启用王篆,让王篆赴倭,戴罪立功,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大明酒囊饭袋多,贤臣少,能臣少,王篆属于循吏中的循吏了,有个人才,朱翊钧都会很珍惜,能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若是不严惩,如何刀刃向内?”张居正叹了口气,俯首归班,王篆事,只是拉开了张党内部清查的序幕。

  皇帝打算重新启用,才是张居正最担心的!

  王篆能不能干,张居正很清楚,他能成为张门第一鹰犬,可不是靠着裙带,而是能力,奸臣都是坏人,没有蠢货。

  一旦皇帝起了爱才之心,重新启用王篆,那王篆重新回到朝堂,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等同于这次大动干戈的清党,完全白清了。

  廷议还在继续,廷臣们多少有点心不在焉,正月初八,张居正就给全体大明臣工狠狠地上了一波强度。

  他张居正连自己门下第一鹰犬都敢杀,那其他人,张居正更加不留情,一时之间,廷臣们的心思,多少不在国事之上。

  主要还在过年时间,也没别的什么大事。

  去年京师连下三场暴雪,绥远的雪很大,大的把门给堵住的地步,陕甘绥等地没有旱情,皇帝还去了趟祈年殿,修省了五日,感谢老天爷的大雪,没有再折腾这些本就穷困之地。

  风调雨顺之外,大明去年岁收,再创新高。

  大明朝廷岁入,在万历十九年,第一次超过了六千万银,为6012万银,其中田赋低于1000万银,为924万银,陛下去年再次减免田赋,对抗天变;商税高达5088万银,远超去年的4658万银。

  这5088万银里,有超过120万银,是来自于长江抽分局的抽分,是王篆当年仿照驰道管理办法,整饬江防的遗泽。

  整饬江防,每年为朝廷带来了超过120万银税收,而王篆从万历八年到万历十九年,总共就贪了三十二万银左右。

  王篆立场和站位,都没问题,这让皇帝如何下定决心,严惩王篆?

  严嵩当年为了给道爷找100万银子修永寿宫,费尽心思,折腾了五六年才找齐。

  升平十号铁马的问世,代表着大明蒸汽机小型化技术更进一步,对过去九种小马力蒸汽机的改良也是有益的,大明铁马带来的影响力,正在逐步顺着驰道,向大明全境扩散。

  大明从海外攫取了大量的财富,促进了技术改良和提升,让大明的生产力进一步提高,这是应对天变的根本。

  徐州再有喜讯传来,徐州机械厂第一期官厂提前完工,上马各种小型铁马和器械制造,而且是小型化、减重化的改良。

  这都是喜讯,但张居正对内动刀,还是让廷臣们忧心忡忡。

  “先生留下,退朝吧。”朱翊钧看着群臣们各有心思,没有继续廷议,而是停止廷议,让张居正留下。

  凌云翼看这架势,生怕皇帝和张居正吵出真火来,没有圣旨也选择了留下,君臣三人,去了文华殿通和宫御书房,议事过了一个时辰,才算是结束。

  好消息是,皇帝和元辅没有吵起来。

  坏消息是,张居正说服了皇帝,严查张党门下所有人,贪赃枉法。

  “元辅,申时行挨了训斥,王篆被罢免,你的设想是好的,可是未免有些过于严苛了。”凌云翼坐在前往文渊阁的小火车上,和张居正交流着清党之事。

  本来闭目养神的张居正,听凌云翼开口,睁开了眼,眼神有些复杂的说道:“我亲眼看着严党、徐党、晋党起了高楼,宴了宾客,楼塌了,我不能留给陛下一个注定要塌的高楼。”

  “严党、徐党清流、晋党,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国之大害,都是奔着救亡存图,奔着挽天倾,救社稷去的。”

  “王崇古一个文进士,南平倭、北拒虏,他从没想过要做个奸臣佞臣,误国之臣,可这晋党推着他,走到了那一步。”

  “我只能如此,别无他法。”

  张居正在通和宫御书房彻底说服了陛下,支持他张居正刀刃向内,理由就是,再不清党,张党也会步了徐党后尘,贪赃枉法、纳贿招权、曲庇不肖、黩法乱政。

  一旦张党到了这般境地,就会因为广泛反对,变得人人喊打,最后这万历维新,成了历史长河里的一朵浪花。

  “维新变法先治吏,不治吏,必败无疑。”张居正重申了他变法主张,不治吏,什么都做不成。

  “行行行,你有理,你有理!”凌云翼连连摆手,不再劝解了,这张居正年岁大了,就变得越发固执,越发不讲人情,和那人情过重的王崇古,完全相反。

  “元辅,明年驻跸松江府之事,陛下可有圣谕?”凌云翼说起了另外一事。

  张居正面色奇怪的说道:“陛下答应了,松江府做足了准备,可南衙上下听闻,不太答应,这些日子南台宪带着南院御史,连章上奏,请陛下驻跸应天。”

  “应天巡抚王希元把莫愁湖畔的南衙行宫,好生修缮了一番,设好了衙司,虚位以待。”

  “南衙不是知道改悔了,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凌云翼看着车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一阵冷风后,京师又飘起了雪花,这老天爷也不知道在耍什么脾气,去年是一点不下,今年连下大雪,过了年又普降甘霖。

  春天下雨还是好事,今年春耕,百姓们又能松口气。

  皇帝一旦确定驻跸松江府,应天府这个南京,几乎等同于彻底废弃,就会变成大明普通的一府之地,松江府会逐渐取代应天府所有职能,现在知道表忠心了?晚了!

  万历第五大案,万历十六年选贡案,皇帝次年南巡,连斩了南衙622家势要乡绅,陛下亲自到南衙监斩。

  “元辅觉得南衙好,还是松江府好?”凌云翼问道。

  “次辅觉得呢?”

  凌云翼十分快速的回答道:“松江府。”

  “陛下也这么觉得。”张居正在朝中扮演的是保守派,而且他真的觉得应天府好,因为那里是大明龙兴之地。

  “元辅中意应天府?”凌云翼有些意外的问道。

  “我说了不算,陛下说了算。”张居正笑着回答道,他和皇帝经常意见不一致,有的时候是他说服陛下,有的时候是陛下说服他。

  大年初一下午,皇帝去了他的宜城侯府,说到了这事儿,皇帝说服了他,确定了万历二十一年起,松江府驻跸之事。

  皇帝离开了他的宜城侯后,就去了相邻的大将军府拜年,这也算是皇帝每年都会做的事儿。

  话又说回来,哪有皇帝给臣子拜年的?但皇帝要来,张居正和戚继光只能把门槛都拆了,让陛下如履平地。

  张居正觉得驻跸松江府,有些过于决绝不留退路了,这代表着对开海一往无前、不回头的决策,一旦驻跸松江府,代表着大明彻底抛弃了闭关锁国这一选择。

  而驻跸应天府,则更加进退有据,打着给太祖高皇帝祭奠的旗号,若是日后陛下累了,或者不想开海了,随时都能取消,遣官祭祀。

  皇帝说服张居正的理由很简单,他要给大明建五间大瓦房,只有建好了五间大瓦房,才算是能宣布大明万历维新获得了成功。

  丁亥学制有点太费钱了,只能走海外扩张的道路。

  教育就是这样,搞普及教育,就是要用钱砸,这东西真的太贵了,比让大明人人都能吃饱饭还难。

  “那就松江府吧。”凌云翼斟酌了一番,最终确定了这一选择。

  “次辅,你觉得那高启愚如何?”张居正提起了高启愚这人,询问凌云翼的态度。

  凌云翼看着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让他做大宗伯有点屈才了,不如做次辅,申时行还是有点柔仁,申时行若是做了首辅,他这个柔仁,想要事事周全的性子,要吃大亏,高启愚狠一点。”

  “这次不是高启愚发动弹劾,他开门宴客这事,日后会很麻烦。”

  “也行。”张居正说完又闭目养神了起来,接下来的清党,肯定是狂风暴雨,他六十九了,年纪大了,已经有些吃力了。

  申时行很聪明,他在过年期间,见了所有张党门人,不是申时行没猜到张居正要做什么,其实就是性格使然,虽然去松江府履任,他学会了取舍之道,可申时行这心,还是不够狠,还是想事事周全。

  刚拿过了党魁,申时行就该有些人见,有些人不见,比如王篆,徐成楚调查王篆,申时行是知道的,但申时行还是见了王篆,总觉得王篆和张居正三十年师生之谊,不该闹到这般地步。

  高启愚够狠,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而且走的是独臣的路子,能够有效弥补申时行柔仁性格。

  整个正月,轰轰烈烈的清党开始了,这股风波,甚至压过了马上要来的二十年科举,从王篆开始,张党门下多人接连被反腐司带走,音信全无。

  “这个不行,下章内阁知道,傅作舟要保下来。”朱翊钧翻看着反腐司清单,保下一个人,隆庆五年进士,现在在应天府做佥都御史,提督操江,负责江防和龙江造船厂事务,是名循吏。

  傅作舟是张居正的同乡,荆州府江陵县人,徐成楚查明傅作舟有弄权纳贿之实,一共纳银四万银。

  从事实来看,傅作舟要官降三级,纳银事实成立,铁证如山。

  可傅作舟主持龙江造船厂扩建之事,上次南巡,傅作舟就已经面圣呈奏此事,获得了皇帝的宽宥,有些银子,他傅作舟不收,商贾们反而不放心。

  主要是扩建营造、船只份额、船只过关等,傅作舟提督江防,要是不收商贾这点银子,这些商贾去往湖广腹地,沿途是要被喝血的。

  靠水吃水,这长江沿岸,设了多少私关,各地衙门,吃人的时候,可一点都不会心慈手软。

  傅作舟不收这些个银子,商贾跑一趟,赚的还没赔的多,压根就不会跑了。

  “臣遵旨。”冯保领命,仍觉得不放心,就亲自去了内阁一趟,见到了张居正,把皇帝的口谕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张居正。

  “万历十七年南巡,傅作舟已经面圣呈奏陛下,陛下当时已经宽宥,说:傅卿为国事奔波,长江防务兹事体大,不可懈怠。”

  “傅作舟走后,陛下对咱家说:朕要是一封圣旨,这地方衙门,就不设私关抽分过往商船了,咱大明早就天朗气清了。”

  冯保说完了旧事,话锋一转低声说道:“元辅,傅作舟就且放过吧,毕竟陛下亲口宽宥过的。”

  “循吏要做事,难免要曲则全,元辅这追查到傅作舟,还是过于严苛了,都没到反腐司五万银的线。”

  张居正这才说道:“陛下既然宽宥,那就算了。”

  不是谁都跟申时行一样,简在帝心,官降三级还能前途一片光明,傅作舟要是被官降三级,不用半年,就要被言官弹劾到不得不自己上疏致仕的地步。

  “那咱家就回宫复命了。”冯保一听张居正答应,也是松了口气,生怕张居正反悔,赶紧离开。

  王篆已经被革罢官身褫夺功名,长江防务这条线上,人人自危,若是连傅作舟也倒了,这条线会出些陛下不想看到的乱子。

  循吏一定不是清流,因为循吏要做事,就一定会曲则全,张居正这么严苛的内部审查,很容易让循吏束手束脚。

  内部清党是一定要清的,不进行新陈代谢,这张党迟早步了晋党的后尘。

  可是其中力度,实在是难以掌握。

第1004章 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乎?

  傅作舟被放过了,这个消息一出,让人心惶惶的官场,再次安定了下来。

  在傅作舟被释放之前,大家都在疑惑,张居正此举究竟何意,究竟是要官吏们把事情做下去,还是要道德崇高,清白廉洁?

  在当下这个云南一封奏疏要跑半年才能入京的时代里,军队部署到四川、云南等地至少要半年甚至一年的时代里,为官一方,有些时候,不得不遵从一些潜规则,甚至自己,就是制造潜规则的那一个。

  傅作舟被释放,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张太岳还是要循吏,贪得无厌,才会和王篆一样,被处置。

  当不确定性确定下来,那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官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上面到底要做些什么,所以揣摩上意,才是为官之道的根本之务,一旦能确定了上面具体要做什么,那只需要遵从就是。

  不让多贪,那就少拿些就是,对于官老爷们而言,权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哪怕是不得银子,不得田亩,只要牢牢的抓住了权力,这些都会有的。

  当得知是陛下从张太岳手里保下了傅作舟,京堂百官再次高呼圣明,在张太岳发疯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人拦得住张太岳。

  但很快,百官内心深处就出现了一个惊悚的问题,如果张太岳百年了,陛下要发疯,谁出面拦着?戚继光?戚继光只会跟着陛下一起发疯!申时行?申时行只会点头称是,根本不敢!

  万历二十年又是一次科举年,正月就已经开始准备会试了,春天也是京师霾灾最厉害的日子,这第一次入京的举子们,看着氤氲着妖艳紫色光晕的霾灾,都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口罩。

  京师坊间传闻,陛下要驻跸松江府,每年都去,数月到半年不等,这传闻看起来,确实是真的,这京师霾灾,陛下这等贵人,自然要避而远之。

  毕竟空气这东西和荔枝不同,荔枝还能专门修荔枝道运送荔枝入京,宫里的贵人还能吃上一口新鲜的荔枝,可是这空气如何特别供应?

  正月十九日,宫里传来了好消息,皇后生了九皇子朱常泽,顾庄妃生了十皇子朱常淙,这自然又有百事大吉盒发下,两个皇子并成了一个,少不得被人念叨圣上一如既往的抠门,但到了百官嘴里,就是尚节俭的歌功颂德,马屁声一片。

  皇后所出的嫡皇子分别为皇长子朱常治、四皇子朱常鸿、六皇子朱常河、九皇子朱常泽,共四子,这民间都在议论,这下一任皇帝,必然在这四位里诞生,坊间都比较看好刚出生的九皇子朱常泽。

  理由也比较简单,年龄。

  陛下今年三十岁,按陛下的体魄和惜命的架势,活到和太祖一个岁数七十岁,基本不成问题,那太子朱常治,岂不是要做四十年太子,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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