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27节

  万历二十年正月初六,一篇奏疏入朝,震动朝野,高启愚以‘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坏政’为由,写了篇数千字的长文,加上四名御史联名上奏,发起了对申时行的弹劾。

  高启愚的奏疏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场弹劾来的十分突然,在申时行最志得意满时候,高启愚当头给了他一棒,让他不要得志就猖狂。

  这让申时行有点无所适从,连陈情疏都不知道该如何写了。

  高启愚当然不是诬告,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全楚会馆可谓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柔而多欲,说的就是这么多人拜见,申时行非但不避嫌,还要一个个见。

  这多大的官瘾,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跋扈,结党营私!

  正月初八早朝廷议,朱翊钧拿着高启愚的奏疏,他已经压了这本奏疏两日了,因为张居正一直没有表态。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见张居正不说,只好自己问了,这奏疏压了两日,该处置了。

  张居正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过年在宜城侯府。”

  “朕知道先生在宜城侯府,跟大将军府一条街,朕初一下午去了先生府上。”朱翊钧见张居正打哑谜,答了一句。

  “宜城侯府距离全楚会馆十二里,臣不知道全楚会馆的情况。”张居正说的更加明白了,这件事,他不会帮申时行,甚至不会插手。

  有些风雨终究是要自己去抗。

  “陛下,臣请陛下训诫申时行闭门悔过,日后此等事,绝不可再做了。”高启愚出班俯首说道,他当然不是要一棒子打死申时行,申时行的功劳很大,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被弹劾倒台。

  “臣有罪。”申时行有些错愕,一看这架势,赶忙出班俯首请罪。

  “申爱卿,确实做的有些过了,很容易落人口实,日后,决计不可如此了。”朱翊钧连罚俸都没有罚,只是口头训诫了一句,得志归得志,但不要太张狂的好。

  现在张居正还在,哪怕元辅明确表示自己不插手,言官们也不敢群起而攻之,但张居正若是不在了,就这一件事,申时行都得被连章弹劾。

  “臣遵旨。”申时行再拜和高启愚一起归班。

  出班奏事,只剩下了张居正一人,张居正深吸了口气郑重的说道:“陛下,去年冬日连下三场大雪,瑞雪兆丰年,万象更新,新年伊始,臣请陛下执利剑,斩不法。”

  “臣当国二十年,张党盘根错节,势大无比,言官结舌,不敢劾张党任何一人,臣请骨鲠正臣反腐御史徐成楚,今岁,严查张党贪官污吏,以儆效尤。”

  万历二十年的第一条新政,清查张党蠹虫。

  朱翊钧全然明白了,这是个局。

  高启愚弹劾申时行为因,申时行认罪为果,刀刃向内,才是张居正把全楚会馆交给申时行的根本目的。

  这些年,皇帝给张居正撑腰,张居正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张党半天下,绝非虚言,那么张党上下,全都是忠臣良臣贤臣,就没有佞臣具臣奸臣吗?

  当然不是。

  但因为张居正的缘故,大明的纠错机制,监察系统,无法对张党有效纠错和监察,那么新的党魁申时行,如此嚣张跋扈,引起了皇帝的忌惮,对张党进行一次内部清查,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张居正从一开始就是狠人,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

  王崇古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人情过重的弊端,但他改不了,只能寄希望于后来者,寄希望于陛下。

  张居正知道自己当国二十年的弊病症结所在,直接就是一刀。

  “先生思虑,朕已全然知晓,可兹事体大,容朕缓思。”朱翊钧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张居正舍得刀刃向内对准张党,朱翊钧不舍得,因为张居正不是要做表面文章,可一旦真的动刀,就很容易牵连到张居正。

  朱翊钧的意思也很明确,等张居正百年之后,他再慢慢梳理就是。

  皇帝看着群臣继续说道:“先生教朕,上下相疑,犹水火之相灭,人君不可不察,不可不明。”

  君臣之道,绝不可弄得上下互相猜忌,水火不容,到那个时候,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挽天倾了。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陛下,人君亦不可不察:大盛其臣下,此私门盛而公家毁也,人君不察焉,则国家危殆矣,田氏代齐,前车之鉴。”

  这段话出自《韩非子》,意思是人君必须要警惕臣子的势力过于庞大。

  君主若不加考察,放任臣子势力坐大,臣子势力膨胀会导致私家即权臣集团的利益,凌驾于国家公家之上,侵蚀君主权威与国家整体利益。

  皇帝扔回旋镖,张居正打出了一张闪,并且告诉皇帝,已经是时候去做了,再不做,就晚了。

  显然,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张居正有了这种急迫感,着急将祸患扼杀在萌芽状态,而非等到矛盾剧烈爆发之后,再进行梳理。

  “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法治不行,自上犯之。臣劾刑部右侍郎王篆,贪赃枉法。”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御前。

  刑部右侍郎王篆满脸死灰,看着张居正不敢置信,朝臣,人人皆知,他可是张门第一鹰犬!

  张居正刀刃向内,第一把刀砍向了他这个同乡、嫡系门生弟子、鹰犬!

  朱翊钧也是惊骇的看了王篆一眼,打开了奏疏。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王篆,我数次让你悬崖勒马,你却始终执迷不悟。”

  王篆面露挣扎,大声说道:“先生,嘉靖四十五年…”

  “闭嘴!”朱翊钧一声暴喝,打断了王篆的话,厉声呵斥道:“你疯了?”

  王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出班瑟瑟发抖的跪下,不敢再说一句话。

  群臣都被陛下的暴喝吓住了,文华殿内,安静到掉根针都能听到。

  嘉靖四十五年,张居正让王篆,送了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南海明珠各一斛,金银若干,张居正这才被李春芳举荐,从侍读学士,超擢为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大学士。

  这事儿朱翊钧早就知道了,王篆说出来,才是必死无疑,皇帝打断他的话,是在救他。

  这就是朱翊钧之前拒绝的原因,对内清党可以做,但一定会伤到张居正。

第1003章 只能如此,别无他法

  张居正的想法不难猜,那就是防微杜渐。

  趁着现在情况还没有恶劣到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必须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才能去收拾,早点动手,而不是等到病入膏肓,再去抢救,那一切都为时已晚。

  早发现、早诊断、早干预、早治疗,是张居正的一贯主张。

  这次对王篆动手,就是基于这四早原则,继续拖下去,真等到张居正百年后,这王篆就不是现在这种待遇,现在还有活路,但这么继续错下去,再过几年,王篆必死无疑。

  张居正做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天心有变。

  倒也不是皇帝陛下不再信任他这个帝师了,万历维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君王和元辅早已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张居正觉得天心有变,是这当权时日久了,这疑心病会越来越重。

  等陛下当头砍下一刀,还不如自己先砍,好让皇帝知晓,他张居正仍然是忠臣。

  根据反腐司徐成楚的调查,王篆的问题不是很大,主要都是些银子的事儿,不涉及立场和站位,也就是说,罪不至死。

  如果王篆真的在文华殿,当着大臣们的面儿,讲嘉靖四十五年的元辅帝师张居正的丑事,那皇帝只能把王篆杖毙了。

  言先生之过者斩,这句话仍然有效。

  “王篆,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这殿上,大抵只有朕自己,不是当年过来人,当年的糊涂账,就不要再提了。”朱翊钧再次重申了他的态度,不让王篆胡说八道,他还有得活。

  王篆也就是骤逢大变,心神激荡,被皇帝训斥之后,王篆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他的事儿,最多也就是三十万银子的事儿,可是把先生当年窘迫时的丑事说出来,那就是死有余辜了。

  那前四川巡抚罗瑶,也是先生的门下,贪了三十四万银,陛下也没把罗瑶杀了,哪怕是落到现在反腐司手里,也不过是受些苦,最终还是能活。

  若不是有容城青马桥忤逆大案发生,这京广驰道贪腐窝案,也不会闹到那般地步。

  “罪臣惭愧。”王篆再拜。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准备发动的纠仪官暂且退下,纠仪官在皇帝发怒的一瞬间,立刻就来到了王篆的身边,准备纠正王篆的失仪,他不想体面,也只能体面。

  朱翊钧翻动着王篆的奏疏,徐成楚的调查进行了足足两个多月,其实王篆也闻到了味儿,否则他一个正三品大员,何必去敲徐成楚这个小官的门儿?

  王篆堕落是从万历八年开始,那年他意气风发,从佥都御史,协理都察院,扶摇直上,做了左副都御史,这个时候,过去的同窗找到了他,这同窗被人弹劾,王篆当时活动了下,保住了此人。

  至此,王篆开始受贿保人之路,开始的时候,也不过是同窗,后来就是只要投钱问路,都能寻他。

  王篆是张门第一鹰犬,在所有大臣看来,王篆咬谁,那都是张居正要他咬的,这王篆要保何人,大家都要卖个面子,而且不需要王篆亲自去做,他家管家去主管官员管家那里走一趟,这事儿也就偷偷办了。

  毕竟像海瑞、徐成楚这样的骨鲠正臣,还是人间少数,张居正元辅二十年,张党势大,谁敢惹这第一鹰犬?

  后来,这王篆家中就开始做起了买卖,这些个买卖,并没有涉及到违禁之物,比如阿片,这一点王篆还是十分谨慎的,黑货全都是危险中的危险,查到了都是牵连广众。

  而且黑货其实也不赚钱,都是亡命之徒才赚的,哪有货物量更大的白货赚钱?

  王篆这些个买卖,也主要是商贾投效托庇。

  连松江远洋商行商总孙克弘,都要到王篆门下走关系,这年头做买卖,从松江府到全国各地,每过一个地界,就是一道鬼门关。

  有了王篆这道护身符,松江远洋商行,每到一个地方,这地方衙门多少也会给点面子,再知趣的上下打点一番,这鬼门关就算是过了。

  “王篆,莫要心生怨恨,先生是在救你,你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犹不自知。”朱翊钧看着徐成楚的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善恶随人作,祸福自己招,你这贪欲有点大了。”

  “罪臣知罪。”王篆再拜。

  大明这商贾也分白红灰黑,这王篆受贿的范围,已经从白到红灰的范围,再这么下去,他就会成黑恶之人的保护伞了,法不容情,到时候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朱翊钧思索了下,拿起了朱笔说道:“王篆附党献谀,黩法乱政,革罢官身,给驿归乡吧。”

  只是革罢归乡,没有夺了他的功名,他回到家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进士老爷,依旧可以安稳的做个地方士绅,这种惩罚力度,并不算大,但这从文华殿廷臣到乡野士绅,这种落差,就已经是惩处了。

  主要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清党归清党,伤害到张居正,就是伤到了万历维新的根基上。

  “陛下,如此薄惩,恐怕引人非议,臣请陛下严惩不贷。”张居正在皇帝宣布惩罚的时候,立刻站了出来,他的目的是清党,如此大错,皇帝略施薄惩,恐怕日后更没有人敢惹张党了。

  “陆阁老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陆光祖,他总领反腐司,这个案子究竟该怎么办,看看掌反腐司事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想法。

  陆光祖愣了下,出班说道:“陛下说得对,这王篆虽然罪孽深重,但终归是有功于国朝,提督操江之时所著《江防考》,仍然护着大明江山社稷,贪腐可恶,但过于严惩,恐寒了臣工报效之心。”

  “元辅说的也对,元辅辅国二十年,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核名实,清邮传,核地亩,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然而威柄过重,门下仗着元辅威柄,略有妄为,理当严惩,以儆效尤。”

  “此事兹事体大,其中轻重之度,实难度量,臣,恳请陛下圣裁。”

  “也是难为陆阁老了。”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陆光祖归班就是,皇帝也对,元辅也对,打了一个太极手,最后恭请圣裁,把皮球踢回了皇帝这里。

  不是陆光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实在是不敢开罪张居正,张门内讧,还是你们张门自己解决为妙。

  陆光祖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也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他不敢轻易涉及其中,哪怕王篆的案子,也是张门徐成楚在办,而不是他陆光祖。

  这印证了张居正的说法,张党势大,群臣结舌,大明纠错机制,对张党失效。

  理当严惩,就是陆光祖的态度。

  朱翊钧已经当了二十年皇帝了,臣子们说话究竟何意,他能听得明白。

  “那就依先生所言,再加褫夺功名吧。”朱翊钧加重了一些惩罚,再革除官身之外,再褫夺了功名,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先生,无论如何,王篆整饬江防,大功于社稷,不必再说了。”朱翊钧看张居正还要再说,就多加了一句。

  王篆的江防考,主要是确定了长江沿线防务,对付的是水寇,也是倭寇。

  虽然自从大明水师成立之后,倭国再不敢犯大明海疆,但这王篆的江防考,激活了长江这条干流,今日开海成功,也有王篆一份功劳。

  诚如陆光祖所言,再穷追猛打,多少有点寒了天下士人报效之心。

  有些人走着走着的确是走散了,但他仍然不失为大明能臣。

  “罪臣叩谢陛下隆恩!”王篆算是听明白了,张居正一出手,根本没有人敢为他求情,也就陛下坚持,他才算是有了个稍微体面的收场。

  他和张居正师徒三十年,帮张居正做了多少事,今日却落得这般结局!

  可王篆一想,最终叹了口气,这也不怪张居正不顾师徒之谊。

  善恶随人作,祸福自己招,张居正或明或暗,提醒了他好几次了,但他仍然贪欲迷心,知错不改,可不就做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吗?

  活该。

  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这已经是极好的下场了。

  得亏现在国朝稳固,朝中并无党争之祸,若是换了万历初年那种局面,晋党早就拿着他当理由,死缠烂打了,党争结果,王篆不知,但他王篆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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