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26节

  潞王就藩,其实等同于分家了,潞王获得的自由,不是没有代价。

  攻伐墨西哥为大明争取百年国祚的功劳,骆尚志当然心动,但他的态度却格外的明确。

  只要金山国施行军功爵名田宅,墨西哥总督府,必然是主要目标,墨西哥总督府有着世界级的庞大银矿,以大明生产力而言,根本采不完的银矿。

  骆尚志有选择的权力,到了他这个地位,他留在金山国,大明皇帝和潞王之间的关系,大明对金山水师的需要等等原因,没人会拿骆尚志如何,甚至日后青史,也都是他的美名。

  他不留在金山城,是因为忠诚。

  忠不仅仅是忠于帝王,更要忠于自己的内心。

  身在行伍之间的骆尚志很清楚,大明军容耀天威这几个字,再次出现在日月之下,是一种偶然,完全是因为陛下。

  张居正一个文进士,他就是再厉害,他的振武永远是浅尝辄止,他的身份、立场就决定了,他无法给戚继光封侯,也无法提高军兵地位,只要他一死,托庇于他的戚继光等武将被针对一番,大明还会回到自己原先兴文匽武的轨道之上。

  张居正死了,托庇于张居正的武将们,反抗就证明了暴力非常容易失控,兴文匽武的共识会加速形成,不反抗,张居正新政里,振武的成果,全都会化为乌有。

  这根本就是个死结,万历初年,戚继光、李成梁、马芳、俞大猷、刘显、刘綎等将领,大明两百万军兵是有些绝望,所有的挣扎,都像是苟延残喘。

  如果按照矛盾说去理解,大明武备已经进入了不可逆的下行螺旋。

  矛盾的双方需要有大致相同的实力,才能对抗,在对抗和斗争中,诞生新的秩序,而大明武备的实力已经衰弱到了不足以和兴文匽武的力量相抗衡,如此之下,文武矛盾,就已经陷入了不可逆下行螺旋。

  无论是何种方式的抵抗,都会加速这一个下行螺旋,拥兵自重、养寇自重,只有自保,对大明整体武力水平,没有任何益处。

  大明陷入两宋重文轻武的境地,基本已成定局。

  这个时候,一个怪胎出现了,大明皇帝朱翊钧。

  大明振武有今日这番景象,完全是陛下弘毅的结果,无论是陛下不务正业的习武,还是突然而然给戚继光封了迁安伯,都是陛下在做。

  给戚继光封爵提领京营,是陛下押上一切,把自己的性命、大明国祚全都作为赌注,赌戚继光的忠诚,赌戚继光不想做司马懿。

  陛下登基十九年,时间证明,陛下是个特别稳重的人,稳重的甚至像个保守派,那是陛下唯一一次豪赌。

  骆尚志、大明军必须要回报忠诚,这也是京营锐卒、大明水师的共识,这种近乎于狂热的忠诚,就是要证明给世人看,陛下是对的!

  军队是可以信任的,暴力不是那么容易失控的,兴文匽武是错的,兴文振武才是对的。

  军队忠诚等同于陛下的路线正确,军队不忠诚证明陛下路线错误。

  唯有上报天子,大明军才能继续维持自己超高的社会地位,营造在京营的惠民药局、三级学堂、讲武大学堂,还有满饷以及各种恩赏。

  骆尚志是执掌一方的大帅,他对这些理解很透彻,他知道自己为何要忠诚,他不会背叛,潞王就是给金山银山,骆尚志也不会留下。

  他的主公是陛下,而不是潞王。

  他的话已经非常直接了,潞王是个聪明人,自然完全听懂了。

  “哎。”朱翊镠重重的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果然自己人只能自己去培养。

  说难听点,如果骆尚志真的留下,朱翊镠也不敢真的完全放心,像陛下放心戚继光一样放心骆尚志,一个能被功名利禄所打动的将领,这把刀再快,也是一把刀,而非心腹。

  “军功爵名田宅,骆帅如何看待?”朱翊镠的情绪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恢复了过来,不是自己的,无论如何留都留不住,不如趁着骆尚志还在,多问问他戎事。

  “金山国需要一个以前、现在、未来的金山国人都认可的分配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共识,才能完成国朝构建。”骆尚志斟酌了一番,讲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进一步说道:“像金山伯那样做个老好人,是无法完成这种共识的。”

  权天沛的老好人做事风格,给金山城带来了些麻烦,而潞王殿下的雷厉风行,弥补了这一点。

  朱翊镠还真问对人了,骆尚志还真懂。

  战争,打的就是意志,打的就是彻底打掉敌人的抵抗意志,屈服于己方意志,这就是战争的根本面目。

  而敌方抵抗意志的强弱,则完全看共识的寡众,共识多则强,共识少则弱。

  戚继光的战争论,可是大明讲武大学堂重要的理论基石。

  “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认可?”朱翊镠一愣,甚至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他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灵光,在孟金泉拿出了秦法之后,朱翊镠本能觉得是对的,但为何对,他说不上来。

  但骆尚志这么一讲,朱翊镠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骆尚志继续说道:“现在的金山国人,都是过去抵达金山城的人;赵穆是现在抵达金山城的人;而未来还有很多的人前来金山城;如何让他们融入到金山国,成为金山国人?”

  “他们需要认可,需要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人的认可,来自制度的认可,而制度的权威,并非来自于制度的合理性,而是来自于认同,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最高的共识,就是过去身、现在身、未来身,全都获得了广泛认可的制度。

  就像是大明认可大唐,大明认为自己是明承唐制,是中华正统的延续。

  戚继光讲,如果有如此三花聚顶般的认可,那就不必去攻伐了,就是军事胜利,也难以赢的政治胜利。

  “过去的人知道当下的情况,是否能含笑九泉;现在的人是否愿意承受苦难,继续前赴后继;未来的人是否会对过去、现在所有的努力,而感恩戴德;这三样,是认可的标准,三个问题的答案是是,就是天命。”朱翊镠望着天空,怅然若失的说道。

  时至今日,他终于彻底理解了天命二字,从来不是虚无缥缈之物。

  骆尚志笑了笑,朱翊镠理解还不对,这里面要加个限定,那就是多数,没有任何制度是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多数认可已经实属不易。

  骆尚志没有说,潞王殿下是个聪明人,时日稍长,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骆帅,讲武大学堂还讲这些吗?”朱翊镠略显迷茫,骆尚志所言所欲,似乎和他这个武将的身份有点不太相符,比孟金泉讲的还要深入的多得多,朱翊镠甚至有一种面对皇兄的错觉。

  骆尚志理所当然的说道:“讲武大学堂当然要讲这些,大明面临天变,陛下要大军军管北方,可不是在胡闹。”

  “不仅是我,大明军将,庶弁将,也都要理解这些。”

  军队自然也要讲思想政治,甚至陛下还会亲自讲解,骆尚志可是讲武大学堂第四期甲上优等生毕业,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认可和褒奖。

  做西方天白虎杀伐第一星娄虎,可不是只知道打打杀杀就行,对于骆尚志这等镇守一方的大帅而言,他要率领全军,赢得军事胜利,也要赢得政治胜利。

  “皇兄睿哲天成,打小就知道了这些道理,而我现在才有所明悟。”朱翊镠再次震惊于皇兄对万物之理的理解,但很快就有点释然的说道:“幸好,皇兄是我亲哥!哈哈哈。”

  一想到皇兄如此厉害,朱翊镠就有点恐惧,但一想到这是自己亲哥,就立刻开怀大笑起来。

  朱翊镠想起来,他六岁的时候,还故意尿了皇兄一身,皇兄都没怎么生气,只是揍了他一顿而已,而且还没狠揍。

  “皇兄真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朱翊镠说着说着,又有点想家了,甚至露出了代表着软弱的委屈。

  他想回去看看母亲,看看皇兄,看看自己的孩子们,跟他们讲讲太平洋彼岸的故事,但隔着一个太平洋,金山国事,千头万绪,短时间内他回不去。

  皇帝陛下脾气很好?骆尚志不置可否,可能在潞王眼里,陛下脾气真的很好。

  五年平定墨西哥,拿走墨西哥矿群,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做不得真,就是给军功爵名田宅制度一个合理性,竖立一个敌人,而后围绕着这个敌人构建共识。

  画大饼,讲故事,自古就不稀奇,大秦就讲东出叙事,维持军功爵名田宅制度的执行。

  朱翊镠写好了金山国事疏,骆尚志也写好了自己的奏疏,大明环太商船离开的时候,奏疏一起送往了大明。

  奏疏抵达大明的时候,已经是万历二十年的新年。

  京师一片喜气洋洋,而皇帝陛下照例没有参加鳌山灯火,他也没有忙碌到过年也要上磨的地步,所以带着朱常治、朱常潮二人,去了太白楼看年戏。

  大明京师的繁华,让人目不暇接,过年这十七日不设宵禁,已经入了夜,依旧是人潮涌动,天空的烟花总是忽然腾起,朗朗星空、烟花之下,是孩童放的盏盏花灯。

  一个个女子戴着撩纱,行走在街上,出了胭脂铺,又进了成衣坊;

  人潮汹涌,孩子们在街头巷尾的奔跑,总是引起父母的阵阵训斥;

  酒家灯火通明,楼阁内,琵琶女的身形若隐若现,坐在车里,依旧能听到弹奏的是《诉衷情》。

  转朱楼,近曲塘,美人奏琴,是谁家玉指冰弦,动晚凉?

  韵泠泠,似鹤翔,诉尽宫商,直教人魄散魂飞,错认作,广寒仙唱。

  朱常治和朱常潮两兄弟,看着车窗外,小声的说着话,朱翊钧则看着窗外出神。

  每一次朱翊钧感觉到疲惫时,走出皇宫,看到了这人间,所有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他要做的事儿,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守住这万家灯火明。

  今天这次出门,并没有公务缠身,也不是来太白楼听读书人们聚谈,他就是单纯的出来过个年。

  车驾到了太白楼,无人打扰,大将军府的招牌是真的好用,拦了所有叨扰的人,朱翊钧也乐的清净。

  太白楼年戏,算是这几年在京师过年不得不看的大戏。

  朱翊钧不喜欢听戏,所以楼下连连叫好,他在包厢里,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吵闹,他就是心血来潮出来游玩,等真的走了出来,又觉得无趣,简单赏了点银子,祸害了下大将军的名声。

  京师人人都知道,大将军府出了个大将军都管不住的纨绔黄公子。

  朱翊钧觉得无趣,原因倒是简单,京师第二纨绔王谦跑到松江府做官去了,朱翊钧这个第一纨绔,做什么都缺了个捧哏,便无聊了起来。

  这一无聊,时间就过得很慢,他赶在了亥时人定之前,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宫中。

  “皇后那边如何了?”朱翊钧问起了王夭灼,这几日有了胎动,王夭灼和顾眉生的预产期在一月,这还在过年,肚子里的孩子,已然待不住了。

  “皇后千岁无恙,吴太医说,皇后和庄妃,都在这两日。”冯保笑呵呵的奏闻了情况。

  “嗯。”朱翊钧答应了一声,看了看时间,还早,左右无事,便说道:“拿本世宗实录来看。”

  “陛下,今天过年。”冯保没有应,而是反驳了一句,过年,就什么都不看了。

  “也行。”朱翊钧也没强求,坐在躺椅上,看着窗栏愣愣的发呆。

  没了国事,陛下好像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了。

  陛下的这个状态,冯保非常担心,冯保是急在心里,毫无办法。

  陛下正在从朝气蓬勃、春秋鼎盛的少年天子,向着被皇权完全异化的孤家寡人转变,这个转变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出门去看年戏,也是冯保的安排,他希望这些热闹,能驱散一些异化,但没有任何效果。

  冯保想了想,取了潞王殿下的奏疏说道:“潞王殿下的奏疏下午到了,值守内阁大臣陆光祖,写了浮票,送到了宫里来。”

  腊月二十五休沐到正月初六,奏疏不入宫,但潞王的奏疏除外,这是皇帝早就下过的圣旨。

  朱翊钧来了兴致,看了潞王流水账一样的奏疏,他把这些日子金山国发生的事,都写在了奏疏里。

  主要是一肚子的委屈,朱翊镠也无人可以说,只能写在奏疏里,说与皇帝听了。

  朱翊镠愤怒韩卿德的得寸进尺,更加愤怒金山士族们的无法无天,连陛下都敢诋毁,关键是这些诋毁都是奔着下三路去的,更加无耻了。

  这些个琐碎闲事之外,则是想家。

  朱翊镠问了李太后,问了自己潞王府里的万国美人,还问了两个孩子,当然潞王也没忘记告诉皇帝,他在金山城弄了几个万国美人,让皇兄不必担心,他在金山国过得还好。

  “孩子气。”朱翊钧将奏疏看完,递给了冯保说道:“把潞王给娘亲的信送去慈宁宫。”

  潞王也给李太后写了封信,朱翊钧没有拆开看,而是直接送去了慈宁宫,自从潞王就藩后,李太后生了足足六个月的闷气,才让皇帝仍然照旧,可以在初一十五去拜见。

  朱翊钧也明白了,为何金池总督府拒收流放犯,这些个流放犯到了海外,仍旧不老实,惹是生非,处置起来也比较麻烦。

  金池总督府宁愿要地痞流氓去甩鞭子,都不要这些读过书的士族人家,可见这些人,到哪里都惹人生厌。

  大明皇帝觉得无事可做,盥洗了一番,就潦草的睡下了。

  大明反腐司当红人物,反腐御史徐成楚,觉得非常厌烦,直接在门前挂了‘主家有事,不便见客’的牌子,大门紧闭,连在京师的远方亲朋,都不让上门拜年,无论是谁,一律被挡在了门外。

  徐成楚顶着个大瘤子,被人欺辱的时候,这些个亲朋们无人理会,他中了进士,这些个亲朋突然就出现了。

  徐成楚现在的名声很大,被誉为海瑞第二,反腐司三把大火烧下去,烧的贪官污吏人人惊惧不安,现在反腐司堪称权势滔天,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拜访的人很多。

  他一个人没见,看着那么多的拜帖,立刻回过神来,直接闭门谢客了,只要他开门见客,旁人求而不得的名利双收,唾手可得,但他思来想去,把这些拜帖上的人,都加入了明年反腐的名册。

  徐成楚想:若是这些人没问题,为何要来拜谒自己?那必然是心里有鬼,才来敲门。

  “这刑部右侍郎王篆,为何要递来拜帖,无论是官秩,还是全楚会馆的座次,都该我去拜见他,而不是他拜见我,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徐成楚拿着一张拜帖,眼神有些冷厉。

  去年十一月,元辅张居正让徐成楚查一查同为张党门下的王篆,查到了很多的东西。

  和徐成楚完全不同的则是申时行,张居正把全楚会馆让给了申时行,去了宜城侯府过年,这个举动,算是张居正把张党交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正式成为了张党的党魁,今年是第一年,当然要大肆操办一番,就接连见了很多人,很多申时行都不认识,忙的脚打后脑勺,连年夜饭都没吃一口,有些人面熟,有些人面生,更有些人连见都没见过。

  申时行令人做了个职官书屏,他确定这东西真的有用,至少以后见面,能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防止见面时候,不知所云。

  让申时行疑惑的是,徐成楚居然没有拜会他这个新党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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