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66节

  棉纺工匠十分辛苦,一年到头都休息不了几天,每天都要干六个时辰,而一天工钱,不过区区五十文大钱,也就是七分银,一年看起来有二十银之多,京营锐卒一年额俸才不过十八银。

  但匠人、织娘可不比京营锐卒,京营管住管饭孩子还能上学,对于匠人、织娘而言,这柴米油盐水食,衣食住行都是钱,一年到头一个壮劳力,最多也就只能剩下六两银子,养一个孩子就已经十分吃力了。

  按照最初朝廷的设想,咆哮的铁马,能够减轻重劳力的劳作时间和强度,工坊有了更好的效益,也能多给工钱,百姓也能安居乐业,有了空闲时间和银子,能买更多商品增加需求,看起来一举三得,多是一件美事!

  但实际执行却是,铁马入厂,没有减轻劳作时间和强度、工坊有了更高效的铁马只会选择解雇匠人,百姓别说安居乐业,反而疲于奔命,找不到营生,各地衙门可不敢看着壮劳力们没有营生,游手好闲。

  衙役再多能有多少?一台升平七号就是三百匠人失业,一个县里,有十台铁马,就是三千壮劳力无所事事,各地衙门对于铁马的态度,也有些变了,从最初的积极,要抢铁马的数量,到现在保守观望,甚至是抗拒。

  这便是王亶义提到的毁奇技以安民生。

  这个矛盾是长期矛盾,而且会反复循环,在螺旋中上升。

  冯保的看法,则是朝廷应该介入去调解,减少劳作时间和强度,保证就业,保证劳动报酬,进而推动机械工坊的推行。

  “你的想法很好。”朱翊钧十分有十二分赞同冯保的看法,朝廷应该介入。

  “臣愚钝。”冯保有些不明白,既然陛下非常认同,但为何朱批还是暂缓机械工坊的营造呢?

  朱翊钧叹了口气,点着奏疏的开始说道:“因为三地一年生产棉布3200万匹,朕也希望圣旨是无所不能的,朕说一句话,就能改变这个现状,朕一天到晚不睡觉,天天说,天天写圣旨。”

  棉纺产业,生产相对剩余了,相对剩余,是需求端不够强劲,而不是供给端的绝对富足,需求增量跟不上供给增量。

  大明一亿三千万人,人人都买得起棉布,别说3200万匹,就是3.2亿匹,32亿匹,也能吃得下这庞大产能,各棉纺工坊,不用朝廷去推行,他们也会疯抢铁马,增加产能,占领市场获利。

  朱翊钧暂缓机械工坊的营造,就是为了一件事,减缓供给端的增量,等待需求的增加,填补缺口。

  主要阻碍大明需求增长的,不仅仅是劳资矛盾、劳资关系,还有驰道、道路、桥梁的修建,大明的驰道里程不足五万里,如果大明驰道有四十万里,区区3200万匹棉布而已;还有白银堰塞,大明白银在沿海、在大都会堰塞,有钱的地方钱多到用不完,没钱的地方,还在以物换物;

  这不是看不见的大手可以调节的,而是需要朝廷这个看得见的大手去调节。

  朱翊钧已经通过驰道,将大量白银分配到陕甘绥、北直隶、河南、湖广等地了,流入大明的白银是有数的,驰道修建的投资,就是把白银送到偏远地区。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时间,朱翊钧春秋鼎盛,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做这些事儿。

  “但你说的也对,单独下章松江府,试着推行一下,不要吹求过急。”朱翊钧又斟酌了一番,还是在松江府开启了劳动保障的新政,至于成效如何,边走边看。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松江府会出现各种奇怪的问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明把新政的试点,放在了松江府。

  松江府作为开海、商品经济蜕变、劳资关系改变的桥头堡,松江府要是没有些奇怪的事儿,那才奇怪。

  “王谦奏事。”冯保拿出了一本新的奏疏,来自松江府知府王谦。

  朱翊钧打开看了许久,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松江府对极乐教进行堪称地毯式搜查,甚至深入到了乡野之间,极乐教徒没发现多少,捣毁了数十个其他淫祀,就是不被朝廷认可的教派,其中多数都是邪祟;

  第二件事,松江府启用了二十七个新的海防巡检司,其中琉球列岛有十四个,全面缉私,对来往船只进行全面稽查。

  琉球总督府撤销时,琉球列岛归了松江府,鸡笼大岛归了福建,所以琉球列岛防务,归松江府呈奏御前。

  第三件事,倭国桃山幕府丰臣秀吉,对极乐教进行围剿,全面失败了,丰臣秀吉从去年收到皇帝圣旨后,就直接打算动用武力清理极乐教。

  可是很快引起了倭国朝廷公卿、幕府大名的反对,这种反对十分凶猛,主张武力清缴极乐教的尾藤知宣,在剧烈的斗争中,被流放去了下野那须,并且在流放的路上,被流寇所杀。

  而尾藤知宣被斗倒的原因,居然是他在丰臣秀吉成为幕府将军后,强淫了数名公卿的女儿,这数名公卿女儿的哭诉,引起了普遍同情。

  因为京都普遍认为女子不会用贞操诬告,所以京都所有人都认为尾藤知宣真的做了这种恶事。

  尾藤知宣百口莫辩,他在流放路上被杀后,丰臣秀吉察觉到了异常,下令验看,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几个女儿全都是完璧之身。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诬告,是极乐教对武力围剿的反抗。

  “极乐教对京都的渗透,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朱翊钧看完了王谦的奏疏说道:“下章顺天府丞杨俊民,立刻对京师进行摸排,防止邪祟渗透。”

  这里的邪祟,不单纯是极乐教,比如当年的合一众。

  王谦之所以说丰臣秀吉对极乐教围剿全面失败,是因为丰臣秀吉在这个案子发生后,非但没有清算这几个公卿、诬告的女子,还取消了倭国律令中‘诬告反坐’条目。

  倭国的律法完全照搬唐律,和大明律类似,有诬告反坐的原则,但尾藤知宣被害后,这个原则居然被取消了。

  而取消的理由是:落后的同态复仇原则过于严厉,而且很容易导致滥用,导致诬告者承担处罚超出其行为造成的危害,罪刑不能相适,故此取消。

  “丰臣秀吉失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朱翊钧叹了口气,略显有些感慨。

  丰臣秀吉烂了,面对倭国越来越糟糕的局面,他已经放弃了抵抗,任由国势颓废腐烂下去,他继续斗下去,跟着他一起拼命的大名,都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不如做个名义上的倭国国王,在荣华富贵中死去。

  “倭国现在已经到了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的地步。”冯保打了个冷颤,他是个没有世俗欲望的宦官,但他对仕途非常看重,无论如何他也要做这个宫里的老祖宗!

  君臣道息,就是丰臣秀吉如此抉择的原因,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做不到了。

  这话是先秦杨朱所说,意思是:人们的欲望在消失,不肯婚丧嫁娶,甚至不追求名利地位,所有的欲望都在减少;如果对华美的服饰、高大的房屋、美味而丰富的食物都不再追求了,君臣之道就开始消失了。

  现在倭国现状,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倭国在肉眼可见的崩溃。

  “倭人正在疯狂涌入矿区,因为这里有大明军驻守,会清理邪祟。”朱翊钧说到个现象,倭人向矿区聚集,比如熊廷弼所在的石见银山,人口已经突破了十五万人,而且数量还在增多。

  但石见银山的白银开采,已经养不了更多的丁口了,所以,熊廷弼禁止了倭人逃难到矿区,三个月后,几乎每一个大明控制的倭国矿区,都对倭人关上了大门,不允许倭人再进入矿区。

  倭国的局面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防止粪坑里的蛆爬到大明的餐桌上,大明以对马、济州岛、长崎总督府,构建了物理上的铜墙铁壁,阻拦倭国崩溃的种种乱象,向大明蔓延。

  “因为倭国极乐教闹出了大乱子,吕宋、旧港,乃至金池总督府,对极乐教的态度是如临大敌,但朕注意到,极乐教在南洋没有表现出倭国那般疯癫。”朱翊钧注意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极乐教在倭国本土极端,在南洋反而表现的非常温和,即便是在吕宋,更多的是底层互助,而非猎婴、邪祟祭祀等等,这种差异,引起了朱翊钧的关注。

  松江府大力稽查极乐教,是收到了圣命,但极乐教在松江府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当然这和松江府干涉比较早也有关系。

  可吕宋总督府并没有那么多人手进行强力清理,但极乐教没有表现出在倭国那般恐怖的危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极乐教在倭国的疯狂,是因为倭国的秩序正在向彻底混乱滑落。”冯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南洋的极乐教不敢疯癫,原因很多,比如佛、回回、大光明、天主、极乐宗教乱战,为了不至于被消灭淘汰,不敢极端;比如南洋极乐教徒多为倭人,背井离乡不敢生事;比如吕宋、旧港总督府文武,对宗教天然抵触,不肯同流合污等等。

  但冯保认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吕宋吃得上饭。

  种植园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只要肯卖力气,一顿饱饭还是吃得上的,可是在倭国,你就是再卖力,吃饭都是问题,环境不同,导致了极乐教在两个地方差别如此巨大的原因。

  大明同样如此,越是穷乡僻壤,邪祟越是泛滥。

  至高无上的皇帝一如既往的勤勉处理国事时,大明新成立的北镇抚司下辖反腐司,开始了设衙的第一把火,直接烧向了鼎建大工,京广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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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9章 大将军来反腐?

  大明的邪祟和极乐教一比,都显得非常守序了,毕竟大明的邪祟,多数都是为了求财。

  比如这次松江府地毯式清理,被抓到的邪祟,主要是白莲教,这是明初就确定的邪祟。

  白莲教,起源于唐朝时候非常盛行的摩尼教,后来和弥勒教、道教、佛教混合演变,最终形成了遍布大江南北的白莲教。

  白莲教的主张是:教中所获资财、悉以均分;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可周行天下;等平均、互相助。

  就像大光明教要求信众学习先知的八大美德,以八大美德自我约束,白莲教也有自己的道德崇高,白莲教要求信众: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这种等平均的主张,可以让人们获得心灵的寄托,有一个虚妄的彼岸去追寻,对于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极度想要摆脱现实苦难的百姓而言,非常有吸引力。

  白莲教之所以被定为邪祟,是因为白莲教总是在发动民乱,比如元末的韩山童;永乐年间的唐赛儿;嘉靖年间的蔡伯贯;都是由白莲教发动,以官逼民反为基本口号,得到了相当广泛的支持。

  整体而言,白莲教算是混乱善良,反抗者,对于善恶有自己的标准,按自己的标准去行善,但不顾及规则,导致朝廷从来不承认白莲教正教的身份。

  但极乐教是完全的混乱邪恶。

  极乐教徒,尤其是倭国的极乐教徒,完全以自己的欲望、恨意、破坏欲为驱动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

  所有行为表现出了暴躁、恶毒、手段狠辣且行为无法预判,肆无忌惮的掠夺他人而理所应当,甚至以此为荣,最让大明无法接受的就是极乐教徒的猎婴行为,他们不仅杀死教众的婴儿,还杀死他人的婴儿。

  因为缺乏暴力去审判,越发无法无天,即便是被抓到,一句‘那又如何!没人能审判我!’扬长而去。

  极乐教徒只渴望毁灭,不仅仅是毁灭所有美好和生命,而且还渴望毁灭维护美好和生命的秩序和规则。

  极乐教在倭国的泛滥,最初是幕府为了转移战败的损失,才将反战败的矛盾转为了底层互害,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当幕府用邪祟去转移矛盾的时候,邪祟在快速壮大自身,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蔓延,最终彻底失控。

  现在,倭国幕府已经意识到了危害,可幕府将军丰臣秀吉,就是想要武力清缴,都无法做到了,因为极乐教已经渗透到了倭国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现在丰臣秀吉陷入了‘我要杀死我自己’的困境。

  而且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完全不同,织田信长有足够高的威望,他活着的时候,能够完全压制公卿、割据大名,而且织田信长不服输,即便是遇到了重大挫折,也会重振旗鼓,继续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但丰臣秀吉这个人,既没有自己的威望,完全不是如此,他从来都是知难而退。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丰臣秀吉发动了统一倭国的战争,打到了老乌龟德川家康,打不动了,就任由德川家康割据,丰臣秀吉啃不动老乌龟,就把老底都掏了出来,跟朝鲜玩命去了。

  理由很简单,朝鲜是个软柿子,德川家康是个硬骨头。

  丰臣秀吉欺软怕硬,织田信长不是,谁不服他,他就会一直打,打到对方完全臣服为止。

  所以,丰臣秀吉没有能力,也没有毅力去清理极乐教。

  大明对极乐教进行严防死守,这玩意儿要是在大明泛滥起来,恐怕只有杀杀杀能解决问题了。

  其实这也应验了张居正的说法,一切政治活动,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大清洗,而且最好希望,在需要发动清洗的时候,朝廷还有能力发动清洗,还能洗的动。

  否则,连清洗都无法做到,只能看着一切秩序和规则被破坏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都察院总宪陆光祖入阁,总理反腐事宜,反腐司第一把火烧向了京广驰道。

  陆光祖带着两个素衣御史,来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前,请求觐见,他现在是阁臣了,有权力到御书房觐见了,他恭敬的等在西花厅内,和素衣御史商量着如何面呈陛下。

  很快陆光祖被宣见到了御书房内,陆光祖领素衣御史行礼。

  “陛下,第一案,湖广巡按御史赵宪,其受天子命为御史,不能弹罢贪残守令,以贻民害,每丁索银三钱,每年两次。”

  想进工兵团营吃饭?每一人交三分银,每年两次固定缴纳。

  工兵团营的俸禄很低,住的很差,吃的也不是很好,工钱几乎没有,一年到头能留下六两银子,那还是不分寒暑,每天都干活的情况,而赵宪一次就拿走六钱银。

  赵宪拿工兵十分之一的劳动结余,那下面具体经办的师爷,收银子的大把头、把头、工贼、打手们又要拿走一部分,最终层层摊派,就是辛苦一年,一分银也留不住。

  “第二案,广州府推官伍惟忠接受宴请,酒色醉人,皆为广东段驰道扑买而来,伍惟忠贪赃枉法,将驰道所需土木石方扑卖给各色商贾,谋求厚利超过了二十二万银。”

  朱翊钧忽然伸手说道:“等下,这个伍惟忠朕听着耳熟,是那个王家屏的弟子,和万文卿一样,特别喜好逛青楼的伍惟忠?”

  “正是。”陆光祖俯首说道:“他和万文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这次京广驰道反贪大案第二人,就是伍惟忠,广州知府万文卿的好友,王家屏的弟子。

  “当真是世事难料,朕还见过他两次,今日再听闻,居然是贪腐窝案之中,王家屏王侍郎何意?”朱翊钧询问起了王家屏这个座师,是不是要保伍惟忠。

  陆光祖俯首说道:“王侍郎离开广州时,伍惟忠已经不是王侍郎门下了,王侍郎多次训诫约束无果,就把他的腰牌收了,由他去了,二人已非师徒。”

  “而且这次把伍惟忠罪行检举的正是万文卿。”

  王家屏的两个弟子,同门相残,因为万文卿再不点这颗雷,陛下雷霆之怒,就要连累到万文卿了。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伍惟忠就是这样,王家屏作为座师,训诫了很多次,但最终无法规劝,只能逐出师门了,今日伍惟忠出事,王家屏也不会搭救,甚至本身就是万文卿检举。

  “第三案,广州市舶司提举郭善言、提举太监徐无为,多次对海船,索要海獭、花席、白布、花砚、色绸、珍珠、珊瑚等物,若来往海船,无法满足,动辄打骂,重则为难,不给过关,甚至还额外抽分。”陆光祖说到了第三案。

  朱翊钧翻看着第三份案卷,疑惑的问道:“这个案子也是京广驰道窝案之一?”

  “是因为郭善言和徐无为,索贿驰道工兵团营,因此案发。”陆光祖解释了下,为何这个案子也归到了窝案之中。

  “当真是胆大包天!”朱翊钧又翻动了下,才看到了详情。

  郭善言索要驰道砂石的扑买,广东工兵团营刚刚组建,就被上门索贿,郭善言打算用海砂充当河砂,这广东工兵团营哪里敢接受?就直接状告到了两广巡抚刘继文处,这案子就变成了京广驰道的窝案。

  陆光祖林林总总奏闻了十二个案件,全都是京广驰道的窝案,京广驰道刚刚开始营造,贪腐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出现,让人始料未及。

  “开陇驰道,是王次辅亲自督办,一切物料皆为官营,不假于他人之手,账目清楚,虽有贪墨之事,但尚在损耗之内,今日文成公作古,各衙门肆意妄为,不知收敛。”陆光祖陈述了下开陇驰道和京广驰道的区别。

  开陇驰道是皇帝内帑独资,王崇古作为次辅督办,一颗石子都不肯扑买出去,贪墨也有,但三千五百万银,至少有3200万银投入了驰道,所以开陇驰道,修的快、修的好,移交核验迅速,没有一处不合规格。

  任何大工鼎建,朝廷都是允许工程损耗,但凡是干过大工鼎建,也知道损耗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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