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搞定人,不搞定人你政策设计的再好,也是无用功,而反腐司的职能就是抓人,就是清理异己。
张居正入了通和宫,和皇帝沟通非常不顺利,皇帝和张居正大吵了一架,吓得叶向高连笔都抓不稳了,他哪见过皇帝和元辅吵成这样?连桌子都拍了。
年轻的帝王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局势,而年迈有着丰富经验的宰相,知道皇帝无法掌控一切。
皇帝和元辅大吵一架,满朝文武都是心有戚戚,觉得这七月酷热的天还是有点太冷了,让满朝文武更加揪心的是,皇帝和元辅究竟在吵什么,无人得知,所有知情者对此都守口如瓶。
次日清晨,廷议后,张居正又去了通和宫,又跟皇帝吵了一架,叶向高只能拿出前辈们的经验,干脆不坐班,去上厕所了。
这班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陛下和元辅吵的如此凶狠,张大珰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叶向高和张宏在一起,张宏要盯着叶向高,不让他瞎写。
张宏笑着说道:“何必担心呢?这不是第一次吵架了,陛下和先生吵的次数多了,比这厉害的还有。”
张宏经验丰富,皇帝和元辅意见不同,这事儿发生过很多次,元辅第二次找上门来吵架,本身就是因为皇帝和大臣们还有共识,那就是反腐司要设立,但职能上有着巨大分歧。
叶向高也不敢回去,站在太阳底下,才感觉到了丝丝的暖意。
而此时通和宫御书房里,却比叶向高想的要平和的多,皇帝和元辅已经不拍桌子了。
“先生所虑,朕很清楚,不就是怕先生百年后,大臣们欺负朕吗?”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坐,坐下说话。”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这人心最是脆弱,与其等到日后隐忧爆发,不如先下手为强,让人不敢生出二心来。”
张居正作为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和改革的主导者,他深切的知道,万历维新的阻力不仅仅来自于腐败这个行为,而是来自于那些思想上、立场上、利益上反对维新变法的人。
这些不忠者现在迫于压力,不敢表露自己的立场。
张居正经历过多次朝堂的倾轧,他和高拱还是好友,下死手的时候,张居正也从不留情,反腐司职能用于肃反,其根本目的,就是打造一个政治安全阀,防止万历维新、人亡政息。
政治斗争的残忍性张居正非常清楚,而他给出的制度设计,根本上依赖明君圣主,一旦皇帝昏聩,那就是天下大祸。
但皇帝的立场十分坚定,要确定权力的边界、边界清晰的反腐机制,才能长治久安,着眼于长远稳定和可持续性。
陛下英明,就是张居正敢这么干的最大底气。
张居正的办法是现实的,手段是危险的,皇帝的意见,更加具有可建设性,能够赢得更多的认同,促进反腐抓贪共识的形成,但面临着十分严峻的挑战。
这是一场理想与现实、长远和短期、法治和人治之间的冲突,绝非皇帝和元辅吵个架拌个嘴那么简单。
“先生,哪怕朕答应,真的去肃反,他们就会忠诚了吗?”朱翊钧摇头说道:“忠这个字,都多少年了,连杨博这样的大臣都做不到,这么做,适得其反。”
朱翊钧反对的主要想法是,他觉得没用,反而增加官僚系统的内耗。
“当然不会,本身就是为了让反贼畏惧。”张居正明确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躲避,他的态度十分明确,肃反本身不会让人变得忠诚,但可以恐吓,能让人不敢做反贼。
朱翊钧沉默了下,张居正现在有点过于固执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年纪渐长的张居正,也表现出了他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不信任。
“先生,先按朕的意见办,如果朕觉得力有未逮,就把反腐司当刀来用,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给了个折中的办法。
如果张居正百年后,朱翊钧这个春秋鼎盛的君王,真的和张居正想的那样,无法掌控局势,那就让反腐司摇身一变,成为对内的利刃。
朱翊钧是个很现实的人,如果万历维新被广泛反对,或者维新的成果被人窃取,那么朱翊钧就立刻马上开始肃反,清除障碍和包容异己之间,如履薄冰的平衡之道无法保持,那就舍弃平衡。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最重要的是走到彼岸,保证人亡政不息才最为迫切。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开口说道:“官厂、开海、稽税、吏治,为维新四柱,一旦有人要窃取官厂、开海之厚利、反对稽税、复姑息裙带之弊,就要做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朕明白,偷朕的钱,偷朕的权,只要有苗头,朕就会做的!朕也是从没钱的日子过来的,没钱的日子过不下去!哪怕朕是皇帝。”
张居正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总结的很到位,偷钱和偷权,陛下明白界限在哪里,这个反腐司,可以藏起来,埋伏一手。
张居正当然希望这把刀不会启用,他也希望大明臣工,人人忠君上重振大志,体国朝振奋之心,但基本不太可能,陛下只要不要被所谓的道德崇高给骗到了就好。
“陛下,若有人言,请定保举法,令内外文武各举贤才以应急变,三年一科,该当如何?”张居正低声问道,这就是复姑息裙带之弊。
这就是个总纲的套话,比如可以延伸为:有人请定,皇家格物院博士,可举荐入院,而不是逢进必考。
“诛十族?”朱翊钧眉头一皱,居然敢定保举法,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贼了!朕的拳,未尝不能裂地!
皇恩碎地拳,启动!
“陛下不至于,不至于。”张居正由衷的说道:“诛十族,还是有点过了。”
张居正已经清楚了,皇帝没有沉浸在仁君叙事里,这就没什么好疑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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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8章 毁奇技以安民生
所有的政治活动,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发动,无论路途多么的曲折,最终都会走向一条路,对政敌的清算。
无论什么政治活动,这都是宿命的必然。
张居正读史,他还身居高位,参与到了扳倒严嵩、扳倒徐阶的活动中,他本人还是扳倒高拱的元凶。
张居正对自己的身后名不是特别在意,在意也干不出摄政的事儿,历朝历代,但凡是摄政的权臣,就没有一个有好名声,无论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江山社稷,都没有。
他打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替陛下把脏活都干了,把政敌全都以反腐司反腐的名义,进行全面清算。
对政敌的清算,是朝中多个派系,为了利益反反复复倾轧,在矛盾日益激化且利益冲突不可调和后的表现,这是绝无可能避免的,不是朝中有一位一元独裁的明君圣主,就可以避免的。
甚至,张居正认为,最好还能清的动,如果做皇帝,你连清算都无法清算,代表着以朝廷为首的秩序彻底失效,也就是天命已失。
这种在元末的时候,体现的最为明显,元朝皇帝根本无法发动对任何臣工的清算,甚至还要哄着这些臣子,才能勉强调用臣工的力量。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朕倒是清楚先生的担忧,但党争从来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
“陛下圣明。”张居正仔细理解了下陛下这句话,这种大清洗发动之后,没人能够完全掌控其态势,斗争的过程,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最终的结果,就只有幸存者,没有胜利者。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后,以元末朝廷无法进行清算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了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张居正用十分简短、精炼总结性的描述了元失天命,大明肇始的过程。
“洪武年间,是完全抛弃元时旧秩,革故鼎新之时,洪武年间所有军事、政治、大案要案,都是围绕着如何加速摆脱旧秩序,建立新的秩序进行。”张居正最终总结性的说道。
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自隋唐开始,到宋朝彻底成熟的科举制,一定程度上打开了阶级上升的通道,缓解了阶级固化的压力,但到了北宋末年,中原形成了新的固化群体。
而这些以缙绅为代表的士绅阶级,很快就跟过去的世家同流合污,通过对文化释经权的垄断,阻塞了向上通道。
而洪武年间的大案,都是获得权力路径、上升路径,这个矛盾冲突激化到了不可调节的最终结果,最激烈的就是南北榜案。
“那按着先生这个说法,靖难之战,也是南北榜案的延续?”朱翊钧眉头一皱,忽然发现,按着张居正这个说法,靖难似乎是一种必然。
假设朱元璋传位给了朱棣,而朱棣本人选择了和朱允炆一样的路线,恐怕北方仍然要造反,因为建文新政的种种政策,完完全全阻塞了北人获得权力的路径,不留任何缝隙。
“陛下圣明,臣一家之言,不过闲谈而已。”张居正看了眼中书舍人的位置,叶向高怕是掉茅坑了,一直没回来,正因为没有人记录,张居正才从矛盾说、阶级论的角度,去简单分析了下元末失鹿、大明开辟的过程。
万历维新,尤其是丁亥学制,干的事儿,和洪武年间几乎没有区别,都是在打开新的权力获取路径,打开新的上升通道。
通天之路,被牢牢把控在贱儒手里,丁亥学制和吏举法,另外开辟出理工线官身晋升路线,打开晋升通道,所有人都可以飞升了。
一令开天门,万道震乾坤。
这一定会触及本来垄断之人的利益,被清丈还田打击的豪强、因吏治改革失去寻租空间的官吏、老腐朽的复古保守派、被丁亥学制触及利益的文化贵族等等,这些群体的核心利益,在万历维新中受到了巨大冲击。
“陛下,国初之时,有止投献的风力。”张居正又谈到了大明国初时候,止投献的风力。
张居正描述了一种政治中存在的现象,名叫超组织现象。
在没有明确命令、没有明确威权人物操刀的情况下,只依靠各衙门官吏的默契,以一种集体默契、集体动作,来对抗朝廷政令的超组织现象。
在元末明初时候,元朝皇帝无法对臣子展开任何清算,对于新建立的大明,持续了数十年乃至遗毒到万历年间的止投献风力舆论,都是这种集体默契、集体动作、无需组织进行对抗的超组织现象真实写照。
这才是张居正真正担心,和要借着反腐司清算不忠者的目的,以高压政治行为,瓦解对万历维新反攻倒算的集体共识。
张居正在阐述自己为何要用反腐司进行清算的动机,同样,他也提醒陛下其中的危险,并且希望皇帝深切的知道,那个安全阀、临界点:官厂、开海、稽税、吏治。
官厂最重要,因为官厂不仅仅是朝廷最重要的税源,还是大明最重要的兵源,还是大明改变生产关系、提高生产力的根本。
其实,对万历维新反攻倒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皇帝沉浸在仁君叙事之中。
这是最简单、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但对陛下不管用,不是陛下不追求仁义,而是陛下追求的仁义和熊廷弼理解的仁义更像。
把人一分为二竖着劈的仁;把敌人的头打进胸腔的义。
皇帝和元辅之间的争吵结束了,最终元辅妥协,认可了陛下的办法。
陆光祖以督查院总宪的身份入阁办事,并且督办反腐司一切事宜,而陈末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成为了第一任反腐司指挥使。
陈末对于这个任命有些难以理解,反腐司只是反腐?
其实陈末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皇帝需要,他可以作为发动大清洗的那把刀,该清洗就清洗,把一些烂肉挖掉,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陈末在北镇抚司,总是能了解到很多的秘闻,成祖文皇帝够厉害了,也要让纪纲做那个奸臣,把不太容易对付的敌人,统统送去见太祖。
但陛下圣旨高于一切,陈末不懂政治,他选择了遵从圣旨。
张居正描述,对万历维新反攻倒算的集体默契、集体动作、无需组织进行对抗的超组织现象,其实是有些料敌从宽了,这种现象,一般出现在帝国黄昏和国朝新辟。
在这个封建帝制,诛九族合法的年代里,对于大多数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而言,他们现在最怕的是皇帝发癫。
推行一些一拍脑门就做出的决定,突然反反复复朝令夕改,看某个阶级不顺眼,又没想好用什么阶级去填补就胡乱杀人。
皇帝陛下和元辅有点高估他们的抵抗意志了,也太看得起他们了,面对一个嗜杀人的皇帝,不触怒皇帝,才是最大的共识,而不是对万历维新反攻倒算,因为皇帝真的诛九族。
而且皇帝和元辅习以为常,非常容易忽略的一个关键,就是皇帝本人真的非常非常活跃,精力充沛。
这一点张居正早就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但一个精力充沛的皇帝,只要见得多了,就真的很难对付。
皇帝这个职业,本身就处于阶级的最顶层,他拥有所有阶级所没有的至高特权,在加上长期勤勉理政,积累出足够丰富的经验,臣工对付勤政皇帝,几乎没有办法。
因为那些招数,皇帝本人都见过,而且不止一次,甚至玩的比你臣工还要出色。
朱元璋一个皇觉寺的乞丐,皇觉寺不放饭只能去乞讨,他没什么理政经验,更不是天生贵人,也没接受过什么帝王教育,但积累了足够经验后,臣工的招数,对朱元璋基本没什么用处了。
七月的天,极其炎热,但精巧设计的通和宫御书房,却颇为的凉爽,魁梧的大明皇帝,靠在龙椅上,手里拿着两本奏疏,他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松江巡抚李乐、应天巡抚王希元、浙江巡抚侯于赵,三地联合,对大明棉纺织造进行了一次产业普查,类似于清丈、丁口普查一样,对松江府、江左江右、浙江的棉纺工坊进行了全面摸排。
大明当下棉布产量突破了3200万匹,足踏三锭纺车、织机超过了二百万台,棉纺工匠一百二十余万,另有织娘七十余万,工匠每年劳作超过了305天,每日工作超过了六个时辰,从早到晚、无间寒暑。
林辅成所言的相对生产剩余,在棉布上已经出现。
这3200万匹棉布,只有800万匹外销海外,剩下的棉布,全都被大明所消化,外贸只有四分之一,而内销为四分之三。
大明持续推动的机械工坊,遭遇了巨大阻力,任何一家棉纺工坊,包括官厂,机械入场都会遭到匠人、织娘的阻拦,而且阻拦非常严重,万历十八年这半年来,所有铁马都没能顺利入厂。
一台升平七号铁马,就能代替三百个工匠和织娘,咆哮的铁马,吃掉的是匠人们的生活。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挑战。
坏消息是:两广巡抚刘继文讨债成功,安南四大家族真的凑齐了欠款,把钱还给了大明,这导致刘继文没法发飙了。
这是个坏消息,刘继文低价买了一大批欠条,本意是为了发飙,而不是为了讨债,就是找个理由揍安南一顿,根本目标是逼迫安南四大家割让岘港给大明。
刘继文不在乎安南的死活,也不在乎那仨瓜俩枣,他只在乎岘港是否在大明手中。
安南四大家还债了,那就只能另找理由了。
“下章李乐、王希元、侯于赵,暂缓机械工坊营造,不要闹到毁奇技以安民生的地步。”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朱批了第一本奏疏,决定暂缓。
万历四年,苏州府有一匠人名叫王二小,师从黄子复,心灵手巧,制作了一台水力驱动的纺机。
本来王二小觉得凭借着这等奇物,自己怎么也能混个富家翁,结果这一台顶八台,一台减二十人的水力纺机,被苏州府以妖器惑众的名义给砸了。
王二小只能制作一些奇技淫巧之物,博人一笑为生,后来黄子复因为谭纶举荐,成为了格物博士,将王二小叫到了京师,改名王亶义,先在全楚会馆家学堂读了三年的书,而后又在格物院读了五年,顺利通过了格物院的考试,进入了格物院成为了格物博士。
王亶义,在格物院上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名字就叫《毁奇技以安民生》,真的不是苏州府不让王亶义发财,实在是当时这水力纺机造成了苏州府近千人无以为生,苏州知府衙门,只能砸掉纺机,安抚民生。
这个困局,在十四年后的今天,在三地的棉纺行业再次展现了出来。
冯保看到了陛下的朱批,眉头紧蹙的说道:“匠人、织娘每年要劳作三百余日,每日六个时辰,从早到晚,百般辛苦,只换取微薄收入糊口,手停口停,若是机械工坊营造推行,可让匠人每年少辛苦数十日,每日少辛苦一两个时辰,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