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57节

  “臣等恭送陛下。”高启愚带着臣工恭送陛下离开。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内,亲笔御书了张新河一等功赏的赐匾,而后将其案件前后经过,写在了奇功牌的背面,大明功赏牌每一块都会在背面写上事由,因何封赏。

  一等奇功,赐匾奇勋贯日;

  二等头功,赐匾头功耀祖;

  三等首功,赐匾首功昭彰;

  四等协力,赐匾协忠卫疆;

  五等奋励,赐匾奋身效节。

  朱翊钧想了想,总觉得还欠缺了点什么,又在奇功牌事由上,添了八个字,舍生取义,取义成仁。

  贯彻了义的信条,达到了仁的彼岸,张新河虽然不会写八股文,读的书不如士大夫们多,但若是按对仁义的执行,张新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士大夫。

  “案子查的怎么样了?”朱翊钧询问缇帅赵梦佑,这个落水案是不是真的是个意外。

  “案子是夫妻二人吵闹,磨豆腐最是辛苦,因为点卤的活儿引发了争吵,故此妻子跳水,丈夫下水营救,三个下水营救的男子,也都是附近的百姓,案子没什么异常,只是五个人,全都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赵梦佑真的仔细调查了前因后果。

  不是刻意安排,更不是给京营把总设圈套,更不是张新河为了升转,为了心心念念的一等功臣传家,故意做的局,就是意外。

  张新河真的脱力了,他救第五个人是真的赌命了。

  人间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这磨豆腐的活儿最是艰难,这对夫妻成婚才三年不到,家里没有积蓄,连头拉磨的驴都没有,每天三更天,就得起来煮豆子、人拉磨,而点卤水和搅拌,女子的手更稳当些。

  这贫贱夫妻百事衰,这点卤水的时候发生了争吵,最终才有了这等情况。

  “那就等赐匾做好了,让礼部敲锣打鼓把匾额送过去,热热闹闹的,让大家都看到。”朱翊钧看完了所有的案卷,缇骑调查的非常详细,张新河和这四个人不认识,生活中没有任何瓜葛,也没有任何的联系。

  越是意外,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在那个短暂的时间,张新河的抉择,绝没有时间去权衡利弊,是下意识的行为。

  大明京营这十万锐卒,真的是圣堂勇士。

  朱翊钧想了想又对冯保说道:“再各赐戚帅、李如松蟒纹对襟大氅一袭、赐银二百、纻丝三表里、钞一千贯、茶饭五桌羊三只牛一只、国窖五件,少示优眷不必辞。钦此。”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他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很高兴,每天前往京营操阅军马,百般辛苦,终究是没有错付。

  大明京营成长为了陛下想要的模样。

  可能当初戚继光第一次提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主张时,没人在意,甚至,有些人完全当这是一个笑话。

  所有的士大夫都以为,京营严苛的军纪,是完全依靠一年十八两白银的军饷才能保持,但今日今时,把总张新河这跪母救人,就代表着这一军魂,已经完成了构造。

  即便是再愚蠢的士大夫,也无法对这样一支军队,说出兴文匽武了。

  兴文匽武是有其合理性的,毕竟暴力失控的代价,没有人能承担,但现在这个主张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了。

  朱翊钧处理了很多的奏疏,辽东农垦局上疏请问田赋问题,户部部议是仍按过去旧制,田赋每亩征收税米三升,决计不可超过三升,而且这三升的税,也不进国帑,而是留在辽东农垦局,用于奖励垦荒。

  辽东垦荒非常困难,水泡子非常难以对付,因为水泡子不仅仅是沼泽,还有塔头。

  对于不种地的士大夫而言,他们是很难理解塔头对于垦荒的阻碍。

  塔头,是草根与泥土长期缠结形成的墩状物,通常要数十年、上百年才能长成,根系深入地下一尺到两尺,辽东的水泡子里,全都是这种塔头。

  对于垦荒而言,这玩意儿比老树根还要难对付,辽东垦荒颇为艰难。

  朝廷对辽东垦荒给予了最大的政策支持,田赋不进国帑,还要免税,家中每口免税二十亩。

  走投无路,背着老母亲四处流徙的陈某,听闻了政策,前往辽东垦荒,他垦荒五年,得田四十五亩,前三年免税,种五年,田契归他本人所有。

  如果五年后,陈某没有成婚,老母亲健在,则四十亩免税,只有五亩纳税;

  如果陈某成婚无子,六十亩免税,之后每多一个孩子,就多二十亩地免征皇粮,生的越多,免得越多。

  土地豁免田赋完全按家里的人口去结算,小孩子都算,即便是夭折,也有三年补丁的时间。

  这都是侯于赵留给辽东的遗泽,是当初屯耕五事疏的一部分。

  这些法子极大的激励了汉民前往辽东垦荒,不过这些法子,不是侯于赵首创的,关于屯耕的详细政策,全都是侯于赵抄曹魏屯田法抄来的。

  曹魏逼迫汉献帝退位禅让,的确不义,但曹魏的屯耕搞得很好,那时候的中原,是‘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屯田,免税、免劳役、鼓励生产,极大的恢复了常年战乱的元气。

  倒是司马昭篡位后,急吼吼的废掉了屯田,搞了一出招抚五胡、蛮夷内迁之事,光是匈奴就内迁了80万,司马家也真的是心大,敢这么内迁蛮夷,最后也自食恶果,弄了个衣冠南渡的下场。

  中原再这么狼狈,就到两宋时候了。

  司马家招骂,不光是他篡位篡的,还有他们家干的,真的太差劲了。

  中原这片土地,终究还是用功过二字,去评价一切。

  这其实也是历史账本和宗教账本的区别,在历史账本里,皇帝是个活生生的人,会被杀死、会被俘虏,但在宗教账本里,谁去审判神呢?

  完成国朝构建,就能让文明拥有足够强大的韧性,即便是短暂的低潮,历经磨难,依旧有恢复的可能。

  “额,王家屏又给佛山铁锅厂的工匠发房子了。”朱翊钧看着凌云翼、王家屏、周良寅上的奏疏。

  没别的事儿,发房子。

  佛山铁锅厂专门营造外贸铁锅,留存利润丰厚,佛山铁锅厂手里拿着这么多银子,广东各级衙门都盯着,铁锅厂总办上奏,要在铁锅厂周围营造一个万户官舍,五年以上熟练工匠可以申领。

  西山煤局和永定毛呢厂,也有两个万户官舍,发房子这事儿,对于官厂而言,并不稀奇。

  “发房子好啊,该发,藏富于规模之间好呀,该藏。”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而且还给了明确的批示:不得粗制滥造,不得滥竽充数,王崇古在的时候,官舍建筑质量极为上乘,不能王崇古走了,给匠人的房舍,就是敷衍了事。

  如果出现质量问题,皇帝将会追责到底。

  藏富于规模之间,其实是大明各级官僚对官厂的不满。

  地方衙门财政遇到了困难,就会到官厂拆解,至于什么时候还?各级衙门认这笔账就不错了,还钱?权力在衙门手里攥着。

  各官厂为了应对这种衙门打秋风的行为,弄出了藏富于规模之间的办法。

  就是把留存的利润全都花掉,修官舍、修学堂、修惠民药局、修育儿所、扩建工坊等等,反正你衙门来借,我账面上一厘银都没有!

  因为各种矛盾产生的斗争,最终在彼此不断妥协中,产生了秩序。

  各级官僚希望朝廷可以停止修建官舍的做法,但皇帝还是在不断批准官厂万户官舍的营造。

  其实,官厂拿地也是要花钱的,官厂周围的地块,价格不便宜,这也算是以这种方式,来应对衙门的讨口子行为。

  银子可以给,但你衙门也不能白拿。

  大明皇帝的勤勉,如同每天太阳一定会升起一样的稀松平常。

  泰西的使者在六月二十六日,挨个觐见了皇帝陛下,甚至连英格兰的使者,今年都被特别恩准,被允许到京师来面圣。

  礼部的意思是希望保持一种沟通和联系,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大明也不介意给西班牙上上强度。

  朱翊钧和英格兰的使者沟通并不顺畅,英格兰使者巧舌如簧,不断陈述执行私掠许可这一政策的必然,将一切推到了西班牙的蛮横之上。

  大明皇帝在英格兰使者走后,特意叮嘱了礼部:以后私掠许可还在执行,就不准英格兰使者进京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以,大光明教已经开始异化了吗?”朱翊钧看着面前的葡萄牙使者保利诺·佛朗哥,这是保利诺的第三次出使大明,他曾经是安东尼奥的二副。

  保利诺吐了口浊气说道:“诚如陛下所知,大光明教变得越发的狂热和危险了起来。”

  在朱翊钧的印象里,大光明教是非常包容的,你可以信仰别的教派,但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你可以寻求智者之屋解决矛盾。

  随着时光荏苒和大光明教的扩张,这种包容正在向排他转化。

  大光明城不允许其居民,信仰别的教派,即便是新教徒也不被允许,只要自由骑士团征服的地方,都不允许子民信仰其他教派,甚至将一座座教堂全部销毁。

  保利诺面色复杂的说道:“但是也不能怪马丽昂大牧首,这种排他,也是因为反击,新教和罗马教廷正在联手绞杀大光明教。”

  大光明教的不包容,是因为泰西教派不允许大光明教的传播,宗教战争正在酝酿。

  大光明教的排他性,更多是为了自保,大明对宗教不了解,有不少狂信徒,偷偷潜入大光明城,意图把大光明教的大牧首刺杀。

  短短三年内,马丽昂和他的父亲,就直接面对了三十六次刺杀,其中七次,都闯到了马丽昂的面前,险些成功。

  自由骑士团的进军,也是为了在这种围捕之下,展现自己的强硬。

  保利诺眉头紧蹙的说道:“大牧首马丽昂说她在聆听圣训的时候,听陛下说:”

  “拥有智慧的人,因为通晓事理而不会产生疑惑;因为有智慧,所以知道对与错,是与非,进而有了道德,而有道德的人,不会因为迷茫而忧虑;当人生不再迷茫的时候,就会获得勇敢,对任何的困难不再畏惧。”

  “臣斗胆,她是不是在错误的传递圣训?”

  保利诺有点怀疑,这马丽昂在假传圣旨。

  朱翊钧想了想笑着说道:“马丽昂说的是,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出自《论语·子罕》,马丽昂曾经问过朕,人如何才能迷茫的时候,坚持下去,我告诉她这个道理。”

  “并且告诫她,千万不要首鼠两端,不要左右摇摆不定,作为上位者,如果你自己都对自己的路不确信,下面的人就会不知道该做什么,随风摇摆,只会让人心无法凝聚。”

  保利诺的表情极为复杂,他思考了许久才说道:“马丽昂她传播圣训的方式,有些粗俗了。”

  “马丽昂对圣徒们说:我们的敌人给了我们两个道路,挨一百鞭子,或者吃屎,我们如果选择了挨打,就不能因为怕疼,改口去吃屎;选择了吃屎,就不要觉得难吃,再去挨鞭子。”

  “否则,这种犹豫,最终的结果,就是既挨鞭子,又吃屎。”

  保利诺因为这个粗俗的故事,感觉马丽昂的圣人训有点失真。

  朱翊钧听闻嘴角抽动了下,看着保利诺,神情格外复杂。

  马丽昂一共面圣两次,马丽昂曾经询问过传教的困难,其中一个就是,教义中的道理,该怎么讲给穷民苦力听,没有读书识字,不明理的信徒,道理真的很难讲得通。

  大光明教若是只给贵族们传教,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朱翊钧当时言简意赅的回答,讲人话。

  就是把复杂的道理,讲的通俗易懂,不要搞得那么云里雾里,让听众去猜。

  可马丽昂真的讲的十分直白的时候,朱翊钧也只能说,确实太直白了,太粗糙了。

  但道理确实讲的很明白,无论是选择投降,还是选择顽抗到底,做出决策,绝不要反复,否则首鼠两端,只会变成一个笑柄。

  “她还说…”保利诺认真的俄组织了下词汇,才开口说道:“如果国王是一名老鼠,那他的国人就是老鼠;如果国王是一个雄狮,那他的国人就是雄狮。”

  这句话已经是保利诺精炼过的,其实马丽昂的原话是:

  国王是条老鼠,他的国民就只会打洞和偷窃,所有人都会躲避这种散发着恶臭的生物,唯恐沾染不祥,软弱和怯懦,只会获得羞辱。

  所以,大光明教选择了迎战,马丽昂在兑现自己的承诺,她要用自己的生命,点燃后来者的路。

  “圣徒们愿意追随她?罗马教廷的强大,绝非只言片语去形容。”朱翊钧眉头一皱询问道。

  保利诺这才说道:“陛下,所以臣才觉得,他们越发的狂热,圣徒愿意追随马丽昂。”

  “可能是因为他们经常提到的那句:我们渴望着,在至暗之中,迫切的渴望着寻找到曙光,愿智慧成为至暗之中的启明星,启迪你我!”

  “或许,马丽昂他们是对的,我们是错的。”

  “陛下给安东尼奥殿下写了国书,还请陛下圣训。”

  保利诺不是大光明教的信徒,他是新教教徒,他觉得自己的信仰足够坚定,但面对大光明教流传甚广的谶言,他表示了自己的认可,甚至觉得自己错了。

  来大明的路上,保利诺十分的纠结,他反复思量,最终没有答案,希望大明作为宗主国,指明方向。

  这个让他疑惑的问题,就是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面对费利佩的刺杀选择了隐忍。

  大明皇帝表示了体谅,但安东尼奥殿下的选择,真的对吗?

  “朕能够理解安东尼奥的顾虑,但他这次选择了隐忍,接下来的每一次,他都需要选择隐忍。”

  “朕不确定安东尼奥的想法,可能,马尔库斯是个外人,安东尼奥觉得剑圣可以被牺牲,可下次呢,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本人呢?朕体谅他的选择,但不认可。”朱翊钧没有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

  大明鼓噪葡萄牙就刺杀事,对西班牙进行对等报复,是不负责的行为,因为大明不知道泰西的情况,更不知道安东尼奥的处境,不清楚敌我实力对比,更难以直接武力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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