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愚在前往太医院的路上,忽然开口说道:“对了,佩德罗特使,即便是你不签字盖章,我们大明也不会给英格兰提供军备,因为在大明眼里,他们和倭寇没什么区别。”
“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一点!我已经签字盖章了!”佩德罗面色极其痛苦,他之前就猜测大明不会这么做,但他不敢赌,结果大明真的不准备对英格兰提供军备。
高启愚赶到了太医院的时候,才了解到了事情的全貌,也了解了这件事为何会惊动陛下。
顺天府通惠河畔,一对做豆腐的夫妻吵架,不知道因何缘故,这妻子一跃跳入了通惠河中,这丈夫不会游泳,跳进去救人,而后三名路过的路人也跳入了水中,结果五个人全都落水。
大明京营休沐把总张新河,带着老母亲路过,听闻呼救声,义无反顾的跳进了河里,救出了四个人,再救第五个人的时候,张新河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再跳进河里救人生死难料。
张新河给老母亲磕了个头,再次跳入了河中,将最后一名落水者救了上来,而张新河已经陷入了极度脱力的状态,但张新河还是凭借着长期训练的体力,从河里上了岸。
案子的详情,缇骑们还在调查。
佩德罗远远的看到了坐在小亭子里的陛下,大明皇帝魁梧的身材,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小山,陛下注视着病房。
佩德罗还看到了坐在陛下身边的老人,显然是张新河的老母亲,皇帝正在和风细雨的和老人说着话,像是宽慰,更像是闲谈。
佩德罗在这一瞬间,忽然理解了什么叫舍生取义。
朱翊钧宽慰着老夫人,他笑着说道:“大娘,大医官说了,张新河被送来的时候,意识颇为清醒,并无大碍,现在只是做检查,和防止伤风感冒,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咱的老二,前段时间生了重病,差点不治,还是让大医官给救回来了。”
“大娘不必担心,好人必然有好报。”
大娘情绪非常不稳定,一直哭,她絮絮叨叨的说道:“后生啊,大娘就这一个儿子,他在那一磕头,大娘是真的怕他回不来了,但他要去,大娘也没得办法,就由他去了,这孩子打小就倔的很。”
对于大娘而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袍贵人,更像是个武勋后生,她也不知道是皇帝,幸好这贵人和煦,愿意听她絮叨。
“大娘是哪里人?”朱翊钧和颜悦色的和大娘攀谈了起来,转移大娘的注意力。
大娘听到询问,断断续续说道:“俺们是归德府夏邑人,俺这个儿子啊,他十八年前,非要去入伍,说是京营遴选锐卒,也亏他有些力气,也就选上了。”
“万历二年,他寄回来好些银子,有十七两之多,夏邑县的驿卒,非要拿七两银子做腿脚费。”
朱翊钧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非常难看了起来。
大明军兵往家里寄银子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为此朱翊钧专门下旨,不得侵占,否则严惩不贷,但万历二年他年纪尚幼,似乎这帮家伙,没把皇帝的圣旨当回事。
“这事大娘不用管了,这银子都敢贪墨,怕是有命拿,没命花!”朱翊钧语气变得有些冷厉了起来。
“诶,不是这样的,第二天,夏邑县丞,就带着几个驿卒把银子还了。”大娘露出了一些笑容说道,这是儿子的光荣事,似乎做了京营锐卒,这身份就了不得了,连夏邑县丞都主动为小民做主了。
“如此。”朱翊钧还是打算让缇骑查一查,看看这种现象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
“后生啊,你说这算不算是立功了?大娘不懂这个,俺儿子心心念念想立个一等奇功传家,在辽东、在绥远、在朝鲜,都没拿到,说那些贼寇跑得太快,没捞到。”大娘小心打探着情况。
“当然,按大明功赏,当给个人一等功臣。”朱翊钧非常肯定的说道,非战时救人三人以上,则以一等奇功论赏,这是早就定好的规矩。
大娘看起来还是很紧张,絮絮叨叨的话有些不连贯,讲了些张新河过往的一些事儿。
比如张新河年轻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那说亲的媒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比如张新河有个相好,张新河从军后,那相好就嫁了人,不过张新河也在北衙娶妻生子了。
大娘对儿媳不是很满意,唠叨了不少儿媳的缺点,朱翊钧一直在仔细听,偶尔附和两句,大娘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戚继光是从北大营过来,来的有些晚了,他没有多等候,直接走了过去,俯首说道:“参见陛下。”
朱翊钧对着大娘介绍道:“免礼,戚帅坐,大娘,这位是戚帅戚继光,大娘若是不信咱这个后生,可以问问戚帅,他是京营总兵官。”
“陛下?皇帝?”大娘惊讶无比,这跟自己聊了半天的后生,居然是皇帝陛下!
朱翊钧笑着说道:“咱的确是皇帝。”
“老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娘惊骇无比就要行礼,却被朱翊钧赶紧扶了起来。
张新河和大医官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张新河并不是那么孔武有力,但看起来颇为精悍,个头算是比较高大,精神极好,显然已经从短暂脱力的状态恢复了过来。
大娘也顾不上皇帝和大将军,径直就走了过去,这一看好好的活着,反而哭了起来,哭的声音颇为悲怆,把所有等待的焦虑都发泄了出来。
“儿呀,你万一,万一回不来可怎么办啊!”大娘声泪俱下,又怕被贵人们听到,刻意压低了声音。
“戚帅练出来的兵,就是厉害,苦练两百步硬功夫果然是有效果的。”朱翊钧对戚继光练兵颇为欣慰。
两百步硬功夫这个规定是从大明火炮延伸出来的概念。
大明火炮不够精准,大明步兵在冲锋的过程中,往往需要在两百步的范围内高速机动,鼓声、旗语、小旗指挥,火炮的覆盖范围会产生一些变化,而大明步兵要根据这些指挥进行机动,这就有了两百步硬功夫的概念。
显然,是这个专项训练,让张新河有了充足的体力去救人,并且自己顺利上岸,没有因为救人溺亡。
张新河是个把总,他其实已经脱离基层军官的范围,再往前一步就是参将,这已经是将领范围了,但张新河还是义无反顾的跳进了河里。
那一跪,是忠孝不能两全,京营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有很多军兵退役后,依旧谨遵条例,不肯对百姓下手。
忠于朝廷、陛下、大明,忠于自己,他就要在体力耗尽的情况下去救人,那就很有可能不能尽孝了。
舍生取义,大丈夫做事的道理,说很难说明白。
戚继光看着张新河宽慰他的母亲,才低声说道:“他不是臣带的兵,他一直在李如松的振武团营,是李如松带出来的兵,以前也是个刺头,被李如松给打服了,他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如果他不幸溺亡,妻儿老小都失去了依靠,对他们而言,天都塌了。”
“塌不了,没人养,朕来养就是。”朱翊钧立刻说道,几个人的生计,他还是能供养的起的。
“陛下圣明。”戚继光一愣,张新河能够义无反顾的原因也非常清楚,他知道哪怕真的自己溺亡,皇帝、朝廷也会善待他的家人,所以他去了。
京营的兵,也不都是戚继光一个人带出来的,但毫无疑问,李如松带出来的兵,也是好样的!
军魂是属于整个京营所有锐卒,属于一种凝聚人心的共识,不是戚继光一个人的。
“少宗伯,这个一等功臣,礼部可有意见?”朱翊钧看向了等候很久的高启愚问道。
高启愚立刻俯首说道:“理当如此,臣领旨办事。”
“末将张新河拜见陛下,陛下威武!”张新河把母亲安慰好后,赶紧到小亭子见礼。
“免礼。”朱翊钧看着张新河问道:“朕看你的履历,你这是打算退役了?为国尽忠十八年,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退役到官厂法例办,到那边做个法例办的会办,主管整个官厂法例监察。”
“第二,就是到讲武大学堂做一个学正,主管庶弁将训练。”
朱翊钧给这两份差事,是经过了思考的,冯保查阅京营把总的资料,张新河在朝鲜战场受了点伤,而且他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征战了,他为大明尽忠十八年,也该休息一下了。
去法例办做会办,子孙后代可以到官厂去,这算是后方,子孙后代便不必去战场上拼杀了。
去讲武堂,那就是做好了子孙后代继续在京营效力的打算。
“末将想去讲武堂,别的不敢说,练人这差事,末将还是很有信心的。”张新河还真的思考了一番,最终选择了讲武堂,他觉得自己不懂官厂法例,跑去官厂,那就是添乱去了。
“行,一等功臣、奇功牌、牌额、邸报都有,你回去休息几日,就去讲武堂报道就是。”朱翊钧笑着点头说道。
大明五等功赏牌,每一等都有皇帝亲笔御书牌额一幅,可以悬挂在自家门头,只要大明还在,这个门头就可以保家宅平安,至少一些酷吏不敢上门滋扰。
邸报则是将张新河的事迹,全都登在邸报上,通报表扬。
“末将谢陛下隆恩。”张新河再拜谢过了圣恩,他带着母亲离开了太医院,刚出门,就迎面碰到了李如松和几个参将、把总。
“你小子,不要命了!力竭了为何还要继续?”李如松走了上来,仔细看了看张新河的状态,确信他还是生龙活虎,就放下了心来。
张新河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心里话,笑着说道:“我不救也没人救啊,只能我去了,再不去,那人就淹死了。”
“行啊,好的很,给咱们振武团营好好的涨了脸面,等回去,去我那儿取二十斤的牛肉。”李如松满脸笑容,锤了下张新河的肩膀,才继续说道:“我进去面圣。”
几个参将和把总一拥而上,把张新河抛了起来,连抛了好几次,不断喝彩。
张新河就这么被扛着,扛上了去北大营的小火车,去京营庆贺去了。
朱翊钧等李如松见礼后,非常肯定的说道:“你练的兵很不错,继续下去,莫要让朕失望。”
“谢陛下赞!”李如松用力攥紧了拳头,满脸的笑容,这个事情是个个例,颇为偶然,但完全证明了,他带的兵也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锐卒,而不是辽东家丁客兵。
这代表着他继任京营总兵的最后一道阻力,是否可以胜任这件事上,彻底消失,因为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佩德罗。”朱翊钧也没换地方,就在太医院见了见跟着一起来瞧热闹的特使佩德罗。
佩德罗赶忙上前,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还是十分恭敬的五拜三叩首行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西班牙特使佩德罗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朱翊钧示意佩德罗平身。
“费利佩的行为,朕非常不满,尤其是他对倭国输送硝石,如果你不肯答应,那大明只能选择对等报复。”朱翊钧再次声明,大明处于秩序的考虑,不会援助英格兰,但西班牙的敌人又不只是英格兰。
大明可以选择通过了《誓绝法案》的尼德兰进行支援,这样西班牙就绝不可能收回这片土地了。
佩德罗面色凝重的说道:“富有智慧的陛下啊,卑微的远方使者,祈求您写一封圣旨,劝告一下费利佩殿下吧,继续远征,只能让西班牙加速衰落。”
朱翊钧倒是好奇的问道:“你确定你把朕说教的圣旨,带回西班牙,能够规劝发狂的费利佩,而不是激怒他?你这个传信人很有可能被恼羞成怒的费利佩所杀。”
这封圣旨根本劝不住费利佩,反而会成为佩德罗的催命符。
佩德罗深吸了口气无奈说道:“是这样的,很有可能会被处死,但还请仁慈的陛下,写一封规劝的圣旨,费利佩殿下对您颇为敬仰,先知的圣意,殿下还是能听进去一些。”
“其实费利佩殿下现在有些为难,明知道远征非常困难,但情况又不允许殿下随意的中止,殿下陷入了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境地。”
“陛下的圣旨,会是一个很好的台阶,让为难的殿下,能够将这场闹剧体面收场。”
佩德罗当然知道这很难,但他还是愿意试一试,死就死吧,反正继续侍奉越来越独断专行暴君费利佩,不用几天,他也会死。
泰西人也要体面,因为那是威权的一部分。
“朕不写。”朱翊钧非常明确的说道:“他派刺客杀了剑圣马尔库斯,还指派兰奇洛特向倭国走私硝石之事,不容原谅。”
朱翊钧没有理由、没有动机去写这封圣旨,西班牙在朱翊钧心里已经变成了敌对国,只是不适合直接撕破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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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2章 软弱和怯懦,只会获得羞辱
远在大洋彼岸的大明皇帝,一封国书,真的能让费利佩不再发癫吗?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意见的费利佩,见到这么一封满是说教的国书,会理智的听取其中意见,还是会更加暴怒?
难说。
真的难说。
因为费利佩他的确是个暴君,但他不是个糊涂虫,老年昏聩的费利佩,还真的有可能在看到大明皇帝圣旨后,短暂清醒过来,分析远征的利弊。
和佩德罗说的那样,费利佩殿下对大明皇帝颇为仰慕,对大明制度非常向往。
长期以来,大明的强大和富有,通过传教士和商人的不断渲染,在泰西人心里创造了一个远比大明强横数倍的虚妄大明来。
就算大明本身,也无法战胜这个虚构的大明,遥远的东方,遍地黄金,富足安详,连河流都流淌着蜂蜜等等故事,不要太多。
南衙大报恩寺的琉璃塔,那是朱棣修建给母亲马皇后的,但泰西的使者、商贾、传教士都如同朝圣一样,要前往参观。
即便是朱翊钧反复纠正这种错误的认知,大明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现在这种刻板印象还在加深。
这就造成了大明皇帝的意见,无论费利佩再怎么疯癫,都要参详一二。
所以,佩德罗希望大明皇帝可以修书一封,把费利佩叫醒,他的年纪有些大了,但环太平洋商业联盟的出现,再加上皇帝的圣训,可以让费利佩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可是大明皇帝明确提出了拒绝。
朱翊钧看着佩德罗,佩德罗比想象的要勇敢,明知道皇帝十分不客气的国书,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但佩德罗还是做了,这很勇敢。
或许正如佩德罗和高启愚说的那样,再征服运动浴火重生的西班牙,确确实实和泰西那些个番夷不太一样,至少西班牙完成了一部分的国朝构建。
“法兰西王室出现了一些风波,费利佩殿下打算武力干涉,我不明白,为何要在海军对英格兰远征的时候,还要在陆地上发动一场大战。”
“陛下不肯下圣旨规劝,真的是太遗憾了。”佩德罗忍了再忍,终究是没有再请求下去,大明已经相当客气了,如果大明人往英格兰走私硝石,恐怕西班牙的应对手段,会更加激烈。
朱翊钧想了想补充说道:“朕之前也劝过,但费利佩显然没有采纳。”
“佩德罗,如果你的殿下还没有糊涂到分不清楚是非的地步,他看到环太平洋商业联盟这个词,就已经清楚的知道,远征不能继续了。”
“如果他已经糊涂到了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地步,朕的书信没有任何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