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上房,再打两桶热水,送些吃食,明早我再带两壶你们这儿听澜酒尝尝鲜……”
赵无眠话音未落,女掌柜便抬起那张很有韵味的熟美面庞,疑惑看向赵无眠。
“少爷公如此匆忙,难得回听澜庄一趟,也不久留?”
少爷公?谁?我?
赵无眠不免一愣,先看向萧远暮,用眼神问她,这掌柜怎么认识我?
萧远暮端着酒碗,粉唇贴在边缘轻抿酒液,瞥了赵无眠一眼……完全没有解释的意图。
赵无眠只得收回视线,看向疑惑的老板娘,直接问:“你认识我?”
老板娘推着算盘珠子的动作一顿,神情更为茫然,
“少爷公就是少爷公啊,这偌大的听澜庄都是你冷月姨娘的,我们又怎会不认识?”
赵无眠知道萧远暮的师父叫萧冷月,可……按萧远暮的说法,赵无眠一年到头也不着家,很少来临安,比起萧冷月,明显还是和酒儿更亲。
赵无眠一直以为他和萧冷月其实不算太熟的。
老板娘眼看赵无眠神情错愕,柳眉淡淡蹙起,继续道:
“方圆百里谁不知冷月仙子家大业大,又生得绝美,每年前来提亲的人怕是没有上千也有五百,可冷月仙子至今未婚,膝下只有少爷公一人……”
“这是你家啊。”
说罢,老板娘还以为赵无眠发了高烧,毫不介怀抬起小手放在赵无眠的额头上,口中则道:
“少爷公别觉得如今快入夏便不会得风寒,外面可在下雨,天气转凉,你还是多顾惜自个儿身子,否则心疼的还是你冷月姨娘……”
赵无眠听这老板娘说了几句,又忍不住看向萧远暮。
萧远暮已经自个寻了处空闲桌子坐下,裙下的绣鞋离地,她敲敲桌面叫来小二,正在点菜。
赵无眠唯恐说错话,便随口敷衍几句坐至萧远暮身侧,压低声音,问:
“这什么情况,你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这里是不是很多人都认识我?”
萧远暮抿着听澜酒,小脸露出稍显满意的神情,随口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师父是个木头桩子,生活范围只有临安那一亩三分地?”
“……先不提你师父,为什么她都叫我少爷公?”
“你就是听澜庄的少庄主,按理说,她叫你少爷,少东家,少主都可,只是当初这客栈濒临倒闭,是你帮扶一把,还时常来她这儿吃饭喝酒,
她才叫你少爷公,如此显得亲昵些,待会儿她来了,记得叫她祝姨,别没了礼数。”
“我不是问这个……而是问她为什么觉得我才是你师父的,额,养子?不应该是你吗?”赵无眠压低声音,对萧远暮附耳道。
萧远暮当然知道赵无眠在问什么,但她就喜欢赵无眠这幅什么都要问她看她寻她的模样。
“少爷公,来喝碗羊肉汤。”
萧远暮刚说完,老板娘,也就是祝姨便亲自端来一小盆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放在桌上,而后小手直接拉开赵无眠的斗笠系带与披风,口中则道:
“外面下着雨,瞧你这衣服都湿了一大片,我先帮你收着,晚上洗洗,明早你就别走了,来姨这儿吃顿饭,拿衣裳,嗯?”
“额……谢谢祝姨。”赵无眠道了声谢,眼瞧萧远暮也认识这老板娘,心底少了几分猜忌,便如实道:
“我年前受了点伤,脑袋有些不记事儿……祝姨见谅。”
“啊?”祝姨闻听此言被吓得花容失色,又抬手摸了摸赵无眠的额头,“什么都不记得啦?”
赵无眠无奈颔首。
“十年前,我逃难来了庄里,身无长物,是少爷公给了银子资助……”祝姨神情慌张,语气茫然,继续道:
“七年前,有贼人偷酒,还留了字,说是明晚要来轻薄我,隔天少爷公就砍了他的脑袋挂在庄前……也不记得啦?”
赵无眠又无奈点头,“真不记得了。”
祝姨自他额上收回小手,站在桌旁,好歹也是个老板娘,此刻却显得手足无措,坐立难安,“那,那我去找你冷月姨娘来瞧瞧?”
“她也在庄里?”
“在呀,昨晚还来这儿吃过饭。”
赵无眠看了萧远暮一眼,还是摇头,“不必了,我待会儿亲自去见她。”
原来萧冷月就在这听澜庄啊,难怪萧远暮不急着回临安。
“喔……”
祝姨将披风挽在小臂处,深红衣裙被披风上的水渍打湿几分,她站在原地左西右想,也不知该对赵无眠这事儿怎么办,只得轻叹一口气,较为亲昵摸了摸赵无眠的侧脸。
“总能想起来的,明早记得来姨这儿取衣裳哈。”
说罢,她才转身离去。
赵无眠的侧脸还残留着女掌柜掌心的温热,眼瞧她离去才看向萧远暮,“到底怎么回事?”
萧远暮端着小碗为自己盛了碗羊肉汤,又拿起烧饼将其撕成一块一块的,蘸着羊肉汤慢条理斯放进粉唇咀嚼,腮帮子微微鼓起,传音入密道: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师父时任太玄宫宫主时,做的是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活儿,主要是稳住江南这片的基本盘……武功,钱粮,弟子,分舵,情报网等等诸如此类,大多都得从零开始。”
“那会儿的皇帝是洛家开国那位儿,手段雷厉风行,一旦我们反离复辰的风声走漏,他怕是会亲自从京师杀过来,师父自是低调,这听澜庄,便是她明面上的基业,主要是为掩人耳目。”
赵无眠知道那位太祖高皇帝对辰国皇室血脉的重视程度,若非是他,萧灵运也不会那般小心翼翼行走江湖。
“那为什么我成了你师父的养子?”
“是又如何?酒儿姐姐和师父难道还分什么彼此吗?”萧远暮很可爱白了赵无眠一眼,
“你是酒儿姐姐的养子,自然也算师父的养子,同理,我也不是没给酒儿姐姐叫过娘亲,只不过她们不愿罢了,觉得这显得她们年老色衰……”
说着,萧远暮端起小碗,抿了口热乎乎的羊肉汤,柳眉轻蹙,衣袖掩面,用手帕捂住粉唇,吐出葱花。
她还挑食。
做完这些,她才继续道:
“师父已为太玄宫立好根基,待我接任,势必要在江湖闯出一番名堂,若是被朝廷知道我乃师父养女,听澜庄少东家,那这庄子定然毁于一旦,因此师父才将我暗中养在临安,也是为掩人耳目。”
“不过你不同,你跟着酒儿姐姐常年在外游历江湖,只为找错金博山炉以及偶尔帮我们发展分舵,身份干干净净,自然适合当这少庄主。”
说着,萧远暮微微一顿,而后犹豫片刻,用勺子搅拌着羊汤,道:
“但你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就当这少爷公……酒儿姐姐失踪时,师父怕你难过,便时常带着你在听澜庄露面,虽然没明说,可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就是那位冷月仙子的家里人。”
赵无眠愣了下,闻听此言,他恍惚间好似瞧见萧冷月的家里住进了个男孩,他白天爬树逗鸟,晚上回家挨训。
当然,他其实根本不知萧冷月具体长什么模样,而且听祝姨所言,他常年不着家,明显也不会在听澜庄久留。
约莫是一年回来几趟,休息休息,顺手帮庄子里处理下杂七杂八的小事这种程度。
但赵无眠还是对萧冷月有了第一印象……对他掏心掏肺的好。
赵无眠沉默给自己盛了碗汤,抿了几口,而后对萧远暮道:
“等我找到那个背刺我的人,非一刀砍了他脑袋不可,就是因为他,才害我不记得你,不记得萧冷月,不记得祝姨……”
萧远暮用软乎乎的烧饼蘸了点羊肉汤,而后塞进赵无眠嘴里,
“谁允许你直呼我师父全名的?叫她姨娘……没大没小的。”
两人小声交谈间,听到隔壁桌客人正津津有味对身旁友人说着:
“嘿,这枪魁多多少少有点没把未明侯放在眼里的嫌疑,人家年前杀归守真人,年后破蜀道难,独斩佟从道,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实力跟他娘鲤鱼跃龙门似的,打的人一个比一个猛……
枪魁虽比刀魁和佟从道都强,但要我说,想把未明侯当垫脚石……恐怕还是差点意思。”
“诶,话不能说的太满,在未明侯打败羊舌丛云前,谁能想到他能破蜀道难?谁能想到他会夺下刀魁牌匾?武人厮杀,尤其是他们这种巅峰武人,没打过,谁也不敢说自己定能胜。”
“倒也是……”
“听说未明侯有门枪法,还是枪魁教的,此次他们于鄱阳湖一战,免不得用枪法一较高低。”
“那就看究竟是未明侯青出于蓝,还是枪魁更胜一筹……”
赵无眠方才那自信神情一扫而空,默默端起碗吃水盆羊肉。
萧远暮也端着碗,只是那宛若秋日晴空般澄澈的眼眸移到了眼眶侧边,默然盯着赵无眠看。
两人此前光顾着赶路,萧远暮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事儿。
“赶紧吃吧,吃完了去找姨娘。”赵无眠将碗抬起,大口吃饭,碗底挡住了他的脸,也挡住了萧远暮射来的视线。
萧远暮淡淡收回视线,“最好是陈期远知道你在附近,主动邀战,而不是你和他暗通款曲……”
“别把我说的和他有一腿一样,而且我也不打算直接去鄱阳湖……至少也要处理完临安的事再去,这样,我依旧是健健康康去扫墓。”
两人边吃羊肉边说话,祝姨时不时过来给两人添点菜。
“对了,这小丫头是谁?出落得倒是水灵,等长大后肯定不比冷月仙子差……”
“我闺……”
萧远暮桌下的小短腿踢了赵无眠一脚。
赵无眠若有闺女,那在庄子里的人看来,冷月仙子就得成奶奶……萧冷月得知此事,定然发火。
赵无眠只得改口,“路上结识的小丫头,身世很可怜……”
他长篇大论,为萧远暮编着故事。
咕噜噜————
水盆羊肉依旧冒着热气,祝姨也在方桌坐下,撑着下巴听赵无眠说话……
第340章 冷月姨娘
时值深夜,小街上的人影渐渐稀疏,水车咕溜溜转动的轻响与雨声混杂在一起,偶尔夹杂着几声蛙鸣。
街上的灯火熄了不少,街上稍显昏暗,朦朦胧胧的月光透过雨幕,笼罩小街。
赵无眠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撑着祝姨送的油纸伞,腰间还挂着祝姨送的两壶听澜酒,与萧远暮走在街上,打量着四周。
他去过的大多地方即便到了夜间也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听澜庄这般日落而息的倒是少见。
但庄子里也不是完全死寂无声,以他的听力,依旧可闻街上三五行人的闲言碎语,提着灯笼精力旺盛的小娃娃嬉笑打闹,更别提屋内‘嘎吱嘎吱’的床板轻响,不时伴随着几句闺中话。
“你行不行啊?老娘难得今天有兴致……你就这模样,以后别怪我在街上看那些精壮男人……”
“我哪样?啊?”
“你说哪样?改天我去街上问问王猎户,瞧瞧他那有没有虎鞭,买过来给你补补……”
铛铛铛————
不远处还传来打铁声。
赵无眠闻声过去瞅了几眼,一间屋外架着棚子,棚下摆着铁毡锻炉等器物,一留着络腮胡的赤膊大汉将烧红铁片放在铁毡上,手持锻锤用力敲打,火星四溅。
瞧见赵无眠站在棚外,赤膊大汉不由停下,用肩上搁置的毛巾抹了把汗,笑道:
“少爷公,才回乡啊,老牛给你打的那杆枪不错吧?”
果真认识我。
赵无眠面上不动声色,口中则道:“枪?我受了伤,记不太清以前的事……什么枪?”
名为老牛的铁匠面色一变,上下打量赵无眠一眼,语气惊疑不定道:“也不记得我老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