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元灵玉的戎人首领脸色微变,一拉缰绳,身子在原地一扭,便见羽箭自他身侧擦过,而后贯穿身后三名戎人的心口,旋即去势不减,那三名戎人身形向后飞出,竟是直接被羽箭钉在树上。
马车车夫与小女娃神情错愕,也没料到此地怎么会突然出现个白袍小将。
在燕王看来,不管戎人在追谁,先杀戎人肯定没错。
而元灵玉猜测这白袍小将是来救人,长靴猛踏马背,同样飞身而起,口中狞笑一声,“辰国的狗还挺多!”
他猛然拔出腰间长刀,朝着马车的方向用力一掷,是要围魏救赵。
那长刀在雪中回旋,拉出一道白线,眨眼到了小女娃近前,小女娃吓得小脸煞白,但就在此时,一柄长剑同样凌空飞来,只听‘呛铛’一声,长剑与长刀在空中相撞,爆出火星,旋即两柄兵刃猛然两侧飞去。
长刀在马车车帘处划了下,车帘瞬间开裂,露出车厢内一位脸色苍白,仪态雍容的贵妇人。
长剑则朝倒插在车板之上,剑身微颤。
元灵玉冷笑一声,身处空中,凌空在身侧树干猛然一踏,自袖口滑出一柄短弯刀,朝白袍小将激射而去,“看你这年纪,还没断奶就敢学侠客救人!?今日本将军就给你个教训!”
“一条戎人的狗也学会人话了?”燕王冷笑一声,虽然掷出长剑,没了兵刃,但抬手便握住剑鞘,格开元灵玉的短弯刀。
元灵玉身为宗师,在没遇见天人合一者与武魁高手前,谁都能打上一打,一刀不中,旋身一脚便将燕王踹飞,“只会口舌之利的东西!”
“少主接枪!”副将抬手抓起马腹长枪,朝燕王扔去。
燕王向后倒飞,长枪自他身侧滑过,他伸手便接过长枪,身形去势不减向后倒飞,在即将触地前,他在空中旋转一圈,长枪率先触地,而后枪身近乎被压成一个长弓。
砰!
下一瞬,长枪猛然伸直,宛若绷紧弹簧,将燕王宛若离弦之矢般射出,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飞身而起,他双手高举大枪,身体与大枪近乎成了一道弯月。
“今日我便试试你这所谓的宗师!”
……
片刻后,在场二十余位戎人尽数被杀,元灵玉慌不择路负伤而逃。
燕王大口大口喘着气,站在戎人尸体间,畅快一笑,而后不远处传来副将声音,“少主!”
燕王回首看去,却见马车停下,那车夫已经自车上摔倒在地,周围积雪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匆忙而去,却看那车夫大口大口喘着气,失血过多,眼看便要死了。
燕王将车夫翻了个身,抬手便喂了那车夫一枚丹药,而后却看一枚令牌自他腰间落下,其上写着‘杏’。
燕王微微一愣,“戎人太医院的大夫?”
太医院的牌子,都以‘杏’为题,意思很直观,取‘杏林’之意。
吃了丹药后,车夫气色明显好了不少,车厢内的贵妇人则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自发丝间取下一枚玉簪,递给燕王,“多谢小将军救命之恩。”
燕王看了眼贵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明显是有了身孕,结合元灵玉方才所言,他心底对这名贵妇人的身份顿时有了猜测。
“听说,辰国覆灭后,戎人对辰国国宝,九钟之一的错金博山炉有兴趣,但辰国皇室将其藏匿,戎人寻而不得,琉璃四玉又散落江湖,便绑架了当时的辰国太子与太子妃,以此为要挟,命人取错金博山炉来换人……”
说着,燕王又瞥了眼车夫,而后微微一笑,“看来辰国没交出错金博山炉,而是潜入大内,趁着此刻国家大乱,将太子妃救了出来。”
燕王越说,贵妇人的脸色便越苍白,低声问:“小将军,是离军的人?”
太祖高皇帝是先统一南方,而后才举兵北上,因此辰国与离国,可谓国仇家恨算一块去了。
燕王深深看了贵妇人一眼,而后移开视线,望向面色已经好转的车夫,淡淡道:“哪有什么离军的小将军,不过一江湖浪客罢了。”
“少主,您今年才十岁,学了本事就在军中杀敌,都没闯过江湖,谈什么浪客?而且就您这年纪,这也不合适……”
“闭嘴!”燕王红了脸,瞪向副将。
贵妇人不由噗嗤一笑,而后嗓音柔柔问:“小将军不想杀本宫?”
“我从不欺凌弱小,滥杀妇孺。”
贵妇人小手轻抚肚子,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斩草除根,就是她一介妇道人家也明白的道理,等她腹中胎儿出生,可就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燕王轻笑一声,“若他想杀我,那就来,我等着他来杀,但前提是他得有那个本事……而若是他只想安稳度日,我却为一己安全,杀了你们母子两人,岂不显得我毫无仁义之心,胆怯畏缩?若我真是如此,未来何以沟通天地之桥?”
那小女娃蹲在车夫面前,眼里蓄着泪,眼看车夫苏醒,当即小声道:“爷爷,你,你没事吧?”
小女娃并不是辰国太子妃的孩子,而是这车夫的孙女……不将家属带去京中,没有软肋,那戎人是不可能信任他,不可能让他入宫当太医的。
眼看车夫醒来,燕王也不打算多话,背过身,道:“我今日,从没救过人,更没有见过什么所谓的辰国太子妃……说到底,这只是我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你也没有承认,不是吗?”
贵妇人感激看了燕王一眼,提着裙摆上了马车,却看燕王好奇问:“你相公呢?”
“京师大乱,本宫与他分头而逃……他,他还带着本宫那出生不久的小娃娃……”贵妇人眼神黯淡,低声道,面对救命恩人,她如实说来,只有一个目的。
“若,若是小将军日后寻到他,请替我告诉他,他的衣儿还活着,会在江南等他……”贵妇人的嗓音无不带着乞求之意。
燕王微微颔首,并不介意再帮衬他们一次。
等车夫上了马车,握上缰绳,准备离去时,那小女娃才想起什么,双手紧握倒插在车板上的剑柄,用力拔出,小脸憋着通红,喘着气道:“你,你的剑。”
燕王回首看了小女娃一眼,而后微微摇头,“剑上有我离军铭文,带着此剑,没人敢刁难你等。”
说着,燕王又自腰间取下剑鞘,随手轻挥,“行走江湖,怎么能没有个特征呢?我觉得腰间佩鞘不配剑就挺不错……等战事了结,我行走江湖,说不得还能遇见你等。”
说着,燕王朝小女娃露齿一笑。
小女娃愣了下,也朝他笑了笑,
等马车离去后,燕王才看向副将,问:“我刚才帅不帅?”
“老帅了少主,那小姑娘肯定是被你迷住了。”
“哈哈哈哈————”
燕王当即大笑,但他最终并没能如他所言,行走江湖,得遇良人,因为一个月后,他被人暗杀……其实不是暗杀,而是有人寻上他,想要单挑。
来者自称‘季公子’,是个年纪比燕王还小三岁的小男孩。
燕王问,“你姓季?可是戎人前国师,季应时新收的徒弟?”
季公子年纪不大,但一举一动倒是相当老成,他淡淡道:“问这么多作甚?打还是不打?”
“切,我会怕你?”
两人约了个地点,后燕王惨败,近乎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军中将士来的及时,燕王就得被当场打死。
此次过后,燕王一蹶不振,借着养伤,回了大后方……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行走江湖’‘沟通天地之桥’的话。
这事对燕王的打击太大,军中无人敢提,一问就说燕王只是被贼人暗算,而不是单挑被按着揍。
等驱逐戎人,立国为离,年号洪天,定都京师后,燕王就便整日浑浑噩噩,混迹京师,既不练武,也不用清影玉衣治疗暗伤。
就算治好了伤,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没了那颗锐意无前的武者之心。
直到洪天九年冬,燕王躺在大内一棵大槐树下,往嘴里灌着酒暖身,有几个宫女没瞧见他,路过时闲聊,道:
“听说了吗,宫里来了个十五岁的小娘子,江南人,混过江湖,做过女工,最后不知从哪儿学了医术,居然通过了太医院的考核成了太医。”
“这么厉害?听上去也是个苦出身,咱们被家里人卖进宫当了宫女,她却能成太医……唉。”
燕王翻了个身子,女太医算是少见,燕王闲着也是闲着,便去太医院找了她。
那时,医女正在为太医院的前辈打下手,干些抓药熬药的活,蹲在炉子前,用扇子扇火,浓烟极为呛鼻,让医女一直咳嗽。
燕王瞧见,也被呛的不断咳嗽,甚至还吐了血……暗伤太重,而他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医女被他吓了一大跳,连忙为他现熬了一锅药,让他服下。
那个时候,燕王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明明是十九岁的少年,看上去却跟三十岁也没差别,穿衣也极为随便,因此医女也不知他是燕王的。
她为燕王把了脉,而后便骂他明明有伤,却如此不注意身体,伤势愈发严重。
燕王望着骂他的医女,心底第一次有了想成亲的念头。
燕王可以用清影玉衣让自己恢复健康,但他这次还是不愿……因为这样,他就能以看病的理由,来太医院找这个医女。
医女医术极好,有一门祖传针灸之法,名为点生针。
医女唱歌也很好听,两人总是半夜坐在大内的宫墙上,燕王喝酒,医女唱歌。
医女是个自恋的人,经常说:“夜莺又叫夜歌鸲,我天天在晚上给你唱歌,岂不是成了你的夜莺?不过夜莺唱歌肯定没我好听~”
燕王笑了笑。
两人洪天九年相识,于洪天十年成亲,那一年,燕王才用了清影玉衣,将暗伤一消而尽。
医女没有家人,她的嫁妆,只有一个长条状的木箱。
燕王问她这是什么,医女总是神秘一笑,不告诉他。
燕王尊重自己的夫人,因此也从未主动打开过。
医女身体不好,时常染病,大半时间都在榻上,燕王怜惜她的身体,也便一直都没有要子嗣,更没有去他的封地,燕云……毕竟医女每次生病,这里都有医术最好的太医能及时问诊。
十六年后,洪天二十六年,春。
在一个月前,名为酒儿的江湖女子,在一处边陲小镇上,遇见了当时的天下第一刺客,宋云。
而此时,燕王与医女在京郊踏青时,碰见了一位牵着马,一袭白衣的江湖女子。
那时年关刚过不久,京郊地上还有薄薄一层积雪,天空一缕缕小雪宛若柳絮,轻飘飘洒下。
江湖女子牵着马,站在一颗柳树下,望着燕王与医女,默默无言,片刻后,却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但医女瞧见她后,脸色却是大变,连忙跟了上去。
“怎么了?”
“有相熟的人来找我……我与她说几句话就回来。”
医女叫住江湖女子,两人就在柳树下交谈,并没有脱离燕王的视线,因此燕王也没上去插嘴。
柳树下,医女背对着燕王,双手紧紧握住江湖女子的小手,已经泪如雨下,“殿下,您,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酒儿微微抬眼,眼神复杂,“点生针是宋爷爷的针法,他有个孙女,我是知道的,当年听爹说,与娘亲四散后,是宋爷爷带娘亲逃了。”
医女破涕为笑,哽咽着说:“我去太医院,将点生针发扬光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殿下能找到我……”
酒儿轻叹一口气,“瞧你与那男人举止亲密,我本是不想打扰你……能过安生日子,又何必卷入我这烂摊子事中?”
“当年是辰国救了爷爷的命,我不敢忘怀。”
酒儿沉默,而后小声问:“爹爹找了娘亲一辈子,去年终于坚持不住……娘的身体可还健康?妹子呢?她就比我小一岁,我,我都没见过她……”
说至此处,饶是酒儿也不由用衣袖擦了擦眼。
当年辰国太子与太子妃分头而逃,自此天各一方……太子为了找到自己的夫人与女儿,带着酒儿几乎跑遍了江湖,但终是抱憾而归。
“江南!您可去太玄宫,只,只是……”医女断断续续,道:“迟迟寻不到太子与殿下,太子妃的身体也……前年便病逝了……”
太玄宫此时,不过一平平无奇的小宗门,它成为江湖三大邪派之一时,已经是景正年间的事了。
“是吗……”酒儿沉默。
一句‘是吗’便已经道尽了所有的酸甜痛处。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医女忽的咳嗽了几声,让酒儿回过神来,柳眉轻蹙,“你染疾了?”
医女脸色稍显苍白,柔柔弱弱道:“爷爷死后,我想练功,可惜急于求成,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伤了根本,气血亏空,得病便如吃饭喝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病如骨髓,药石无医,就是清影玉衣也难治。”
“还能活多久?”
医女沉默片刻,而后才小声道:“怕是喝不上殿下成亲的喜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