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成亲。”酒儿微微摇头,想笑一笑,但寻了二十多年的娘亲已经死了,让她此刻的心情极为苦涩,根本笑不出。
“我不怕死的,只是……”医女沉默片刻,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燕王,而后收回视线,低声道:“我,我喜欢他,但我这幅身子骨,怕是为他生了娃娃,那娃娃遗传了我,也是个病秧子……”
酒儿愣了下,打量了燕王一眼……燕王是狗皇帝的儿子,就是那狗皇帝害得她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既然燕王是医女的丈夫,酒儿自然也不会将仇恨带到他的头上。
她也沉默片刻,而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将其打开,内里竟是一块红玉。
医女自然认得,眼神错愕,“绛珠玉!?”
酒儿关上木盒,而后将其放在医女手上,低声道:
“绛珠玉,乃琉璃四玉之首,原因便在于,它乃错金博山炉的香芯,唯有琉璃灯的青焰方可燃烧,有平心静气,温养身体,补充气血之效……
我萧家世代坐拥错金博山炉,早已提炼出一门可将绛珠玉融进人体的秘法,这也是绛珠玉相传没有实体的根源所在……
……等娃娃生下来,你将这玉送入她体内,至少可保她健健康康,但这法子也不是万无一失,可能会有副作用,你且做好心理准备。”
“这种贵重东西……”
酒儿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按着小木盒,另一只手握着医女的手,美目望着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江湖夜雨十年灯,而这个江湖女子为了找到自己亲人,已经来往奔波两个十年,但人一辈子又有几个十年呢?
两位命途多舛的女子凝望彼此,几秒后,忽的抱在一起。
两人一言不发,片刻后,酒儿轻轻拍了拍医女的肩膀,而后转身上马,回首看了医女一眼,
“年关前,我遇见个莫名奇怪的人,事后我查了查她的身份,她似乎是江湖第一刺客宋云……她,她可能会来杀皇帝,这事怨我,你在京师,若有机会,劳烦救她一命。”
“嗯。”
“祝你幸福。”
酒儿向她说出最简单,也是最质朴的话语。
“嗯!”
酒儿最后又看了医女一眼,便一挥马鞭,迎着风雪,朝南而去。
等酒儿离开,燕王才瞧见医女满眼通红走来。
……
洪天三十五年,秋,京师,燕王府。
医女怀孕了。
医女的身子骨弱,最近一直在咳嗽,按理说,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她是不该怀孕的……但有绛珠玉在手,她还是想给燕王生个娃娃。
医女穿着宽大的衣袍,坐在躺椅上,脸色苍白,望着院中的潇潇落叶。
太祖高皇帝,日渐虚弱,听太医说,恐怕今年就该有结果……
而燕王王妃,怕是也时日无多。
燕王站在她身后,负手而立,与她一同望着落叶,神情带着淡淡的悲愁。
医女用着唱戏般的嗓音,开玩笑说:“王爷,您的小小夜歌鸲,怕是要离你而去,前去远行了~”
燕王不语,只是默默望着落叶。
医女缓缓收敛脸上的笑容,抬手轻抚小腹,低声道:“听太医说,娃娃是个郡主……王爷可是打算给她起什么名儿?”
燕王还是不语。
医女生了气,从躺椅上站起身瞪他,而后却发现燕王的表情是如此难过。
医女望着他的脸,片刻后轻叹一口气,小手扶着腰,越过燕王,从软塌后面的隔层里,取出了个用布条包裹的,长条形的木盒。
燕王微微一愣,“这不是你的……嫁妆?”
“嗯。”医女在软塌坐下,抬手揭开布条,眼神望着木盒,小声道:“我没了爹娘,一直与爷爷相依为命,自离开江南,独自来了京师后,身无长物,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
“里面是什么?”燕王问。
医女轻抚着木盒的纹路,抬眼望着挂在墙上的那柄剑鞘……那剑鞘,是燕王曾经的意气风发。
如今挂在那里,已经三十五年了。
医女抬手打开木盒,却见内里,是一柄保养良好的长剑,长剑刻着‘离’字铭文。
燕王呆在原地,眼神错愕。
医女指尖轻轻划过长剑纹路,朝燕王柔柔笑了下,“我的嫁妆,岂不就是王爷曾经的少年傲气?”
医女放下木盒,来至燕王面前,抬手抱住他,小声道:“我知道你曾被人打击,心如死灰,早便不似少年时的壮志凌云……但我一直都记得的,也一直替你存着。”
燕王眼睛又睁大了几分,下意识抬手环住医女的腰,几秒后,他落下泪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医女朝他笑道:“等我死了,你可得把剑与鞘分开挂在墙上……这样也显得我与你并肩作战,而不是收剑入鞘成了你的附庸不是?”
燕王紧了紧环住医女腰肢的手,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四年后。
医女死了。
那已经是景正年间的事了。
此刻的燕云锦州,剑与鞘还挂在王府墙上。
第224章 离山回京
归蝉元年,正月下旬。
京师,大内。
浮墨殿内点着宫灯,中央木桌上摆着叠成小山似的卷宗,透过卷宗之间的缝隙,依稀可见后方人影。
洛朝烟齐腰黑发用龙纹丝带束成一束,挽在肩上,垂在胸前,玄黄相间,质地上乘的睡衣披在身上,为她在华贵雍容之间也增添了几分慵懒。
浮墨殿身处后宫,不算正式办公场所,洛朝烟的穿着打扮自然也便随意了些。
她此刻倚靠着太师椅,小手舒展着燕王送来的信纸,柳眉轻蹙,小声道:
“绛珠玉原来就在堂姐体内,她的哑病看来也与此有关,如此说来,若是将绛珠玉从她体内取出,她便可如常人般说话?”
燕王并未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将他所知写进信中,告知洛朝烟。
与洛述之,晋王不同,燕王并没有什么野心,唯一的念想就是他与医女的女儿,洛湘竹。
幻真阁既然在暗中虎视眈眈,那将这些事如实告知朝廷,自然好过将其瞒在心底……好歹洛朝烟与赵无眠知道后,肯定也会保护洛湘竹不是?
太后娘娘近些时日,和洛朝烟同吃同住,熟络不少,此刻正穿着单薄睡衣,木桌后的软塌上,指尖捏着颗剥了皮的葡萄放进红唇中,闻听此言,便道:
“绛珠玉此前是辰国国宝,有什么效用,难说,但如今既然埋在湘竹郡主体内二十年都没什么异动,那我等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
洛朝烟微微颔首,其中利害她自然明白,人命关天,容不得草率。
“只是,辰国皇室本事竟如此厉害,竟能把错金博山炉的香芯取出制成绛珠玉……母后可知错金博山炉是何等效用?”
太后娘娘自幼喜欢江湖事,而九钟乃天地之初便存在的宝贝,虽然详细效用一直以来都是各门各派的机密,但这么多年过去,总有消息泄露。
“翡翠宫写过一本书,名为《山海湖天志》,上面都是些飞禽走兽,天地灵物等奇珍异兽的记载,九钟也在其列,上面是这样说的。”
她起身来至梳妆台前,拿起一盒胭脂点缀着脸上妆容,回忆了下,才一字不差将其背出:
“错金博山炉上部及盖作尖锥状山形,层峦叠嶂,象征着海上的仙山、传说中的仙境,‘博山’,而山峦间有飞禽走兽,猎人武者,蛟龙凤凰,其通体满布错金纹饰,宛若云气,线条圆转,富于灵动。
以内力催动时,青焰骤燃,紫烟蔽日,烟拢炉盖,山景迷蒙,群兽灵动,宛若活现,而常人嗅之,可灵台清净,气血充盈,然紫烟之内,虚实交映,宛若穿梭时空,置身博山,若细细感悟,或可悟得虚实之法。”
洛朝烟看的书都是些医书杂传,倒是不常看这些,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便微微颔首,道:
“以前听父皇提起过,当年辰国乃南方诸国最强大的国度,占据长江以南近乎二分之一的土地,其皇室武者与不少太监的武功虚虚实实,诡异莫测,倒是与萧远暮的挽月弦有几分相像之处……
但具体效用是什么呢?虚实只是错金博山炉的特点吧?就像感悟清影玉衣后,悟出的功法也带有一定恢复力般。”
太后回忆了下,“书里也没写,料想翡翠宫也不知吧,自从当年辰国国灭,江湖再也没有错金博山炉的消息,只有琉璃四玉流传江湖。”
“如今龙纹青玉佩与绛珠玉俱在,只要去幻真阁夺了琉璃灯与展颜簪,定有错金博山炉的线索。”洛朝烟将信纸叠好,探手至宫灯前将其点燃,杏眼望着信纸火光,略显出神。
她知道燕王与王妃的故事,只是不知这其中居然还牵扯了辰国皇室后裔与绛珠玉。
这是上一代人的故事,但以史为鉴,感同身受,洛朝烟难免想到自身……她没燕王王妃那般多病,但与赵无眠的前路仍是一片茫然。
她是大离国君,赵无眠又与萧远暮有关……倘若,倘若赵无眠就是辰国皇室后代,国仇家恨在此,他当真还会如此和自己亲近吗?
即便洛朝烟相信赵无眠,却也难免担忧,毕竟当年辰国皇室,也算是没一个善终……唉。
“陛下?”太后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指尖更是忽的传来一股炙热刺痛,却看信纸已经化作飞灰,火焰顺着烧至指尖。
“琉璃四玉的事,让未明侯处理便是,朕……”洛朝烟这才回过神,连忙一挥小手,洒下飞灰,而后沉默片刻,粉唇嗫嚅了下,低声道:“朕……替他疗伤。”
太后没听见洛朝烟最后一句,她让自己的贴身丫鬟连雪取来应急医疗箱,而后捏着药瓶与纱布为洛朝烟的指尖包扎,口中则问:“高句丽王子那事儿,陛下查到了什么?可是我那兄长瞎说?”
洛朝烟微微摇头,“最近京中异邦使者不少,丞相时刻派人在使者周围,一方面是替他们介绍京师的风土人情,另一方面也是以防有人图谋不轨,借着此次盛会捣乱,
而高句丽王子目前还在燕云,这谣言也是丞相听手下人说的,但顺藤摸瓜查过去却不知来源在哪,料想是有人有意为之,而他们传这谣言的目的……”
洛朝烟琢磨少许,眼神流露几分古怪,“总不至于是想挑拨大离与高句丽的关系,让大离更乱些?”
这倒是洛朝烟想多了,冬燕那帮人只是想杀了她与赵无眠,没想过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眼看和沈家也没太多关系,太后心底松了口气,笑道:“什么时候开宴?总不能让这些异邦使者一直在京中白吃白喝不是?”
“目前还有两三位使者未至京师……等正月底吧。”
此时殿外有人唤道:“圣上,锦绣坊坊主求见。”
太后微微一笑,对洛朝烟道:
“昨天本宫唤了锦绣坊坊主王夫人进了大内,本是想托她做几件春衣,但耳闻未明侯似乎委托锦绣坊也做了衣裳,乃蚕丝而制,不像男子所穿,估摸是给咱们做的,本宫便让她送来,约莫是到了。”
“蚕丝制成的衣裳?他还有这份心?”洛朝烟稍显惊讶,转而看向殿门,“宣。”
王夫人双手托着木盒,快步进了殿内,来至木桌前跪下,举起手中木盒,“参见圣上……”
话音未落洛朝烟便微微抬手,“朕小时候的衣裳大部分都出自夫人之手,不必多礼。”
王夫人抬眼笑了笑,又朝太后行了一礼,才举着木盒来至洛朝烟前,“按侯爷的要求,一黑一白,共有两条薄裤以及两条薄袜……都在这儿了。”
太后娘娘在外人面前,保持着应有的礼法与威严,并未好奇探上去,只是看向洛朝烟笑道:“薄裤薄袜,想来是盛夏该穿的。”
洛朝烟抬手打开木盒,却见内里整整齐齐贴着四件丝织物,她捏起一件,将其展开,乃是一条筒状的纯白丝织袜,很长,粗略看去可到洛朝烟的大腿。
“触感柔滑,质地上佳,不愧是出自王夫人之手,只是……”洛朝烟歪了歪小脸,“这袜子这么长,都要成裤子了,但偏偏穿上后大腿空荡荡……有些莫名奇妙。”
“这都是侯爷要求的,料想是有什么深意吧。”
洛朝烟琢磨了下,心中好奇,打算穿上瞧瞧是个什么感觉……主要还是想知道赵无眠搞这玩意做什么,于是她便将白丝袜放回木盒,轻轻抬手让身旁的钟离女官接过木盒,口中则道:
“有劳王夫人了,去内府领些赏银吧。”
“谢圣上。”
等王夫人离去,关上殿门后,浮墨殿内就只剩洛朝烟,太后,钟离女官与丫鬟连雪。
没了外人,太后当即按捺不住好奇,从木盒里取出件黑色的丝质薄裤,美目认认真真打量着,“看上去倒是挺透气,不知穿起来可是会凉快……若是效果不错,可让锦绣坊量产,让平民女子在夏日也能穿的凉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