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也不在乎,笑着说道:“我是觉得挺好的,为什么我觉得好?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老爷们觉得这很好啊,那这桩生意当然也要是好的,谁也没资格认为不好。”
顾濯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说道:“这才是你想和我说的话吧。”
“差不多是吧。”
商人的语气难得坦然,毫不避讳说道:“毕竟我收了你的钱,实话就有必要说在前头,免得你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把事情给弄坏了。”
顾濯说道:“有道理。”
商人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耐心说道:“还是实话,你做事之前先好好想想这门生意为什么能存在,想明白再做事。”
顾濯微笑说道:“好。”
商人很满意,正想要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但最终却是心血来潮地放弃了。
“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说就行。”
他看似豪爽说道:“这一趟我保证你能平平安安地把荒原风光看个遍!”
说完这句话,面容粗粝的商人离开马车,往前去安排自己的手下做各种事情,重复检查有没有错漏的地方,看起来忙碌极了。
行商从来不是简单事,就像荒原不只有荒人。
这片恶土里还有邪魔外道的存在。
无论是为了修行,还是别的什么都好,邪修们都有充分的理由对商队出手。
故而敢于前往荒原的商队,每个人都有境界在身,区别只在高深。
不过这一次很安全,因为此次商队要前往荒原深处,与一个荒人部落做上一桩大生意,很是豪奢地请了一位归一境的强者坐镇。
那位归一境强者就坐在最为舒适的马车里,沉默着照看着整个车队。
……
……
边境,将军府中。
王大将军站在书房窗前,望向北方的苍茫天空,似有所思。
随着敲门声的响起,他才是醒过神来,让下属推门而入。
片刻后,一个来自于巡天司的消息为他所知。
——有一位身份非凡的少年到了易水,暂时还不知道此人要什么,代表着谁的意志。
话的最后,那位下属带着鄙夷与不屑蔑视了一句:朝廷里的大人们总算是干了一件正事,像巡天司这种废物扎堆的地方凭什么地位超然?
王大将军笑了笑,说道:“当然是因为那三位司主大人都很了不起。”
“好了。”
他挥了挥手,制止了这位心腹下属对巡天司的怨怼之心,转而说道:“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你是怎么想的?”
“很奇怪。”
那位下属皱起眉头,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低声说道:“天命教的人过去在北方基本没有过踪迹,这次却毫无道理地出现在那座古战场,还恰好撞上了碰面的时机,这事完全没有道理。”
王大将军说道:“继续。”
“我觉得他不是有缘,而是有人告知了他消息,又或者是他以天机术算之道推演出了那次会面的存在,因为其中存在着让他破境的机缘。”
下属犹豫片刻后,摇头说道:“但我依旧觉得这人不足为虑,因为他不是那位被皇帝陛下诛杀的前教主,不是羽化境的绝世强者,纵是三生塔在手也搅不了局。”
王大将军若有所思,说道:“是吗?”
“是的。”
这位下属越说越有信心:“因为这次掺和进来的人太多,他要是抱着搅局的心思,与蚍蜉撼树有何区别,自寻死路而已……”
王大将军打断这话,忽然问道:“那你觉得,让他替我算上一卦如何?”
第198章 血与火
书房忽而一静,秋风入窗,寒意渐生。
片刻前神情兴奋的那位下属此刻面容变得无比僵硬,他厚实的嘴唇尚未来得及紧闭,但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中响起,看着就像是一座雕塑。
王大将军也不在乎,回到书案前,亲自拾起巡天司送来的情报翻阅了起来。
“你要是觉得这个想法不妥,大可直言。”
他的语气因随意而温和,与先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觉得这事情挺有趣的,对三生塔也颇有好奇之心,简简单单提上一句罢了。”
在大秦的三位大将军当中,王大将军与另外那两位同僚颇有不同,他无论是百年以前还是百年后的今天,从未被人们冠之诸如暴戾凶残智谋儒雅之类的名词。
与他名声为伴的往往是忠诚二字。
正因忠诚二字,他才能安坐大秦北疆如山似岳不可动摇,数十年来皆一日。
忠诚是最为耀眼的那两个字,然而对于常年陪伴在这位大将军身旁的心腹下属来说,这也只是浮现在将军大人最表面最简单的那一面罢了。
一个仅有忠诚可言的将军,又怎可能置身于如此复杂境地当中,如若鱼儿游动于湖水当中,从容不迫且自在得意?
长时间的沉默思考过后,那位下属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此举并非不可行,但最好是让事情后置。”
他认真说道:“现在距离喻阳给出的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天,天命教的新教主极有可能已经进入荒原前往那处地方,与其在这时候耗费力气介入其中,倒不如伺机而动待其归来之时,再让其入座成为将军您的客人。”
王大将军接过话头,轻轻触碰着鬓角已然花白的头发,缓声说道:“这样做也算是师出有名……那就这样做吧。”
说完这句话,这位已有老态的中年男人坐了下来,仿佛疲惫到快要入睡般半闭眼睛。
很多事情出现在他的识海当中,那是从未偏移过的对于皇帝陛下的忠诚,也是他境界已然停留数十年所积攒下来的苦闷恶烦愁绪。
这些年来,整座将军府里以及他出行的所有地方,都会被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提前撤走所有的镜子,因为他不喜欢看自己正在老去的模样,因为他曾是大秦三位大将军中最为年轻的那一个人,如今却被这北地的强风冷霜吹拂至头发花白,苍老如斯。
岁月留下的痕迹让他愈发焦虑,而人在这种时候难免是需要慰藉的。
在过去,这种慰藉是美人与美酒。
如今唯有一物——破境。
或是一次关于破境的美好预言。
他希望能从那位天命教主处得到这样一个预言。
……
……
荒原之辽阔在于苍凉与千篇一律,商队自那座边境重镇驶出已有三日,眼前的景色却始终不见变化,众人仿佛在原地不停打转。
这种感觉最初带来的是不安,紧接着又被无聊与空虚所取代,最后才是着手打发时间。
然而这片原野是如此的荒芜与孤寂,哪怕把目光往极遥远处放去,仍旧见不到山岳的雄伟身影,人们找不到风景去看透,唯有把目光放在彼此的身上。
夜色降临,商队如往常那般开始择地驻扎营地,柴堆里被烧红的木炭迸发跳跃出火舌,带来越发珍贵温暖的感觉。
顾濯早已摘下那顶斗笠,但没有谁把他给认出来,以道法简单遮掩后的面容让他显得颇为寻常,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一个性情不冷不热的寻常修行者。
这门由他临时创造出来的道法固然不如流水身,却也足够让在场这些人看不穿了。
商队里,与顾濯相似的修行者还有三位,都是养神和承意境界中人,他们跟随商队前往荒原的目的很清楚,为的就是砥砺自身的境界,以求更进一步。
四人的目的在明面上天然相同,很是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小团体,不求在关键时候守望相助,至少在平日里的某些时刻可以统一阵线。
“还有大概四天左右的路程,到那时候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平静了,非常容易出事。”
“是因为进入邪修的地盘了吗?”
“不只是邪修,届时也会有荒人试图对商队动手。”
“原来还有没被打断脊梁的荒人吗?”
“你最好收起这种愚蠢的想法,绝大多数荒人的确愿意为了活着而当狗,只有少数荒人抱着反抗的想法,但你不能忘记一件事情。”
“什么事?”
“荒人真的很能生,哪怕只有两三成的荒人对我们抱有仇恨,实际算下来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
“难不成你见过?”
“遇到过……如果不是我当时运气好,你们现在已经见不到我了。”
话至此处,这位引导着话题的女子神情恍惚,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那些身体已经开始异化的荒人把自己当成是坐骑,背着自己的同族前赴后继着嘶吼着冲过来,就好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就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的血溅到你的身上。”
她紧了紧身上的厚衣服,似是为夜风所寒,低声说道:“其实那些荒人不算太强,只要我能维持着冷静,那就没有什么好值得害怕的。”
旁人很是不解,心想那你为何先前要说自己险些丧命,语气委婉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把事情记到现在?”
那位女子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像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我看着那些明明有着人样的荒人,不断让自己变成怪物冲过来,就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直到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染红才能醒过来。”
顾濯没有参与这场谈话。
他静静听着,识海中不曾浮现出相应的画面,道心始终宁静。
“这你为什么还要再来荒原?”
有人困惑问道。
那位女子沉默良久,认真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是走不出这个曾经把我困住的境地,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望突破到承意境。”
话音落下,火堆旁一片安静。
前面搭话那两人忽然回想起自家长辈曾经说过的话——荒原很有可能是人世间最为适合让修行者突破承意境界的地方。
他们从前只觉得这句话指的是荒原别有一番风光,如今看来……师长们指的不是这里的辽阔天空,而是荒人洒不尽流不干的鲜血。
还有仇恨。
以此物砥砺道心,自是世间最上乘。
……
……
顾濯不言,其余三人意兴阑珊,不愿再谈论荒人的生死。
于是话题落在邪魔外道之上,但终究还是绕不过荒人的存在。
“邪修也是人,荒人和他们自然也有着血海深仇。”
“为什么邪道宗门的山门几乎都在荒原?便是因为邪修最是喜欢用荒人当作耗材,不管是炼制招魂幡之类的邪物法器,还是干脆让他们充当奴隶,都能满足平日里的修行需求。”
“……我怎么突然觉得我们这一行人高尚了起来?”
“当然高尚,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荒人愿意和我们通商?与那些邪魔外道相比起来,我们再怎么也是在按规矩做生意,只要他们给得出货物,那我们就不会翻脸不认账,这对他们不就是天大的恩赐吗?”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火堆旁的三人眉眼间再无先前的萎靡之色,与有荣焉到心生自豪。
对此顾濯不好评价。
幸好他这一路上都在沉默,以至于另外三人都以为他是哑巴,又或者修了闭口禅一类的功法,不会在这种时候寻他说话。
他仰起头,与荒原星空对望,聆听万物之声。
此间万物与人间别处不同。
总是沉寂,往往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