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易水,天底下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一言不合拔剑杀人的剑修遍地都是,在这里办事必须得讲分寸,我要是不清楚大人您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拿捏不住这个分寸,很容易为底下的弟兄们招来灭顶之灾的。”
“连巡天司的人也敢乱杀?”
顾濯似是好奇问道。
坐在对面的执事叹了口气,酒味扑鼻而来,自嘲说道:“巡天司的人又怎样?别人把你杀了,转过身直接就往荒原去,你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追过去把人给杀回来吗?”
顾濯说道:“听起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少。”
“不是不少,而是很多。”
那执事耸了耸肩,双手下意识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应该是酒壶。
下一刻,他意识到场合不该这么做,朝着顾濯抱歉一笑,继续说道:“这事我也不是没往上面说过,上面的大人们也不是不相信,但事情就是根治不了啊。”
顾濯问道:“有何难处?”
执事伸出手,食指用力地戳打着桌面,说道:“难处就在这里是易水!举世公认的中立之地。”
顾濯问道:“既然是北上,为何不让军方出面?”
听到这话,执事睁大了眼睛,就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问道:“您这句话是认真的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死活,哪有资格让边军多看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喝得烂醉吗?不就是为了和那群剑修混熟,取信于人吗?”
顾濯不再多言。
执事却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然后无奈说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说说你要办什么事,我尽全力替你把事儿办成,好让你回去交代。”
顾濯笑了笑,说道:“看来你们真的很为难。”
执事摊手说道:“谁说不是呢?”
就在他准备继续聊下去的时候,却发现顾濯已经站起身,往雅间外走去。
执事愣住了,看着他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为了不让你为难,自然是打道回府,要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话至此处,他已经走出雅间。
在顾濯的心湖,各种声音如雨点坠落,敲出圈圈圆圆。
“这人肯定是在骗你,是故意在套你的话!”
“对朝廷不忠诚啊~”
“不见得是对朝廷不忠诚,而是他忠诚的很有可能是朝廷里的别人,比如那位姓王的大将军。”
“咦,按这个说法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暴露了啊?”
“笨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找他,我们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凭什么这样就要暴露啊?最多就是打草惊蛇而已。”
“那……为什么要特意跑过来见这个人啊?”
话音不绝于心,顾濯神情如前平静,就像他的语气。
“为的是打草惊蛇。”
他在心里随意解释道:“让该着急的人着急起来,不管最后是铤而走险,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都好,反正做出一个决定。”
有风问道:“这不会太过冒险吗?”
“在别的地方很冒险,但这里不算冒险。”
顾濯顿了顿,往窗外看了一眼,认真说道:“而且我真的不太喜欢冬天,只想要赶紧把这件事给解决掉,回到温暖的南方。”
……
……
如今仍是初秋,离入冬还有一段距离,故而顾濯心中不曾响起幽怨声。
在他耳边响起的只有那位巡天司执事的挽留之声。
顾濯自然不做理会,借着自江心岛弥漫而来的雾气,轻而易举地把跟在身后的巡天司的人甩掉,往江边径直走去。
越是临江,出现在他感知当中的剑意越来越多。
森严如荆棘密林。
以顾濯现在的境界,不可能在不惊动易水剑修的前提下,登上那座江心岛。
于是他干脆留在原地,放开自身的气息不再遮掩,好让坐在轮椅上那人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连半刻钟的时间都不到,便有一人负剑赶到他的身前。
不等这人开口询问,顾濯直接说道:“带我过去见他就行,记得别让人发现。”
那人神情怪异,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点头应承了下来。
偶有风来,吹散几分雾气。
这位剑修的脸面为天光所照亮。
那是一张寻常无奇的脸,没有任何特色可言。
然而,要是此间有人看到这张脸必不可能维持平静,因为这人正是易水当代掌门真人——魏青词。
……
……
一叶轻舟破浪而行,直抵江心岛。
岛上的雾气更为浓郁,给人的感觉却不像是置身于仙境,更像是雷池。
每一缕看似柔和的雾气,其中都蕴藏着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剑意。
这里本就是坐在轮椅上那位老者的道场所在。
在雾中前行数里,魏青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顾濯说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可以吗?”
以他的境界,如何能看不穿顾濯的境界?
师尊为何突然要见这么一位养神境界的晚辈?
魏青词很难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辛苦了。”
顾濯随意说道,按了按斗笠,往前走去。
只是瞬间,他的身影就被浓雾所淹没,再也看不清楚。
魏青词站在原地。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雾中忽有苍老的笑声传来,让他当场怔住。
那是师尊的笑声?
师尊为何而笑?
那人到底是谁?
谁能让师尊笑?
两更
第197章 且慢
“你能再说一遍不?”
“嗯?”
“就刚才那句话?”
“……你就这么想听?”
“对对对,赶紧!”
“白南明现在是我师姐。”
话音方落,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再次大笑出声,泪花自眼角渗出,左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右手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
就像是渔夫拍打船舷,将要放声而歌。
顾濯神情不变,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极冷的笑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浓雾中的笑声才是堪堪散去。
眼泪被衣袖擦了干净,苍老脸颊上的笑容却是怎么都散不开,满满地都是促狭的意味。
顾濯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也该要走了。”
“何必这么着急?”
老者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人老将死之际难得遇到一位故人之后,我想稍微多说几句话也是很合理的一件事吧?你该给我这个面子吧?”
顾濯不愿理会这句话,但终究是没转身离开,在旁边简单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如今世间鲜少有人知晓老者的姓名,提及他的时候,往往都是以易水太上长老相称。
唯有白南明这般从百年以前走过来的绝代人物,才会舍弃这个称呼,直接唤其姓名王祭。
何以不加修饰直呼其名?
当然是因为……王祭真的有些不太要脸。
如今人间羽化中人,哪怕是常年与阴暗腌臜事为伴的司主,行事亦是极具气度,简单些说就是要脸。
王祭却与众不同。
也许与他自青年时候遭逢大病,以至余生再也无法行走的缘故,他的心性因此而渐渐生变,不是与过往千万人相似的郁郁寡欢,而是一种往极好处赞美是疏狂,不好听则是贱的性情。
但这也和他的名字一样,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他的真实模样。
这是顾濯上一次路过易水时,不愿多看哪怕一眼转身就走的真正原因。
遗憾的是,世间事向来喜欢为难世间人,有些时候不是他想不见就能闭眼不见的。
想着这些事情,顾濯神情越发平静,说道:“那你想聊什么?”
王祭想了想,挑眉问道:“你为什么不拜我为师?”
去年夏祭,身在易水的他也曾听到过顾濯这个名字,确切是动了收徒的心思,为此凭空以剑意写下近百字让人代为转达,最终却无功而返。
当时他只是惋惜,不觉遗憾。
如今唯有悔之莫及四字才能形容他的心情。
顾濯看着他,如实说道:“你是我第一个否了的想法。”
“有些伤人了啊。”
王祭没好气说道:“我有那么差吗?”
顾濯坦然说道:“心知肚明,这四个字可以在这时候的你身上用上一用。”
王祭面无表情看着他,旋即冷笑三声,话锋骤转。
“夏祭的时候欺负小朋友有意思吗?”
“我记得,你先前说我是你的故人之后,所以你现在说的这句话是没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