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看着他,点头说道:“不错。”
顾濯没笑出声,说道:“那我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要让巡天司对你动手。”
司主仿若未卜先知,又像是看穿人心,淡然说道:“原因不复杂,其实就是那时候的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需要以此方法来加强我的直觉。”
然后他笑了起来,坦然说道:“而且我是和盈虚有交情,又不是和你有交情,要是你死在秋思的手下,那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件轻松事?”
顾濯叹道:“这着实有些无耻了。”
司主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的意思,感慨说道:“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不得不顾虑的事情有太多,纵千万人?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了,哪里还能有这么大的脾气呢?”
顾濯看着他的眼睛,似是好奇问道:“那你专程过来与我说这么一番话所求又是为何?这一面为什么不见也不行?”
司主说道:“因为你做的是坏规矩的事情,惹得太多人不高兴了,监正之死这事想要平下来,那就必须要有人站出来,而那个人不就只能是我了吗?”
“今天过后,人们将会知道我从神都来到这里是为了杀你,最终却没有动手,无功而返。”
他的声音颇为潇洒:“任谁再试图对你动手,都不得不考虑我今天这一次后退,你接下来的处境将会变得惬意上许多,而我则会在暗处替你走动,尽可能让这件事平息下来,让你过些平静日子。”
顾濯说道:“我见过皇帝陛下,他不是瞎子。”
听到这句话,司主笑着说道:“这个担忧很有道理,皇帝陛下当然不是瞎子,相反,陛下目光如炬可巡视天地,因此我会亲自前往景海给出解释。”
顾濯不再多言,问道:“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司主摇着头叹息了一声,自嘲说道:“就当做是我的歉意吧,毕竟我让秋思杀你是事实,此事过后你能不记恨我已是最好,别的便也都无所谓了。”
顾濯说道:“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
司主沉思片刻后,说道:“就这些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要迈步离开,却又想起了一件旧事。
“不要和皇后走得太近,那样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可言,有的必然都是麻烦,保持住现在的距离就好。”
“至于见面礼,这次不方便给你,等神都再见吧。”
“好好活着。”
司主轻轻地挥了挥手,衣袖随之而动。
春风再临,带走幽深峡谷内的寂静,让此间事物再次鲜活起来。
他神情淡然地从车辇薄纱中走出,与裴今歌点头致意,但却一言不发,转眼已然随风去。
来来又去去,实在太匆匆。
一切彷佛错觉般。
无数视线中,坐在车辇里的顾濯没有当场暴毙,或是头颅被斩落,鲜血从脖子处如逆流瀑布般冲天而起,他就好好地坐在那里,找不出半点被伤害过的痕迹。
他的声音在这注视中传了出来,是让车队继续前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幽深峡谷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轮碾过地板的声音才是再次响起,回到日常中。
……
……
裴今歌掀开帘布,走进车辇内。
她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眉眼间泛着的情绪是凝重,墨眉早已微蹙。
不等她开口,顾濯的声音已然响起。
“天命教的事情被他猜到了。”
“然后?”
“他向我承认他与盈虚是挚友。”
“有些意思。”
裴今歌闭上眼睛,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发现这局面比她预想当中的还要再复杂上数倍。
想要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数十年时光掩埋之下的利益往来与真正立场,难之又难。
每逢此时,她都会觉得杀人果然是一个极好的办法。
人死如烟散,万事皆尽。
可惜,都是想杀而杀不得的人。
顾濯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徐徐而至的微风,轻声说道:“距离抵达神都还有几天时间,想不通的问题可以慢慢想,不必着急。”
“也对。”
裴今歌说道:“至少现在不会再有人来阻你了。”
连巡天司司主这么一位羽化境的最强者都不得而返,接下来谁敢在这段路上作祟?
……
……
“那些话你们都听到了,怎么想?”
顾濯在心里说道。
此间万物早已有话想说,奈何先前不敢惊扰,这时候自然奋勇发言。
“肯定是不能信的啊,这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面厚而心黑这五个字用在他的身上,再是合适不过了,信这样的人和自杀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的看法倒不同,主要是他千里迢迢走上这一趟,莫名其妙地自曝其短,当面告诉你自己和邪魔外道有过勾结,这不管怎么说都是切切实实的诚意,可以稍微信信。”
“那我认为事情的关键不在于相信与否,而在于不要去思考,因为当你去思考这值不值得相信那一刻起,你就会和他生出越来越多的因果了。”
“知道,本身也是一种因果,可以被利用。”
“但这怎么可能做到什么都不想呢?只有死人才能做到吧?”
“不行……这越说我越觉得你被人当作是棋子了。”
落在顾濯心湖的声音很是吵闹,寻常时候许多习惯沉默的存在都参与了这场谈话,比如那一线来自太阳的天光。
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为它们清楚意识到顾濯处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处境当中。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顾濯静静听着,没有遗漏任何一句,神情始终是最初的认真。
直到那道来自大地的浑厚声音姗姗来迟。
“我有一个想法。”
“请讲。”
顾濯认真请教。
“以前我看过不少人下棋,最让棋手烦恼的事情是变数,我们其实可以制造出这样一个变数,让来棋局直接失控。”
顾濯听懂了。
“裴今歌,只要我们帮她踏入羽化,那她就能成为这棋局上的最大变数。”
……
……
时光如水般流逝,娘娘成为皇后的新鲜劲头已经过去,大秦的各州郡已然回到日常的安宁当中,活着的人们各行其事。
监正死去的消息依旧没有传开,谁也不知道已有阴霾如云般飘来,悄无声息出现在大秦的天空之上。
然而,当千余玄甲重骑出现在神都外十数里,为城门司的官员所亲眼目睹后,那种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深沉压抑感觉,仍旧真实地笼罩住他们的心头上。
那位一路随行的将军眼见神都高耸城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向顾濯道别,踏上回程的道路。
巡天司的执事们却无法轻松,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不遗巨细地把沿途发生的事情乃至于针对顾濯的那个杀局,认真阐述上一遍。
届时,神都巡天司将会有修行者以某种特殊道法,对此重复确定,直至整件事情被还原出本来的样貌。
至于宋景纶和求知这样的关键证人,当然不可能由巡天司审问与监管,将会有其他的衙门介入,确保证词的可靠与真实性。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神都的风向都会随着这桩案子变化而变化,直至东风压倒西风,又或是相反。
顾濯与众不同。
那座车辇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神都,而他却是身在神都之外,踏入那座属于长公主殿下的行宫里。
……
……
神都位于大秦北方,在望京沉浸于暮春的时候,此间已有暑意至,只缺蝉鸣。
行宫坐落湖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之余不乏应有之大气,与四时之景色皆能共美,不曾喧宾,更不要说是夺主,就像是这座行宫的主人那般。
当顾濯行走在这清冷的楼宇间,与余笙重逢时,后者正在提笔练字。
书房内一片安静。
直至半刻钟后,余笙才是放下手中笔,洗手。
顾濯随意看了一眼,发现纸上写着三个字。
——天地衡。
字如其人,在他看来是一件毫无道理可言的荒谬事情,然而此刻亲眼看到于白纸之上流连的笔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观点在某些时刻是有道理的。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平日里温柔娴熟成习惯,让人觉得她从来都是这般模样。然后某天当你看到她不经意流淌出来的另一面时才会骤然惊觉一切都是虚假,但又不会因此而愤怒,反而喜悦于自己得见真实。
顾濯的想法不至于如此复杂,只是道了一句写的很不错。
余笙却不理会,用毛巾擦过双手后,转身往旁边走去。
“监正的死会被很多人用来做文章攻击皇后,但她的位置不会因此而遭受真正的动摇,哪怕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不尽人意。”
这句话再是直接不过,彻底否了神都诸多权贵的念头。
顾濯不意外。
娘娘之所以被册立为后,从来都是因为白皇帝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是后者出于诸多理由不愿亲自动手,只能让人代劳的缘故。
余笙说道:“事实上,皇后在望京这件事上做的不算多,固然是谈不上清清白白,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干净,倒是巡天司脏得很。”
顾濯闻言而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听一个故事。”
余笙挑了挑眉,问道:“皇后的故事?”
“是的。”
顾濯望了一眼窗外晴空,眼前仿若看到了那座皇城,那个有着复杂过往的女人。
然后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余笙,给出了一个虽然俗气却极其具有力量的理由。
“如果我真要与林挽衣结为道侣,那在婚前我总该了解一下她的双亲,以免遇上某些庸俗但着实恼人的麻烦问题。”
余笙无言以对。
半晌过后,她开始讲述自己所知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