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192节

  人们的目光渐渐挪动,最终停留在车辇里头,进行着期待。

  如果说此间有谁能面对这样的强者,那只能说裴今歌。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道轻笑声。

  “您是真的闭关太多年了。”

  “谁说不是呢?”

  中年人叹息说道:“都已经久到连自己的下属也认不出来了。”

  话音落下,许多人神情骤然变更,想到了一种可能。

  裴今歌从车辇内走了出来,向那人随便行了一礼,平静说道:“您怎么来了?”

  听到这一句话,众人再无半点疑虑,终于确定这位中年人就是巡天司司主,不由心生难言之震撼,心想怎会连羽化境的绝世强者都亲至了?

  司主无所谓这些目光,说道:“与你闲聊几句。”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司主忽然笑了,转身负手,离开。

  在离开途中,他看了一眼顾濯,轻描淡写。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峡谷内的气氛才渐渐缓和了过来,不再那般沉重与压抑。

  然后……逾千道目光落在车辇里头,隔着轻纱看着静坐在其中的年轻人,眼神里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担忧之色。

  顾濯的声音从中响起。

  “继续走吧。”

  他感受着此间万物的不安律动,心平气静。

  ……

  ……

  山崖上。

  司主看着阳光下的淡薄云雾,平静的声音里流露着感慨的意味。

  “其实直到这一刻为止,我还是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借刀顾濯,非要让监正死。”

  他说道:“但人死如烟散,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裴今歌微笑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司主平静说道:“位置。”

  裴今歌说道:“我接下来所在的位置?”

  司主说道:“是的,这很重要。”

  裴今歌说道:“你觉得我如今的位置错了?”

  “不错。”

  司主的神情很是平静,与他的语气一般无二。

  “滔滔江水分两岸,世人皆要择一而从,否则注定要被吞噬,这是再也浅显不过的道理。”

  “但你和我却不能这样做,因为巡天司的职责是坐在一叶轻舟之上,冒着随时都有可能葬身其中的风险,依循着皇帝陛下的心意所向,去看清楚这江水流向何处,那遥远前路到底是万丈崖壁还是辽阔平原,去开山,去见海。”

  “我们的手中所掌握着的权柄如此之大,皆是由此而来,所以我们不能站队。”

  他看着裴今歌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很确定从前的你理解其中的道理,为何现在的你却忘了呢?”

  裴今歌知道,赋闲二字可以用在任何一场谈话当中成为借口,但在今天没有意义。

  好在她也没打算以此作为理由。

  “因为我确定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司主听完这句话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我还要再辛苦上好些年。”

  话未止于此。

  裴今歌不曾忘记秀湖死前说过的那两个字。

  ——羽化。

  去年夏祭之时,让秀湖从容置身于神都中的那只鬼是羽化境。

  皇后的境界不曾比她高,届时的神都仅有三位羽化,而皇帝陛下绝无可能,剩下的不就长公主殿下和司主了吗?

  这是一道不需要去思考的选择题。

  想着这些,裴今歌的眼神如水般冷淡平静,找不出半点情绪上的起伏。

  但,她还是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德秋思是怎样一个人,以他的性情即便敢动手去杀顾濯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放肆,唯一的理由是他做这件事前得到了你的点头同意。”

  司主微微笑着,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虽无言语,但已默认。

  裴今歌说道:“理由是什么?”

  司主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片刻,说道:“旁人是看不清楚,我是找不出证据,但我知道你为顾濯编了一个故事。”

  裴今歌没有说什么这不足以成为杀人理由这类的话,因为这其中不存在任何意义。

  自巡天司出现在世间的那一天起,司内就从未有过按证据办事的那一刻。

  司主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替顾濯掩埋些什么,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替他隐瞒,这一切的背后存在着怎样的意义,但我认为这已经足够我做出决定了。”

  裴今歌说道:“无所谓长公主殿下的态度?”

  司主说道:“纵千万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是坚定,语气十分平静。

  时有风起,那一件青衫随之而动。

  衣袂猎猎作响宛如战鼓,发出沉重而震撼人心深处的声音。

  裴今歌看着司主,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您这次来又不可能真的把顾濯给杀了,何必在我面前摆出这般姿态?”

  司主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何尝不可?”

  裴今歌笑容更盛。

  然后她从善如流地侧过身子,主动让出了位置,说道:“那您去杀吧。”

  司主看着她,说道:“不阻止我?”

  裴今歌不曾敛去笑容,摇头说道:“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话是实话。

  她再如何强,终究是羽化之下,与羽化境有着绝对的差距。

  勉强为之,那只不过是重复上一遍云梦古泽深处,那座破道观前发生的事情罢了。

  假如司主真的不顾后果,行如此疯狂之事,她确实无法阻止。

  司主笑了笑,说道:“那我去了。”

  说完这话,他往车队前进的方向走去,要重新去到顾濯的身前,行杀人之事。

  裴今歌随之而行。

  司主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会就此离开。”

  裴今歌对此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顾濯是我的朋友。”

  她说道:“如果他要在今天死去,那我总归是要当面送他一程的。”

第186章 那些年的故事里

  车辇的纱帘在春风中荡漾着,仿若湖面生波。

  一袭青衫飘然而至,站在顾濯身前。

  无数目光于这一刻汇聚到车辇上,眼里流露出极其强烈的不解情绪,然后这些情绪渐渐消沉,就像是被掷入海底的块块石头。

  司主就是那片海。

  他无需释放出任何气息,静静地站在这里,便足以镇压此间一切事物。

  这是已然超脱世俗的强大境界——羽化,亦是修行者所梦寐以求的最终境界。

  一念可动天地,神圣不可侵犯,至高无上……古来今往无数人对此境界给予了数之不尽的溢美之词,根本原因就是在于羽化之人近乎非人。

  当这样的人不远千里而来,舍了俗世尘缘要杀一个人,谁又能阻止呢?

  一种强烈的压抑与沉重气氛笼罩在场间。

  春风仍旧在吹,落在人们的身上,凛冽如寒风。

  万物与千人就此不得动弹半步,如若雕像。

  与此同时,司主在车辇内说了一句谁也听不到的话。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脸上忽然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开门见山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来杀你的,包括裴今歌,但这是我故意而为之,简单些说我来是为了见你,而不是为了杀你,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十分复杂,接下来我会尽可能地给你解释清楚,让这件事情在你脑海中变得直观起来。”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我在听。”

  司主低下头,看着坐在车辇上的年轻人,很直接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天命教多了一位新教主,直至如今巡天司也不知道那教主的真实身份,但我猜这人应该是你。”

  “我为什么如此推断?因为盈虚临死之前和你独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没有任何的证据指向你,但我还是觉得你就是从他手中得到了天命教,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直觉。”

  “这也是我来见你的根本原因,我认为你得了盈虚的传承,与他有着师徒情谊。”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盈虚的性情我很了解,至于我为什么了解?不是因为我和他有过多次交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是生死大敌,而是因为……我和盈虚早在多年以前就是老朋友了,他始终相信着我,而我也始终珍惜这份难得的情谊,或许你会觉得我现在说的这些话荒谬至极,毫无道理可言,但事实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会和他成为朋友?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孤独的,而我的孤独之处与他颇有几分相似。”

  “数尽人间,知己不过二三人。”

  “那么,我理所当然会珍惜每一个与我站在同一个高度,看得见同样风景的朋友。”

  “唯一可惜的是,我和盈虚的立场有着根本的对立,我曾经希望他放弃自己的执着,为此不惜与他真正战了一场,那一战你应该是听过的,最终我在这一战里负了重伤,闭关至今年才再次出关,而他则是在我闭关的时候便已死去。”

  “坦白而言,我不曾为他的死而悲伤难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既然选定了一条路,那为此而付出性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

  “我本以为我和他的这份情谊将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无人知晓,谁曾想到他在临死之前竟把衣钵赠了出去,还是送给你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徒弟,那我就有必要与你见上这一面,只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居然在我见你之前把监正杀了,让事情落到如今这难以收拾的境地里。”

  话至此处,司主长叹一声,说道:“我本不想如此突兀地和你见面,这定然会引起莫大风波,奈何这一面不见也不行。”

  车辇内一片安静。

  很寻常的话,话里都是感情,直截了当,不做虚掩。

  顾濯听得很是清楚,没有错漏话里的任何一个字,微笑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是自己要承担起身为长辈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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