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191节

  ……

  ……

  暮春将逝时,雨水繁密。

  大秦迎来一位新的皇后仍是昨日的事情,神都的人们依旧沉浸在庆典带来的欢乐中,眼前的世界残存着昨日的幻影,繁华如昼般的灯火。

  望京却有人家在门前挂上白幡,以此缅怀死者,散发哀思。

  雨中站着很多人,人们手里都撑着伞,神情严肃至极。

  这些人沉默着,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户人家的门槛上,不知道在等候着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是来祭奠死者的。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场间的寂静被打破,有轻微骚动。

  那是顾濯祭拜完,从那户人家里离开带来的动静。

  无数视线随着他的脚步而转移,那些人手里握着的伞随之而晃动,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不堪重负的片片荷叶。

  有官员来到他的身旁,邀请他登上一辆马车,前往神都。

  便在今晨,昨夜那座偏殿里的大人物们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如实地被传递到望京为顾濯所知晓,只不过被他拒绝了。

  理由是死者为大,他要给那位副院长上一炷香。

  面对这个理由,谁也不好说些什么,为难的厉害。

  幸运的是,望京的人们无所谓自己迎来了一位新的皇后娘娘,今日便已开设灵堂,这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

  眼下那一炷香已经上完,那就该上路了。

  顾濯坐进那辆等候已久的马车里。

  裴今歌也在车厢里。

  都是当事人,与监正的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谁也少不了谁。

  车轮碾过青石板,开始前往那遥远神都。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马车旁。

  那人是德秋思。

  与前天不同,这时候的他也许是死亡将至,表现的意外平静,全然不像是平日里那般喜怒形于色。

  他说道:“你觉得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顾濯没有说话。

  德秋思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认为你能坚持很久,因为你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相信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人在你手中失去性命,我绝不是最后一个。”

  顾濯还是什么都没说,置若罔闻。

  在马车旁,很多人神情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想这可千万别再有意外了。

  “但你最终还是会走向失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德秋思笑了起来,笑容即是嘲弄也是怜悯,说道:“因为你做事不讲规矩,非要把表面的那一层皮袍给撕开来,谁会愿意真正支持你这样的疯子……”

  话音戛然而止。

  准确地说,是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远方,有马蹄声如暴雨般响起,让大地为之而颤动。

  那是大秦帝国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

  德秋思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位地位超然的将领来到马车前,向顾濯表明沿途护行的意思,语气恭敬至极。

  过了片刻,顾濯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难得带着些许无语,解释了几句。

  “可能你不信,但我真没那么无聊。”

  “我的意思是,这事与我无关。”

  “我没故意打你脸的闲情逸致。”

  不知道为什么,德秋思听完这三句话,突然之间更想要死了。

第185章 送他一程

  遥遥万里,心声或有偏差,音讯却不至于。

  当顾濯坐在车辇上,借晨光而出望京赶赴神都,有漫天风雨相随,千余铁骑开路,巡天司扫清四野,沿途州郡各地官员无不竭诚配合……如此消息传至御书房中,为皇后所知晓时,她不禁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泛着莫名的笑意。

  神都天晴无雨,她起身往外走去,感受着春风送来的凉快气息,眉眼仿佛也随之而开阔数分,让落在眸子里的阳光更为明媚。

  大秦的玄甲重骑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调动起来的,监正之死尚且长不过四十八个时辰,便能做出如此这般手笔,不用想也知道是长公主的意志所向。

  无论白南明是担心顾濯在途中再次遭遇刺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归根结底都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是在堂而皇之地展现威慑力,更是一次强势到极点的宣告。

  想到这里,皇后微仰起头,视线似是穿过无数亭台楼阁与深深宫墙,看到了那座坐落在神都之外的行宫,看见了那个宛如雨后青山般的宁静女子。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改变白皇帝,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谁,唯有白南明而已。

  是的,事实的确如此。

  然而人世间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相聚离开都有时候,再如何厚重的情分也有耗尽那一刻。

  那么,这情分值得消磨在顾濯的身上吗?

  皇后想着这些,神情平静。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同,她不曾因为监正之死如临大敌,为之而忧虑。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位置会因此而受到动摇,她对此有着绝对的信心,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对此产生怀疑。

  只不过……终究有些遗憾罢了。

  望京那头发生的事情,与她确实有关系。

  如果不是她默许,谁又敢在她被册立为后的前一天行这般疯狂事?

  整件事其实十分简单。

  顾濯带着身上的那些秘密死去,好让那些为此而忧心的人不必再看再听再猜,得以尘归尘,土归土。

  当他死后,巡天司便能给予皇帝陛下一个完美的答案,钦天监抹掉了关于那天异象预示着的一种可能……至于她能得到什么?

  因为宋景纶的缘故,宋家将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届时谁人要遭受牵连,谁人可以置身事外,都在她的意志当中。

  这当然是她所乐意看到的。

  可惜了。

  皇后微微眯起眼睛,掩去眸子里的情绪,忽然问道:“大概要几天?”

  曹公公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知道她话里问的是谁,答道:“按照顾濯现在的行程,他会在九天后的日落时分抵达神都。”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话:“裴司主看来是要一路同行。”

  皇后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说道:“挺好的。”

  曹公公不解,心想这好在何处?

  皇后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春日笼罩下的风不再是凉快,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她记得有词人曾经写过一句被公认为妙至毫巅的词,当中有五个字是:高处不胜寒。

  当年的她不以为然,只觉得自己身在那个位置该关心的是春暖花开,粮食与丰收,而非一己之私情。

  如今的她有所感慨,心中想到的却又是别的五个字:更与何人说?

  一念及此,她想到那位在景海已然枯坐多年的皇帝陛下,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心想你理应也有过我此刻的心境,何以不曾厌倦这人间春色?

  这人世间还有谁人能与你平等交流呢?

  想着这些琐碎的事情,皇后的眼神渐渐放空,似是陷入久远回忆中,有无数片段如浮光掠影闪现在她眼前。

  ……

  ……

  杀人者顾濯,借刀者裴今歌。

  然而世人目光却都在前者的身上,很少有人愿意去理会后者。

  原因简单而纯粹。

  裴今歌实在太强大了。

  更关键的是,她在当世强者中是出了名的了无牵挂。

  她不曾拜师某人,不曾与世间某宗门有过关系,裴这个姓氏的确与千年大秦中的某些名门大族有过关系,但她却偏偏与那些关系无关。

  她不曾与某人有过相恋经历,人生至此从来孑然一身。

  她于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以微末之身崛起,以手中刀抓住每一个所遇到的每一个机会,硬生生赢得了现在的位置,让自己与羽化仅差一步。

  如此这般无亲无故近乎无敌之人,但却众所周知有一个朋友。

  她那朋友是从前的娘娘,如今的皇后。

  没有人知道这段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或许只有她们本人才真正知晓。

  人们唯一确定的是,在过往无数时刻当中她们的关系都是无法质疑的。

  娘娘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后,与那道为她斩断沿途许多风霜的刀光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故而,当裴今歌最初被赋闲的时候,谁也没有怀疑过此事与皇后有关。

  尤其是皇帝陛下亲自表态以后,很多人都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个基于权势平衡而做的决定。

  毕竟谁都知道那位司主已经老了,更在多年以前与天命教前教主一战而身负重伤,寿入深秋已成事实,待他死后,裴今歌显然比青霄月更有资格去掉司主前的那个副字。

  于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裴今歌与皇后决裂了。

  就连巡天司那位司主也不曾想到。

  这也是他朝出神都,夜行千里,而至此间的理由。

  ……

  ……

  “现在回想起来,出关那天我应该和你认真聊一聊的,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棘手的模样,只是那时候我想着陛下已经和你说过话,我再闲话亦是无甚意思可言,不如不聊,其实就是相见争如不见的道理。”

  青衫中年人的话里带着憾意,几分萧索,不知是对谁说。

  他站在车辇之前,身旁就是千余玄甲重骑,更远处巡天司的执事们都已现身,为朝廷所驱使前来保驾护航的当地宗门强者混杂其中……他便如此站在万人当中,淡然承受着如若潮水般涌来的目光,如若置身闲庭当中,不以为意。

  幽静的峡谷内一片寂静。

  那一线天光洒落在道路中央,很像是狭长的刀锋。

  然而当这个中年人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无需做出任何动作,便自成一方天地,给人一种这刀不可能斩落的强烈突兀感觉。

  就像是只要他想,那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这里所有人是同样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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