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无法否认。
这些都是他的真实想法,此刻却像是写上白纸上的黑字,无从掩藏。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所以你要怎么说服我改变自己的看法?”
顾濯给出的回答十分简单。
直截了当,不讲道理,偏偏教人听出一种杀伐果断到不容置疑的意味。
“因为我不准备让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他们就要为此死上很多人。”
“其中包括着你的仇人。”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五千
第184章 唯有心头血
金灿灿沉默片刻,说道:“无法亲眼见证的复仇对我本人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件事。”
顾濯淡然说道:“因此我的话是对你说的,但从来都不只是对你说。”
金灿灿转过头,望向站在门边的求知,看着低头不语的徒弟,心情渐渐复杂。
“我不喜欢讲道理。”
顾濯依旧在看着金灿灿,目光不曾挪转,对求知说道:“我只讲事实。”
求知的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我有在认真听着。”
“当你在今夜出现在世人眼中那一刻起,只要你还有活下来的想法,那就必须要选一边来站。”
顾濯平静说道:“事实便是如此,在过往千百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无趣旧闻。”
房间里一片安静。
求知说道:“要是不选一边站……滔滔江水之前,像我这样的蝼蚁只能被碾过去,落得一个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对吗?”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因为你还不够强。”
三人交谈的声音都没有压低,更没有刻意地避着谁,门外站着的人们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场间渐渐生出一种压抑而低沉的气氛。
金灿灿忽然说道:“这句话也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江分两岸,站在你这一边,然后呢?是的,只要你不打算装聋作哑,那确实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去,其中当然存在着我的仇人,但事情不也就仅止于此吗?如何能威胁到真正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平静而客观地说道:“再接下来又会怎样?你的敌人连你都敢杀,站在你这一边的人凭什么不能被杀?无非是有没有一个值得被杀的理由而已。”
听着这话,顾濯非但没有愤怒,反而笑了起来。
这句话看似是拒绝,事实上是商量,或者说询价。
“不要说我不站在你这边,那便要死,死亡是谁也挣脱不了的事实,尤其是我和求知已经卷入这件事情当中,生死注定不由人,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趁这船还没沉下去的时候,努力着多划几下桨,看看到底能不能上岸。”
金灿灿说道:“这也是事实。”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更大的事实是复仇固然重要,但就像我刚才那句话里说的那样,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因为无忧山的人早已见惯生死。”
顾濯听懂了,说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承诺?”
金灿灿很是不解,说道:“为什么你总是能这般自信?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难道你觉得你比他们更有资格给予我承诺?”
顾濯淡然说道:“不错。”
金灿灿想笑,只觉得这话着实天真,心想就连我这种踏入无垢境界的公认修行界强者,都不配站在那人的面前,如今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是的,未来可期。
无数人相信你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会破境羽化,成为这人世间的最强者之一,但那终究是尚未未定的未来,于此刻毫无意义。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放在这件事上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想到这里,金灿灿摇着头叹息了一声,说道:“你真正的倚仗唯有你的师父,甚至我不相信你能完全指望她,至于裴今歌……这位巡天司的前司主是很强,但再怎么强不也被赋闲了吗?你所拥有的远要比你想象中的更少,你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澄清一件事情,我不是白南明的徒弟。”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刻意地提高了声音。
金灿灿眼神微变。
顾濯接着说道:“我是白南明的师弟。”
听到这句话,金灿灿终于无法维持从容,神情剧变。
一片哗然声响起,自民宅外而来,震耳欲聋。
没有人怀疑话里所言是真是假,因为顾濯不可能愚蠢到当众撒谎,还是这么一个必将会被拆穿的谎言。
那这段关系就必然是真的。
这其中透露出来的意味太过复杂,每一个人都会忍不住去想去揣测,长公主殿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明明可以收为徒弟,却偏偏让自己多出一位师弟。
举世皆知,站在大秦最高处那人是皇帝陛下。
也许是因为长公主殿下太过低调的原因,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忽略,其实她与皇帝陛下齐高,由始至终都站在同一个高度之上,相差仿佛。
之所以如此忽视,是因为人间已然止戈百年有余天下承平至今,让世人忘记了一个铁与血铸造的事实——大秦军方第一人从来都是长公主殿下。
直至今天,她手里依旧掌握着大秦的军队,有着依然说一不二的权威,而且她拥有皇帝陛下绝对的信任,因为百年之前若无长公主殿下,大秦不可能得以踏入第二个千年。
哪怕抛开这诸般权势不谈,她依旧是事实上的世间第三人。
那把名为众生的铁枪,仍旧高悬至物榜上第四,列在她前方不过皇帝陛下手中的天道印,曾为道主所执的晨昏钟,以及道休大师手中的缘灭镜。
像这般绝世强者,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本就会被人推断与揣测,更不要说是这么一个毫无道理的决定。
这个消息定然能在世间掀起狂澜。
金灿灿如何能不为之而动容?
“你先前觉得我拥有的太少。”
顾濯看着他问道:“那现在够了吗?”
金灿灿沉默不语。
师弟与徒弟当然是两回事,师弟代表着一种平等的意味,因为辈分相仿。
长公主殿下的师弟,当然有资格与那些人战上一场,分个胜负。
“好。”
他缓声说道:“我答应你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顾濯说道:“求知会好好活着。”
金灿灿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如此轻易就被看破,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这本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只要条件相同,没有难以接受的悬殊差距,那当然是要选一个让自己痛快的立场。
复仇,无疑是能够带来强烈快感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简单。
金灿灿站起身来,拖着疲惫与重伤的身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
其中理所当然地提及了德秋思这个名字,酒楼上的那顿饭,以及针对顾濯的杀局。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众人耳中响起,被各种手段与秘法进行判断,确定真假,再有人以笔与纸认真记下来,一个字都不敢错。
当金灿灿说到清净咒的出现,以为自己将要被杀人灭口时,宋景纶却毫无道理地换了目标……场间再次迎来一片纷乱。
不知道过了多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把该说的话都已说完,给出了足以直接指向巡天司的线索,以及证据。
场间再无任何声音。
长时间的安静。
顾濯站起身,目光落在求知身上,说道:“最多三句话。”
求知如何能听不明白?
三句话后,金灿灿便要死去。
无论有多少理由,无论是不是德秋思的要求,长洲书院的副院长就是死在那把铁铲下,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顾濯走出门外。
求知与他擦肩而过,从桌上提起那冷了也好吃的烧鹅,走到床边,认真说道:“你赶紧多尝几口,别浪费了。”
金灿灿叹了口气,伸出胖萝卜似的手指,抓起一根鹅腿沾了沾那汁水,张嘴就是一大口。
求知的声音叨叨又絮絮。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呢?我是真想不明白,以前的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到处走走打打秋风,时不时拿钱宰上几个人吃上一顿火锅,从那时候到云梦泽再到阳州城都是这么过来的吧?哪里过得不快活了?这小本生意挺滋润的啊,怎么非要去杀那林挽衣……”
“闭嘴!”
金灿灿听得恼了,随手一甩就把那吃干净的鹅腿扔到地上,怒道:“懂不懂什么叫做尊师重道啊?你在这里喋喋不休个没完没了,万一别人听得烦了,觉得你说了几十句话,要我立刻就去死,那我岂不是连遗言都没一句?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都不懂是吧?”
话到这里,他那双因为脸胖而显小的眼睛溜了一圈,很是不好意思地望向外头,问道:“再多三句话行不行啊?”
顾濯沉默片刻,不知是无语还是别的什么,说道:“我指的是一问一答的三句。”
金灿灿双手合十,带着满脸笑意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对求知说道:“之前和你说的都没忘吧?”
求知看着那灿烂笑容,想着这就是最后的话,颤抖着嘴唇想要给出一个回应,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
“那这句话就当你送给我好了。”
金灿灿揉了揉求知的头,笑着说道:“再见。”
话音落时,他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好,就像是让画师替他留下画像。
求知往后一步。
青年杀手提起手中剑,一剑穿了金灿灿的心。
鲜血从中迸射溅出,湿了求知的衣裳,带来一片猩红。
金灿灿闭上眼睛,就此死去。
在死前,他嘴唇微微颤动着,对求知无声说道:“像我们这种连台面都上不了的货色,别人愿意和你做生意已经算得上是给颜面了,心怀感激大可不必,但至少要把这事给记住。”
求知没有沉默太长时间,随手抓起一块烧鹅肉吃,发现有血水蘸在上面,味道很是古怪。
他面无表情地吃完那块肉,不再多看哪怕一眼金灿灿的尸体,转身走出了房间,对顾濯说道:“那时候你问我何物最能浇块垒,是吗?”
顾濯静静看着他,说道:“嗯。”
“我想明白了,酒是不行的。”
求知一字一句说道:“唯有仇人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