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求知提着烧鹅,带着喜人的笑容,如寻常民众般推开家门。
然而就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那笑容瞬间消失干净,只剩下阴沉与疲惫。
他往屋子里头走去,来到床边,坐了下来。
躺在床上的人自然是金灿灿。
“怎样了?”
“恐怕暂时离开不了,外面到处都是朝廷的人,望京城现在和戒严没有区别。”
求知低声说道:“但我觉得……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金灿灿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肯定是要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情绪上的起伏。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判断。
只要无法离开望京城,在大秦朝廷这种外松内紧,掘地三尺的态度面前,这座民宅被发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存在任何的意外。
到了那时候,两人都会死。
求知有些难过,哪怕他早已推断出相似的结论,还是难过。
金灿灿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动作艰难地靠在床头,望向求知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几句话。
“无忧山已经不是从前的无忧山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这其中的真相不是你所能承受的,所以你要学会放下好奇,让自己变成一无所知的模样。”
“然后离开。”
“我说的不是离开望京,是离开无忧山。”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师父,我也确实把你当作是我自己的徒弟,所以你不要愚蠢到因此而抱有为我复仇的心思,明白了吗?”
都是很简单的话,故而真实。
求知听得十分认真。
话到这里,金灿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应该就这些话要说了,接下来你想办法离开望京,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场考试,只要你能完成,那就算是出师。”
求知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想要逃出如今的望京,以难如登天来形容是言过其实,但也相差不远了。
金灿灿分明是抱着以自己的性命,为他换来一个机会的念头。
求知没有拒绝。
到底是杀手,见过太多生命消逝在手中,很难再因为生离死别而矫情,心中泛起无法抑制的酸涩。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神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说道:“我明白了。”
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了雨。
求知忽然烦到了极点,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想要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给砸碎,让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在眼前,万事万物不复存在。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根本不能这样做,他根本做不到这样的事情,便只能让一股气憋在胸膛,散不开,化不掉,堵得发慌,闷的想死,难受到极点。
夜雨其实无声,何以这般烦人?
就在这时候,有人推开了门。
那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何物最能浇块垒?”
……
……
半个时辰前,顾濯走出那幢高楼。
只不过是往外走了数步,夜色带来那些漆黑如若错觉,似梦幻泡影般消散于无形,四周灯火通明如昼。
近百人站在各个地方,目光紧紧地落在顾濯的身上,屏息静气,神情都紧张到了极点。
“您……想要去哪?”
一位官员满脸难色地走出来,压低声音问道:“可否与我稍微透露几句?”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好啊。”
那官员不由怔住了,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错愕着点了点头。
顾濯说道:“我要去见两个人。”
那名官员下意识说道:“那我去给您请过来?”
顾濯摇头说道:“恐怕那两人不愿意被你们请过来,所以,还是我自己过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骤然剧变,心想您这话是认真的吗?
下一刻,每个听到顾濯解释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我要去见金灿灿。”
顾濯微笑说道:“还有他的徒弟。”
一片死寂。
然后他敛去笑意,视线在场间众人的身上缓缓扫过,似是好奇问道:“你们觉得,到时候我会不会看到两具新鲜的尸体呢?”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站了出来,给出明确的答案——不会。
顾濯说道:“如果事情还是发生了呢?”
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坚持,断然说不会发生,忽有声音悠悠然响起。
“那只能是有人为了掩盖事实,行杀人灭口之事。”
这句话是裴今歌说的。
这毫无疑问就是在为事情定性。
……
……
“什么?”
德秋思霍然起身,难以置信问道:“顾濯要去找那两人?”
前来报信的下属点头确认,又把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敢遗漏。
其中当然也包括裴今歌说的那一句。
德秋思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遗憾的是,站在他面前的那几位下属看不到,因为他的整张脸都被绷带给缠住了。
想要看到他的脸色,那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所以……大人现在我们到底怎么办?”
当裴今歌说出那句话后,望京城里就没人敢让金灿灿死,因为谁也不愿背上一口黑锅,被直接牵扯进监正之死这桩案子里。
无论是谁让那两人死,事后必然要被追查到底,而时间如此短暂的情况下,想要把痕迹掩埋过去,让死亡变成自尽,与异想天开没区别。
德秋思沉默良久,说道:“什么都不用做了。”
“啊?”
那下属愣住了。
“等死。”
德秋思坐了回去,声音异常平静:“要不就是金灿灿当场自杀死掉,要不就是我自尽吞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做的?”
……
……
求知抬起头,望向前方。
夜雨随风潜入屋内,微湿了他脸颊,冷了眼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没有回应那句话,就像听不懂块垒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门外,落入眼中的是茫茫如海般的灯火,那几乎是半个望京城里的强者。
这些强者此刻都在沉默着,眼神里的情绪复杂至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然而往最深处去看,那些情绪都是来自于不解。
顾濯伸出手,拍了拍求知的肩膀,走了进去。
与去年的黄新平不同,金灿灿为自己准备的这座宅子要宽敞上太多,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要舒服上太多。
“聊聊吧。”
顾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对金灿灿说道:“我还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是一个生意人,既然你这么爱做生意,想来就没有一个必须要坚守的立场。”
不久前与求知说过的那些遗言,在这一刻已然尽数破灭,金灿灿反而变得轻松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是这个道理。”
金灿灿坐了起来,说道:“请开价。”
顾濯温声说道:“你还是会死。”
话音落下,站在外头的诸多强者们神情微妙,心想真有这样做生意的道理吗?
金灿灿却是笑了。
这笑容里没有嘲弄和讥讽的意思,莫名地真实。
众人觉得好生荒唐,心想这也能接受?
下一刻,很多人忽然就明白了,因为这句话代表着真诚。
当金灿灿杀死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后,他就注定只有一条死路能走,区别无非就是什么时候死。
“请继续。”金灿灿的声音很诚恳。
听着这三个字,求知握紧拳头,低下头。
顾濯似是恍然不觉,说道:“你的徒弟可以活着。”
金灿灿说道:“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他由始至终都不曾掺和到这桩案子里头。”
顾濯说道:“那复仇呢?”
金灿灿眼神微变,沉默不语。
这一瞬间,他心中有无数念头生出,但终归寂灭。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认为这是在自寻死路,你认为这是没有任何可能成功的事情,你还在想要是百年以后我再来说这句话该有多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