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问道:“那四个字吗?”
老人看着他,心情变得紧张了起来,点头说道:“是的。”
顾濯平静说道:“我觉得那是很简单的字面意思。”
听着这话,老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明亮的浑浊眼神中没有任何茫然生出,有的反而是果真如此的轻松和猜中答案后的愉快。
“为什么不说照顾好自己?”他似是好奇问道:“这传达出来的意思不是更准确一点吗?”
顾濯看着他说道:“五个字比四个字要多一个字。”
老人无言以对,心想这话很有道理,但不就是一句废话吗?
顾濯说道:“我还是不懂。”
这句话是真心话。
他说道:“七年时间里仅有过一面之缘,不曾为你遮风挡雨片刻,再让你度过了一个美好与孤独并存的童年,以及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如何足以让你将往后余生尽数付诸其中?”
“对我这已经足够了……”
老人顿了顿,笑着说道:“我想,您肯定不满意这个答案,因为我的理由确实也不是这个。”
顾濯看着他已渐渐浑浊的眼睛,说道:“请讲。”
老人认真说道:“真正的原因在那枚玉佩上。”
顾濯沉默不语。
“那枚玉佩里藏着的是元始道典,这门天道宗的最高传承。”
老人的语气变得很复杂:“当我离开玄都,从玉佩里头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为此辗转难眠了整整半年时间,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濯心想这好像是有些莫名其妙。
盈虚道人继续说道:“如果道主要收我为徒,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何须如此委婉行事?只要他决定了,那整个道门没有人会反对他,更不会有人敢阻拦他。”
然后老人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顾濯问道:“当时的你是怎么想的?”
老人叹息说道:“我以为道主因为我的事情,肩上承受着整个道门带来的沉重压力,最终被迫出此下策,是不得不这样做。”
顾濯客观评价描述道:“你想太多了。”
“是的,我想多了。”
盈虚道人自嘲一笑,说道:“可惜的是,直到我踏入羽化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旁人的意见,传承的压力,这些对道主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小事,可惜这明悟是在多年以后。”
老人继续说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自从我离开以后,他再也没有过一位道童,更不要说是徒弟,这个事实很难不让我产生错觉,继而为此而深受感动。”
顾濯心想这的确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心路历程,说道:“所以你因此而深受激励,拼尽全力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是吗?”
“没错。”
老人说道:“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做成这件事,他就死了,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他活过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莫名露出一个微笑,几分得意与愉快。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对话停在这里。
马车也恰好停下。
两人离开车厢,车夫早已恭候在旁,取出一把大黑伞。
晨光已至,秋雨未歇。
雨水打湿了石阶上的枯黄树叶,让空气里弥漫起渗人寒意,渐成薄雾。
天色半明不暗,灰的很压抑。
老人取来一件大氅披上,与顾濯拾阶而上。
顾濯偏过头望去,视线穿越繁密枝叶,隐约可见岸边那座小镇与云梦古泽。
这里已经不再是大秦的境内,而是南齐。
在山道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古殿,殿前有钟却无人撞,任由秋雨打湿。
“我记得您有话想要和我谈。”
老人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请讲吧。”
顾濯摇头说道:“我想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老人想了想,说道:“那接下来就还是由我来说吧。”
顾濯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真正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就在那些老旧的回忆当中。
余者皆小事。
老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今日过后,不止巡天司,整个大秦都会怀疑你,因为我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与你在一起,更关键的是我没有在该死的时候死去。”
顾濯淡然说道:“我一直在被怀疑。”
老人说道:“但这终究是不同的。”
顾濯没有否认。
“以那位娘娘近些年来展露出来的作风,她将会给予你更多的警惕,不过青霄月被我重伤,至少三年内无法动弹,这方面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老人神情凝重,沉声说道:“真正的问题是那间破道观,每个人都会好奇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能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这是必须要掩藏起来的事实。”
顾濯说道:“不用太担心。”
当时他之所以转身就走,冒着被人发现的巨大风险提前进入道观,为的就是处理这个问题。
老人听懂了他的意思,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这个时候,两人都不知道余笙心情糟糕至极之下,借刀把满座道观斩成废墟的事情。
顾濯忽然问道:“天命教你准备如何?”
老人的神情不曾因此而变,回应答道:“我会留下一封遗书,尽自己可能地把事情安排妥当,至于再之后的事情……那也由不得我了。”
顾濯说道:“你准备把自己的位置交给谁坐?”
老人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谁也不给,因为没人能够服众,非要勉强坐上那个位置,最终只会导致分裂。”
顾濯想了想,直接说道:“那我来吧。”
盈虚道人怔住了。
他霍然转身望向顾濯,看着那没有任何笑意的平静面容,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而非一个逗他取乐的玩笑。
于是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的存在,这不是下意识的回避问题,而是他的内心深处坚信这是一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时间如此珍贵,何必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顾濯仿佛察觉不到老人的震撼与惊讶,继续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当别人怀疑你有某种身份的时候,你最好真是有那个身份。”
这依旧是他的真心话。
盈虚道人还在沉默,茫然无语。
顾濯看着他说道:“不过这其中有不小的麻烦,因为我也不是一个能够服众的人,到时候一场内乱在所难免。”
老人醒过神来,眼神重新明亮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我会尽最大的可能避免内讧的发生。”
顾濯道了声谢谢。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走过这不算漫长的山道,去到那座古殿之前。
推门,入殿。
殿内有人。
断了一臂的长逾道人面色惨白,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眼见老人的到来挣扎着要站起身。
顾濯看着这一幕,没有停下脚步,说道:“你们聊。”
说完这句话,他往殿中深处走去,让身影直接消失。
长逾道人低声问道:“教主,这人是?”
“我死以后的天命教……”
老人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郑重说道:“教主。”
长逾道人愣住了。
老人不等他醒过神来,继续说道:“我有很多事情向你交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忘记,尽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成。”
长逾道人闻言心中已有猜测,犹豫再三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三个字,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老人的决定。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老人诚挚微笑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为美好幸福的事情了。”
……
……
顾濯行至殿后露台。
这里的风景很是好看。
秋雨不曾停歇,远方云梦泽上雾气缥缈。
天光在雾中回转流荡,更有如梦似幻般的美感。
他看着这一幕景色,想着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别离,心情越发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落入他的心湖。
那些声音里有很多的歉意。
“对不起,我们最后什么都没做到。”
顾濯安静了会儿,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没事,我不也什么都没做到吗?”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昨夜在听到陆明诚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云梦泽之事将会彻底超出自己的掌控,很有可能走向一个自己不愿看到的境地。
而他为此做了不少事情,最终无济于事。
天地就此无声。
凛冽秋风行至此间莫名温柔,与秋雨一并沾湿他的脸颊,带来些许的慰藉。
顾濯静静感受着这些,没有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自言自语说道:“我本想着这一世可以轻松些许,只需要为一件事情烦恼就好,怎么也没想到事与愿违至此。”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本就是一句感慨,若是再多说下去,难免成为无意义的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