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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后的三十五年当中,天命教彻底改变了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印象,从当年那不值一提的笑话变成举世公认的魔道第一宗门。
这是莫大的殊荣,但同时也真正引来了大秦的目光。
羽化很了不起。
老人以此境界孤身撑起天命教,被修行界称之为魔道第一人。
然而像老人这般了不起的人,大秦却有四位。
巡天司给予了天命教最大的尊重,这主要体现在那位神秘至极的巡天司司主亲自出手,与老人在极北荒原中正面战了一场。
这一战的结果影响至今未散。
那位司主在此战过后闭关,手中权柄尽数付于裴今歌与青霄月二人,不再现世。
事实上,很多人在私下都有想过这位司主是否已经身死,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秘不发丧,比如……害怕帝国因此而生出乱象。
老人伤势也重。
按道理来说,这时的他最应该做的是与那位司主一样,闭关养伤直至恢复为止。
遗憾的是,世人皆知此后的他未曾闭关片刻,仍旧在人间行走不停。
大秦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因此而深感诧异,巡天司更是深感压力,动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但求寻找出天命教所求为何。
天命教因此而遭重创。
负责此事的人就是青霄月。
这也是当时在云梦深处那船上,老人为何直接动手要杀他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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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下来就是十七年前那桩旧事了。”
老人的声音不见疲惫,带着些许憾意。
他说道:“那时候的我很着急,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我决定将一切提前。”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最终酿成了十七年前那场天灾。”
老人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以及如今的云梦古泽。”
对顾濯而言,事情至此都已清晰明了。
老人便也不再多做隐瞒。
“当年我之所以进入天命教,是因为听到了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那传闻是道主其实尚未真正离开人间,仍有归来的可能。”
“出于自我证明以及好奇的缘故,我决定掺和进这场浑水里,做了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事情,最终导致一场天灾降世。”
“这场意外让我十分沮丧,为此消沉了好些年,无心一切世事。”
“幸也不幸,那些年积攒下来的伤势也因此而缓和许多,却也让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去到了那座破道观里。”
话中所指显然就是长洲书院的那位院长。
顾濯平静说道:“再后来就是你得知我的出现?”
老人轻轻点头,说道:“我那位老友与我说,这世上多了一个道主的再世传人,他觉得我会有兴趣。”
顾濯说道:“他想让你死。”
“我与那人虽是老友,但这份关系不影响他想让我死,毕竟立场相对。”
老人平静微笑,找不出半点怨毒悔恨之意,说道:“我以为这种关系真的很有意思,是我在百年前离开玄都山后,人生经历当中最不乏味的一件事情了。”
顾濯心想这的确是很不错的一种关系。
亦敌亦友。
想生想死。
“但是……”
老人偏过头,抬手掀起车窗的帘布,望向渐渐明亮的远方天空,温声说道:“我最怀念的还是住在山上那段时光,做道童的那段日子。”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这也许是因为我曾在道主门前做过好些年的道童。”
九月八号的第二章
第128章 师父
贵人近侍,宰相门房,王府清客以及皇帝陛下身边那位太监……这些都是地位看似不如何高,却能有着巨大影响力的麻烦人物。
道主在百年前被誉为天下道门共主,人间第一人。
其时的道门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拜入他的门下,为其首徒,但不知为何道主在这方面始终欠缺兴趣,哪怕因为这件事生出许多无奈的麻烦,被诸多同门同辈加以认真劝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事情谈到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道主依旧不收徒。
不过他的门前多出了一位小道童。
这位小道童还涉及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那时候道门诸宗不少大人物对这个位置颇有兴趣,希望让道主选中应该选中的人,目的不言而喻。
道主却没有依此意思,全凭自身心意,为自己挑了一个道童。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心生不满,但没有人敢对道主流露不满,便也没有人敢对那个小道童表露恶意,一切都在按规矩办事。
问题在于,所谓规矩本身就是最能折磨人的事情。
故而小道童在玄都上的日子过得其实不怎么好。
道主终年闭关潜修,不理世事,便也不会理他,而他在成为道童后,过往有过的那些关系便已尽数断绝,或者说无法再维持下去。
至于其余同龄人,出于他把位置占了的缘故,纵使无法在明面上流露半点敌意出来,但冷漠疏离对待真不是一件难事。
孤独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幸运的是,小道童很快发现道主是真的不管自己,于是他渐渐在山上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乐趣。
与猴子闲聊,与白鹅巡山。
静不下心钓鱼便下水,提不上神就与山风眠。
玄都与世隔绝,但天时依旧在,四季自然分明,其中各有乐趣。
小道童的日子过得很是愉快,自得其乐,未曾腻味。
直到四年后的某天,有人前来打扰道主清修,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呼噜大睡的样子。
这件事再次掀起了当年那场收徒风波。
玄都为此连续召开数场议事。
尽管没有人把怒火洒在小道童的身上,因为不值得,但那些天里他依旧寝食难安,只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收拾包袱滚下山了。
事实的确如他所想一般。
只不过事情发生在三年之后。
在这漫长的三年间,从最初的惶恐到麻木接受再到心怀侥幸却已无滋味玩耍再到静下心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办法做,那期间的心路历程真的很复杂。
哪怕是百余年后的今夜,老人再次回想起来,心中依旧唏嘘不已。
最终在下山前天,道主与他谈了一场话。
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场谈话。
在开始一场谈话的时候,最先该做的是自我介绍。
小道童有些拘谨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陆明诚。
……
……
傍晚时分,小道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
道主就坐在他的对面,点头说记下了他的名字。
道殿内不曾点灯,光线一片昏暗。
唯有漫过窗台的夕阳余晖,如水般浸没了两人的下半身,为这场谈话带来些许暖意。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道主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小道童总觉得其中带有一丝疲惫。
小道童犹豫片刻后,很坚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是挺好的。
然后道主让他具体一些,举些例子。
小道童听到这句话,眼神变得渐渐明亮起来,彷如初升朝阳。
这些年来,因为他在玄都上没有哪怕一个朋友的缘故,拥有过的那些美好便无处分享,半夜时候总是忍不住为此喟叹遗憾,甚至因为害怕忘记那些快乐,他还认认真真地给自己写了一本日记。
道主只见小道童从蒲团上爬起来,跑着步回去拿来那本近乎起居录般的日记,把过去发生的每件有意思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上一遍。
巡天司审问犯人时的笔录都不见得有这么详细。
直至夜色深时,小道童才兴高采烈地说完了这些年里有过的经历,而道主始终有在听。
这是一场十分愉快的谈话。
可惜万事都有尽头。
道主最后交给了小道童一枚玉佩,说了四个字,便让他下山。
那四个字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那七年间的全部往事。
……
……
“这是我第二次与旁人提起我的过去,上一次已在百年前。”
车厢里,盈虚道人依旧看着天边,缓声说道:“对我来说,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真的很难得,自那以后我渐渐有了很多烦心的事情,有了放之不下的执念。”
也许是伤势的缘故,老人的嗓音此时听着已经有些沙哑。
然而当这沙哑声音把往事娓娓道来,与那昏黄微晃的灯光互相映衬后,便多出了一股太阳落山时所独有的怀旧怅然感觉。
几分温馨,更多遗憾。
顾濯安静片刻后,轻声说道:“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确实不错。”
老人不再远望天外,让帘布落下,昏暗灯火溢满车厢。
他说道:“人们总爱说童年时的阴影需要用一生来弥补,我却反其道而行,耗尽一生的时间去追寻童年时候有过的那些美好,以及一个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