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间风雨不再那般酷烈,因为那个无比巨大的云状漩涡正在消散,月色与星光正在不断黯淡,让人间再次陷入漆黑当中。
顾濯撑起伞,望向远方岸边依稀可见的灯火,淡漠说道:“问。”
老人沉思片刻,请教问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今夜那枚道场碎片现世之时,不该引起如此巨大的天地异象,这是为何?”
顾濯说道:“我很意外于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问题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嘲弄。
淡然如常,更显嘲弄。
老人是天命教教主,当世最强者之一。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他理应要有些不悦,但没有。
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为恭敬,眼眸里甚至流露出崇拜之意。
顾濯视若无睹,说道:“下一个问题。”
老人想了想,问道:“您是从何时发现的不妥?”
顾濯说道:“从你出现的那一刻。”
老人皱起眉头,心想白皇帝的境界看来比预想中的还要更高。
接着,他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您现在真是白南明的师弟?”
顾濯说道:“嗯。”
话至此处,船将靠岸。
往后的船上再也没响起过说话声。
主要是老人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不知所粗。
上岸后,两人登上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夫没有半句废话,依照着安排,让马车驶出城外。
车厢里十分暖和,格外安静,更适合谈话。
在进入马车后,老人一直低头安静着,不知道在为何而沉思。
顾濯对此置之不理。
老人很习惯这样的寂静。
直至某刻,他抬头望向顾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在向您问出那个问题前,我想先向你简单聊聊我的过去,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情。”
第127章 当年旧事
说简单,谈何简单?
百年前道门大败,玄都崩塌,人间始有天命教。
在最初那四十多年的时光当中,天命教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这种艰难不仅在于没有足够的力量,更在于其时整个人间都认为他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言。
明明自天道宗分裂而来,却不得其真正传承,作为当年道门溃败之时落下的一枚棋子,在道门诸宗画地为牢自行封山的那个年代里,更是无枝可依。
如果是寻常邪魔外道,如无忧山这般,世间自有王侯公爵愿为买刀人。
问题在于,天命教始终没有将利益摆在第一位上,而是认为自己秉承着某种独特的使命,为此与大秦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尽管后者当时未曾将其放在眼里。
无论怎么看都好,彼时的天命教都是一只跳梁小丑,除却让人们在茶余饭后多了几个笑话以外,不曾对这人世间造成任何的影响。
直到老人,或者说陆明诚……
更准确地说是盈虚道人的出现。
“那时节真的很不容易。”
老人回想当年旧事,声音里没有唏嘘,几分愉快,好些得意。
他看着顾濯神情严肃,强调说道:“不要说什么宗山,就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难寻,朝不保夕。”
顾濯静静听着。
下一刻,老人的眼神却放空了。
他仿佛看到多年以前的某些画面,摇头说道:“所以如今回想起来,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这一趟浑水里头,明明我当年在玄都上就是一个小道童,连入门弟子都算不上,也不曾与人有师徒关系,好不容易得了一场大机缘,为何不过上轻松的一辈子呢?”
顾濯说道:“人总是如此。”
老人下意识问道:“如此什么?”
“所谓能力越大便责任越大。”
顾濯平静说道:“在某些时候试图去理会某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殊不知什么都不做,在很多时候就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句话,老人沉默良久后,突然间笑了起来。
“但人就是安静不下来的,除了死人,不是么?”
“人之常情的确如此。”
“可是?”
“修行求的是超脱,是成仙,是舍弃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顾濯的语气很淡,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白皇帝至今未入登仙便是受累于此。”
老人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那我不后悔了。”
顾濯问道:“为什么?”
老人微笑说道:“因为我这辈子也算得上精彩,而且我很难想象自己见万事而不为所动的样子,与其那样无趣地过上一生,去求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成仙,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来得更好。”
顾濯不再多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他也不曾做到自己说过的话。
老人诚恳说道:“路还漫长,我想继续讲先前那个故事。”
顾濯点头。
……
……
在如今的世人或者说有识之人的眼中,前四十年与后六十年的天命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而这一切根本原因在于盈虚。
盈虚道人的来历极其神秘,当时的人们只知道他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力气,近乎理所当然般成为了天命教的重要人物。
这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其时的天命教行将就木,人心已散,早已站在悬崖边,只待某刻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盈虚道人自然不会接受这种情况,为此忙碌数年,依旧难止大厦将倾之势。
那时候的他已有年岁,但那都是与修行为伴的岁月,故而他对这世上的某些事情某些人仍然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热诚,因为他真的相信……相信信念能够历经漫长时光搓洗依旧完美存在。
这样的人只要找对了办法,那真的很好用。
是的,最初那段时间,天命教里有人借老人的手为自己谋了很多的好处。
后来事发,老人当面质问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只得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直至人生最后,他依旧记得那句话说了什么。
——不要试图在这荒诞的世界追求崇高,那是人世间最为愚蠢的事情。
……
……
“然后呢?”
顾濯看着老人,难得好奇。
老人笑了笑,笑的很是干爽利落,就像他接下来给出的答案。
“我觉得这句话挺有道理,所以就把这人给杀了。”
他说道:“接着我借名头召开了一场议事,再把所有我觉得有问题的人都杀了。”
……
……
故事的过程就是话里描述的那样。
天命教的问题很难解决,那是四十余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沉疴宿疾,老人也想不到该怎样才能解决,只好直接解决问题的本身了。
只要把那些都给杀了,剩下的人要是有问题,那就再杀。
至于人死完后的天命教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天命教?
老人当然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想到的答案是……天命教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变质了。
在杀人的过程当中,他负上了很重的伤势,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反对他。
不过最终他还是把人都给杀完了。
原因很简单。
那时的老人以此为契机,得以破境羽化。
羽化过后,一切事情都变得无比顺利。
天命教内再也没有人反对老人,所有人都在依循他的意志行事。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时间转眼流逝。
某年,老人忽然发现这样其实还不行,因为杀人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至少杀人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而他需要很多人来完成自己的念想,唯有改变自己的做法。
这是一个很麻烦的过程。
就像那句老话一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秦之外的江山确实不难改。
总而言之,老人在这个过程当中学到了不少东西,至少让天命教开始依循自己的意图发展,不再继续阳奉阴违下去。
……
……
顾濯眉头微皱,问道:“所以天命教对你有何意义?”
在这个故事里面,他最不明白的就是老人那奇怪的责任感从何而来。
老人笑着说道:“很特别的一种意义,因为那时候的我想要证明自己,而重振天命教就成为了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如此含糊的回答,与避而不答没有太多区别。
顾濯也不愿追问下去,转而问道:“故事到这里是第几年了?”
老人回忆片刻,说道:“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