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间一片死寂。
直到盈虚道人亲自打破这沉默。
“比起杀不了她更为可惜的是……”
老人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微不可闻:“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聊。”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世事从来不如人意。”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胸口上,看着那个能看到后方风景的空洞,心想这的确是没有救了。
那一粒光尘不仅摧毁了生机,更是在其中留下了白皇帝的道法真意,直接深入老人的道体与神魂中。
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
盈虚道人忽然说道:“这里不是大秦。”
话音落下,不远处仍自沉溺震撼在这等绝世手段当中的诸多强者们突然间醒过神来,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尤其是那位来自南齐密谍司的强者。
今夜星落云梦泽,翌日是不是就能换上另外一个地方……
比如齐国的国都?
比如某个宗门的山门?
整个人间是否都在白皇帝的视线之内?
裴今歌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语气平静而淡然,说道:“为诛此魔,皇帝陛下与巡天司及大秦军方谋划已久,岂是今夜一夜之事?”
众人不愿相信,却不敢不言信。
裴今歌看着老人,继续说道:“我会让天命教的人离开,原因是你不曾大开杀戒。”
这句话很假,谁都知道真正的原因绝不是这般模样。
盈虚道人闻言而轻笑,点头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以相信你。”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
意思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死吧。
你若不死,便是阴天。
老人沉默半晌后,摇头说道:“再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余笙轻声说道:“那就等吧。”
见她开口,裴今歌没有再说什么,接受了这个提议。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不愿离开的隐匿身份的强者身上,意思同样清楚。
——滚。
于是,众人作鸟兽散。
破道观前只剩四人。
那张麻将桌上的四人。
瀑布落下的湖水,此时已然蔓延至道观门前,想来再过上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这里的一切就会被重新埋在湖底,不见天日。
直至此时,夜穹中的那个巨大的空洞仍未消散。
老人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胸膛上的那空洞,说道:“如此手段,难怪我道心一直不宁,始终避讳着进入云梦泽。”
不要说天命教主这等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至强者,寻常修行者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时候,或多或少道心都会生出警惕。
但最终他还是来了。
余笙看着那座破道观,轻声问道:“那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破道观里藏着的不是晨昏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魔主又或者说是道门,不惜耗费如此巨大的力气掩藏起来?
裴今歌的目光落在顾濯身上,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还有半刻钟,这就是我最后的时间。”
老人抬起手,指向顾濯,微笑说道:“我想和他稍微谈几句话……”
余笙直接打断这句话,毫不犹豫说道:“不行。”
“很遗憾。”
老人一脸诚实说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话音落下之时,他的手已经落在顾濯的肩膀上,牢牢抓紧。
就像很多人猜测那般,这时候的他仍旧留在最后一分力,那是油尽灯枯前的一缕余光。
裴今歌没有说话,直接出刀。
那一道不再如前惊艳无暇的刀光依旧强大,在瞬息之间笼罩八方夜色,不留余地。
如果是平常时候的盈虚道人,面对这道刀光挥袖即可破,但现在的他却只有一个选择,以道体硬接,让伤势更重。
鲜血夹杂在夜雨中,洒落。
盈虚道人与顾濯已然消失不见。
余笙神色不变,说道:“你怎么想?”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他是没有信心杀死你,唯有出此下策。”
“也许吧。”
余笙走进破道观,望向那株生得极好的红枫,与依在树下那具尸体。
她忽然对此生出极为强烈的厌恶感,从裴今歌手中借来刀锋,倏然挥舞斩落。
刀光如雨纷飞。
雨停时分,那株红枫不分树干树枝与树叶,尽数被这一刀斩做齑粉,随风飘洒一地。
破道观轰然坍塌。
月色下,有尘埃升起。
那具尸体就此被埋藏彻底。
余笙转过身,走出这片废墟,面无表情说道:“走吧。”
裴今歌说道:“你要亲自去找他?”
“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余笙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我回神都。”
……
……
老人没有撒谎,就像他自己话里说的那样,死亡已经近在眼前。
站在破道观门前,说那些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应该把自己最后的时光付诸何处,又或是让谁和他一道踏入生命的末路。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余笙。
在苍山气息流露出来的那一刻,老人便已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然而也正是这个缘故,裴今歌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提防着这个可能的发生。
其次的选择是平静而死。
是的,就是什么都不做的死法。
这样做最有可能把秘密带走,不再残留在这人世间,就像老人选择不回答余笙问题是一样的道理。
最次的选择……则是如今这一个。
与顾濯进行一场谈话。
这可以最大程度的满足他的好奇心,让他此行真正不虚,不至于抱着那些疑问到坟墓里头去,但这也会为顾濯带来巨大的麻烦。
“抱歉。”
老人满脸血污,嘴角缓缓牵起一个笑容,艰涩而难看。
那件原本就显得邋遢的长袍,在直面裴今歌的刀光过后,更是变得破烂了起来,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街边的乞丐,再无半点世外高人的风度可言。
“没什么好抱歉的。”
顾濯平静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老人叹了口气,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生命,说道:“遗憾的是,我大概问不了您几个问题了。”
与余笙一般,顾濯此刻的心情也很不好。
为了避免局势走到现在这种境地,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做了很多事情,结果最后依旧无济于事。
那一粒光尘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就站在老人的身旁,如何能感知不到其中蕴藏的毁灭之意?
这让他回忆起死亡的感觉。
很糟糕。
很烦躁。
不愉快。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其余更复杂的理由,让顾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木盒被他取出打开。
一团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从中飘出,在船舱因风浪而晃动不休的灯火里盛开成花,绚丽至极。
老人眼神微凝。
顾濯弹指,让这昙夜神符没入老人的胸膛,临时代替那个巨大的空洞。
老人闭目片刻,然后说道:“大概一个时辰。”
一枚九阶之上的神符,为他换来一个时辰的性命,而且只是最低限度的活着。
若是从他的境界出发考虑,无疑是值得的。
但这对顾濯而言显然不值得。
问题是,世间事哪有这么多值得与否?
“不仅是你想和我聊聊。”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想和你认真谈谈。”
言语间,他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老人随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