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10节

  顾濯看着残留在她指间的那些血,说道:“你有头绪?”

  “有一点,不多。”

  林挽衣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转身望向门外,看着这场越下越大的雨,看雨珠落地四溅成雾,视线变得越来越差,不禁蹙起了眉头。

  她说道:“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像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拿出足够的证据,可偏偏这时下起了大雨……”

  在她看来,这场雨极有可能在那位杀手的事先计算当中,一切都是早有准备。

  以此作为推断的前提,对方即使受伤也不见得会留下痕迹与线索。

  “抱歉。”

  林挽衣突然醒过神来,转头面向顾濯认真行了一礼,带着歉意说道:“我先前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忘了感谢你救我一命。”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并不是无聊的客套话,而是他的真心话。

  因为他们是盟友。

  林挽衣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无意义地矫情坚持致谢下去,说道:“这边的动静不算小,丘管家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要不先进屋里休息一下?”

  说是休息,事实上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过后,她又怎能安然闭上双眼?

  就在她一边往房间里走去,一边默默思考着该如何处理此事,以及杀手到底会是谁派来,该如何才能把这杀手找出来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一句话。

  “其实你不用操心怎么抓住刚才的杀手。”

  “为什么?”

  “我能找到他。”

  林挽衣闻言霍然转身,望向顾濯的眼睛,好生不解问道:“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

  顾濯提醒说道:“因为你那时候突然想起来要感谢我,我不好打断你,只能留到现在告诉你了。”

  林挽衣沉默半晌后,点头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现在真的十分尴尬,而她不想让顾濯知道自己的尴尬,那样会让她更加尴尬。

  幸运的是,那位丘管家这时候终于赶到了现场,及时粉碎了即将彻底弥漫开来的尴尬气氛。

  看着落在地上的长剑,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老人面色倏然苍白数分,连身体都晃了数下,担心紧张之情流溢于言表。

  林挽衣对这位照看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向来抱有极大信任,几乎将其视作为亲人。

  此刻看见老人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没有片刻迟疑,便用最为简洁的语言将整个过程描述了一遍,包括其中的所有细节,且强调自己并没有受伤。

  丘管家听完这番话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认真说道:“小姐,今天这件事太过严重,该知道的人必须要知道。”

  林挽衣明白话里的意思,指的是他要将此事传达给神都那边的本家,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我明白。”

  丘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恭敬说道:“小姐,这边很快就会有人赶到,接下来的事情您暂时不需要操心了,要不您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林挽衣没有立刻回答。

  她心中忽有所感,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顾濯,神情格外认真地问道:“你现在就要去找那个杀手?”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主要是有些生气。

  林挽衣想着那个布满裂纹的木盒,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想了想说道:“你先去一趟书楼,把我放在案几上的那枚玉坠带上。”

  听到这句话,丘管家的脸色再次急剧变化,视线在少年少女的脸上不断来回,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那枚玉坠不仅是林挽衣的贴身之物,还对她有着极特别的意义,平日里根本不会让人触碰。

  “谢了,但不用。”

  说完这句话后,顾濯转身走出廊下,踏入雨中,不知所踪。

第13章 莫之知而知者,天也

  天色昏沉,春日的宁静为滂沱大雨所破。

  街上行人匆匆,繁华不曾淡去,许多临街的商铺酒楼都在白日挂起了灯笼,照亮门前一角,映得春雨如珠帘般好看。

  顾濯戴着一顶不知从何寻来的斗笠,行走在这暴雨当中,一袭黑衫为天色所掩映,在变得难以发现察觉之余,隐隐有种身在幽冥中的意味。

  没有谁发现他的存在。

  人们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另一件怪事上。

  某间商铺里,掌柜正与学徒低声咒骂这天气,准确来说,他们正在抱怨的是这时东时南,时而东西南北的莫名风向。

  许多在屋檐下躲雨的人,都因为这飘忽不定的怪风,措不及防之下被淋了个浑身湿透,恼火至极。

  谁也没有发现的是,那个行走在暴雨中的黑衫年轻男子,始终走在顺风的方向上,脚步因此而分外轻盈。

  “左拐。”

  “直行通过这个路口,然后前行十七丈,在第二个路口右拐进去。”

  “沿着河道前行,过桥。”

  风雨中,顾濯跟随着风的方向,与心中不断响起的声音平静前行。

  他的脚步不曾变得急促,始终维持在同一个速率上,看上去甚至有种漫步雨中的潇洒感觉。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他既然选择追逐那位杀手,理应要抓紧一切时间,不该如此散漫,但他却偏偏这么做了——因为此刻这场大雨是为他而滂沱。

  杀手在动手之前,确认过今日并非雷雨天,不该有雨。

  当他刺杀林挽衣失败后,恰好遇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如何谨慎的人多少也会生出庆幸的念想,认为时运在己。

  如此念想下,杀手的心防必然有所松懈,下意识认为自己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雨水所掩埋。

  然后,只要在一定时间之内没有人追上他,那他将会彻底地放松下来。

  这是人之常情,谁也无法例外。

  就像不久前的林挽衣。

  顾濯等待的就是那一刻。

  走过一座古桥,穿过某条寻常巷陌,他与杀手始终保持了近百丈的直线距离。

  直到某刻,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子低头望向一座小土地庙。

  那庙里趴着一只大橘。

  橘猫有些狼狈,这当然是毛发被雨水打湿的缘故。

  顾濯想了想,蹲下身来,对它喵了一声。

  橘猫貌似十分嫌弃,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紧接着却又喵了起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橘猫性情傲娇,而是它的身体比较诚实,顾濯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地摸了摸,便让它舒服到不能自已,毫无办法地答应了下来。

  顾濯又喵了一声,表示感谢。

  他请求橘猫办的事很简单——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不要让人靠近对门那座小院。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便在土地庙前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后方。

  大雨滂沱下,一切悄无声息。

  ……

  ……

  比起最中心的彻夜繁华街市,望京更多的无疑还是寻常巷陌。

  这处坐落在小土地庙对面的民宅,便位于望京城西,一个算不上贫民窟也无富贵人家的位置,故而地价与客栈的价格都要来得颇为亲民。

  去年冬日,一位外地客商买下了这间民宅,用来作为临时的落脚处,平日里出现的自然不多,但也算给邻居留了印象,都知道这是一位性情和善,极好相处的中年干瘦男子。

  此刻这位中年干瘦男子,便坐在房间里,听着暴雨敲窗声,低头望向胸膛的伤口。

  这伤口没有鲜血渗出,看似寻常,然而当微黯天光透过窗纸艰难落下后,便能看到那处伤口竟有略微下凹,并非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并无大碍。

  很显然,伤口之下的骨头都已经折断。

  他感受着胸膛不断传来的痛苦,想着被迫丢弃在林府的佩剑,以及已经宣告失败的任务,眉头便忍不住紧皱了起来。

  这场刺杀出现了太多他意料之外的变故,无论是后发先至的顾濯,还是生死之间逆剑锋而前的林挽衣……让他耗费将近半年时间才等来的这个机会,只能无奈至极地落空。

  “还好有这场雨……”

  中年男子低声念着,抬手抹去额头汗水,起身往房间一处角落走去。

  那处角落下方并非是宅子的地基,而是他在这小半年间精心打造出来的密室,其中存放着不仅是他此时急需的丹药,更有一部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财物。

  就在他准备踏入其中,度过一段漫长的煎熬岁月时……忽然响起了一道冷淡如冰水的声音。

  “方便聊几句吗?”

  ……

  ……

  中年男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以极缓慢地速度转过身,让自己的目光得以循声而落,于是他便看见了站在门前的顾濯。

  大雨依旧滂沱,未曾淅沥。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顾濯不在乎这种故作愚蠢,随手关上房门后,神情平静地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我知道你是顾濯,整个望京年轻一代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有比你丰富无数倍的杀人经验,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敢这样坐在我面前,你不怕死的吗?”

  按道理来说,他作为一位颇具职业道德的杀手,不该和顾濯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理应果断出手偷袭才对。

  然而不知为何,他只是看着顾濯坐在那里,心中便无法抑制地生出不安的感觉。

  就像往日里死在他剑锋下的那些目标一样。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他下意识地去模仿着那些死者,试图凭借话语来改变些什么。

  顾濯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什么意思……”

  “黄新平,长乐郡阴平人士,二十六年前因不得夏祭名额,庸碌行商十七年,直至九年前偶得机缘,拜入无忧山成为一名杀手。”

  中年男子尚未听完这番话,眼睛已然彻底睁大,因为话里描述的都是事实,是他真实的生命旅程。

  顾濯的声音仍未停下:“然而你的天赋有限,始终停留在炼气,迟迟无法破境入道洞真,就在你为此心生绝望的时候,去年冬天的一单生意给了你新的希望,你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于是有了今晨发生的这一切。”

  话至此处,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已经足够了。

  黄新平……也就是今日险些杀死林挽衣的杀手,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尽是血丝与茫然惊慌。

  当一个人毫无预兆地复述出你的完整一生,而且你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对方不可能事先了解过你的时候……心中很难不生出极度的恐惧。

  他沉默许久后,抬起头死死盯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嘶哑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濯说道:“是你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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