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有闲心去打量那八名“学士”。
果不其然,都是颇为年轻。
虽桌上没有身份牌,但他仍旧按照“座次距离女帝的远近”,将人与名字对号。
“第一才子”韩粥距离董太师最近,是个约莫三十的文士。
穿学士袍,略有些文弱,头发整齐梳在脑后,双眼澄澈,文气极重。
是个看起来温润儒雅的读书人,符合人们对“君子”二字的刻板印象。
世家大族出身的王猷,约莫二十八九,同样的学士袍。
皮肤白皙,一只匀称不沾阳春水的门阀贵胄的手放在桌上,轻轻敲击。
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扶手,似在沉思,姿态是在场年轻学士中,最随意放松的。
排在第三的“郭解元”年纪最大,大概三十五左右,容貌普通,属于丢人堆里找不见那种。
气质最为俗气,也是三人中,唯一朝赵都安看过来的。
这会双方视线对上,郭解元露出笑容,轻轻点头,然后扭回头,继续专注于会议。
这时,随着董太师重申基调,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太师所言极是,然吏治败坏已久,依我之见,若要整治,重点还在‘贪腐’与‘冗官’二字上。”
“裁撤精简如何?”
“不妥,冗官乃当初先帝为分散地方官权力,而拆一官而设二员……到如今,看似冗余,实则事干能吏匮乏,若裁撤,岂非自断臂膀?或可高俸以养廉?”
“国库亏空巨大,还急着填窟窿,哪里拿的出?不若恢复祖制,严刑峻法,虽长久无效,但短期可行……”
“……积弊皆在吏部,也该在吏部解才是,哼,还不是李彦辅的遗毒?”
一群青年学士各抒己见,气氛热烈。
谈及相国,也是直呼其名。
这让赵都安有些意外。
而更意外的,还是面对这几乎如菜市场般热烈的讨论,无论是董太师,还是女帝,都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乐见其成。
这就有点意思了。
第一天商讨国事,就进入状态了……这才是讨论真问题的气氛啊,而不是一板一眼地依次汇报,没说一句话,都要看领导脸色斟酌……
且不谈其他,赵都安对修文馆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当然,或许也是这群年轻的学士太想一展抱负,憋了太久了。
今日女帝亲临,令其畅所欲言,一个个表现欲旺盛。
“朝廷吏治很糟糕么?”赵都安压低声音,向坐在旁边的莫昭容询问。
莫愁刚看完“会议纪要”,闻言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低声道:
“大虞京官六年一次京察,地方官吏三年一次大计。
依此祖制,虽难以杜绝蛀虫,但若严格执行,总还不会出大错,但先帝放权太久,考评又在李彦辅手中,天长日久,愈发松懈,考评也流于表面……
如今早已弊病丛生。此事想解决极难,但如今国库空虚,乃一等一的要紧事,没有钱,什么都做不成,故而,之前才有改稻为桑的提法……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而想填充国库,又避不开吏治……”
伴随莫愁的解释,再结合众多学士争吵议论时,提供的信息,赵都安对大虞的吏治糜烂情况,终于有了清晰的认知。
倒并不意外,这是很容易推导的。
但凡涉及人,若缺乏有效的监督,必然会滋生乱象。
而从李党,八王纷纷做大的结果反推,就知道老皇帝绝对是个不管事的,手中的权力没有抓牢。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解决。
按莫愁的说法,老皇帝曾将考核事物从礼部,移交给内阁。
相当于将这块的工作,从底下的部门,拿到了自己身边来,也算一种对“集权”的尝试。
但偏偏内阁宰相,李彦辅又是吏部尚书,结果考核看似移交,实则纹丝未动,流于形式……
如移。
“六年京察?三年大计?”
赵都安皱起眉头,觉得这套方法,有点熟悉:
“只是这样吗?”
这回轮到莫愁无语了:“不然呢?”
赵都安没吭声,他只是习惯性,将这套考核方法,与自己上辈子熟悉的那套对比。
明显不同,kpi呢?万恶的绩效指标呢?
也不是说,大虞这套考核方法不涉及,但……
不对劲。
很熟悉……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房间中的议论还在继续。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赵都安闭上了眼睛,开始在脑海中,翻找前世的记忆。
伴随脑力压榨,一些上辈子看书时记下的知识,开始浮现。
六年京察……
是了,上辈子领导喜欢的明史相关书籍中,曾有过记载,是明朝的考核方式。
后来,也因为时间太久,流于形式,导致考核机制瘫痪,也是由吏部负责。
再后来,怎么解决的?
伴随回忆加深,赵都安脑海中,猛地蹦出来一个名字:
张居正。
下一个词条,顺利地蔓延了出来:张居正改革,万历中兴……
张居正用了什么方法解决?
似乎,记得是发明了一套极为知名的考核方式。
赵都安睁开了眼睛,握在手中的毛笔下意识在面前的一叠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考成法
第162章 从一条鞭法,到摊丁入亩
修文馆中,争论和商议还在继续,空荡的房间内,仿佛划分为了两部分。
中心的“会议桌”上,一名名年轻的学士,尽情在女帝和董太师面前,以自己的才智,为新政出谋划策,气氛热烈至极。
连莫昭容,在看完了“会议记录”上的文字后,也起身,走到了女帝身旁,参与了讨论。
于是,留在角落里的,只有孤零零的赵都安。
以及一个闷头码字,专注抄录学士们讨论内容的录事官。
就像前世,很多次下班后,赵都安都喜欢去家附近一个热闹的市民广场。
老人们会跳广场舞,音响里鼓躁着音乐,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奔跑嬉笑,烟火气十足。
赵都安则会安静地坐在广场边缘的公园长椅上,低头思考一些事。
就像现在。
“考成法。”
赵都安盯着纸上,被他写下的这三个字,许多记忆好似决堤一般,涌入脑海。
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无疑是成功的。
虽说同样也有诸多弊端,但能令万历中兴,一扫颓势,且没遗留下太大的坑。
哪怕死后,部分新政被废掉,但还有部分,被保留下来。
纵使改朝换代,都还被新的帝王沿用,其策略的先进性,可见一斑。
最重要的是……
合适。
与大虞朝当今面临的状况很相似……不过,这也并非巧合,而是某种必然。
封建王朝的体系下,历朝历代,所要面对的困境,其实都没啥本质变化。
就像哪怕上辈子,发展的路上,先进者踩过的一些坑,明知道存在,后进者也只能踩上去,别无他法一样。
赵都安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靠。
手中的一叠纸很厚,可以当做本子用。
他干脆就将厚厚的“本子”斜搭在桌沿上,手中纤细的毛笔,在纸上继续写下新的字句: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悬法于众。”
“行赏予夺,秉持公道……”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下,不是因为没墨了,而是因为,这不是关键。
又不是在写策论……没必要开篇点出主题,写什么总分总,一二三点的结构。
习惯了。
赵都安手腕一转,在纸上画了一条分割线,然后回忆着考成法的要点,只摘录最核心的字句。
“立限考事。”
“以事责人。”
恩,这次没错了,赵都安有点牙疼。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两句话还是当年备考的时候,在粉笔考公的试卷上刷到的知识点。
当时只顾得上提分,不求甚解,后来为了进步,去钻营史书,才弄明白相关内容。
更为在有需要的时候,能随口说出,灵活装逼,更硬生生将许多关键内容背诵了下来,倒不难,也算岗位基本功。
这会换了一张新纸,又蘸了下墨。
略一回想,只起了个头,笔下的文字就如涓涓细流,蔓延出来:
“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月有考,岁有稽……误者抵罪……”
他的毛笔字算不上好,起码与这帮古代读书人相比,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