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饿,超越一切、超越理智的饥饿感。那么几滴血液根本无法缓解饥饿,他想要更多的血肉。但另一个声音和意志压抑了他的这种本能,叫他暂时地再次蜷缩起来,焦躁难耐地等待着成长与进食的机会。
这是一更哈。
第11章 旧账
此后的十来天,薛宝瓶就不出门了。眼下是暮春,也是青黄不接时,但幸而从前她每天都要去镇外的璧山里砍柴,总能收获些木耳、菌菇、酸果、山姜之类,运气好时,还会像前几天一样,捉到一只被鹰叨伤了脖子的野鸡。而她又是细细长长的一个女孩子,经年养出来的小胃口,这些吃食竟都能风干了慢慢存下来。
因此,这十来天她就趴在窗头,瞧着日光透过窗户照在那碗清水里,瞧着里面那小小一枚茧的皮肤逐渐愈合了,变得白皙光滑,又渐渐生发出小小的肉芽,仿佛要长出手脚来了。
她为它的每一丝变化而感到高兴,渴了就喝点井水,饿了就吃点干货。至于这些都吃光了该怎么办,她也不愿意去想——炉灶都塌了,做了十几年的事也不用做了,她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等到第十五天,她改了主意。不是自愿,而是半自愿的——喂养到第三天时,她觉得鸡血开始发臭,于是用锅将鸡血焙干,又细细磨成粉末,一点点去喂。但前些天下了雨,是牛毛细雨,却延绵了两三天,等隔夜再打开盛着血粉的小罐时,只闻到一股恶臭。
她试着投了一点去喂那茧,结果它非但不吃,反而在抽动几下之后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她这下慌了神,体会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感,像她爹娘咽了气、她独个儿在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空屋子里站着时那样。
她赶紧给小碗换了水,又刺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过了好半天,这茧才慢慢扭动着新长出来的、像触须一样的四肢,将这几滴血给吃干净了,但还是恹恹的,仿佛没吃饱。
这时候,薛宝瓶才像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似的,知道自己得去弄点吃食了,要不然,她怕这爹娘送来陪伴自己的小东西饿死。
她拉开床头的小抽屉,取出里面的一个红木匣。这匣子原本是边角包铜、掐了银丝,是娘为她攒下的嫁妆之一,而今那些铜银早都抠下来了,只剩个素匣子。她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仅剩的一枚银耳钉,十几天来头一次走出院门。
薛家店正对着金水河,沿河是一片民居,其中有八九成是空着的。她沿河慢慢走,看见河边那株大柳树已经新抽了许多枝条,沿河也有新草从泥土底下钻出来了。只是那草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气,并不很绿,只白惨惨地抽着芽。
她慢慢走过三栋屋子,最终在桥头一家门前停下来,扶着门口的驻马桩喘了好一阵子气,才觉得自己的脑袋不怎么晕了,于是就在门板上用力敲了敲。
稍隔片刻,听见里面一个惫懒泥泞的男声:“谁啊?”
几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临近,门板吱呀一声开了缝,露出个吊梢眼的年轻光头,矮矮胖胖,皮肤黝黑,十分壮实。一见外面站着的是薛宝瓶,满脸的不耐烦才稍做收敛:“哦,薛妹妹啊。有什么事儿?”
薛宝瓶看了看他的眼角——这是有一颗痣的,那么就是王家双儿的老二,王武。她捏着手里的耳钉,抬手在自己的左耳垂上比了比,又在脖颈上比了比,然后在手指上比了比,最后在身前划了一个圈。
王武打开一扇门,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一眯眼,探过半边脸:“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薛宝瓶沉默地盯着他。
她在说的是耳垂上的耳钉、脖子上的项链、手指上的戒指,还有许许多多她从六岁起,就陆陆续续拿来王家换掉的,本应是她嫁妆的银饰。
王家是猎户。爹娘还在的时候,王家会给薛家店供应肉食,两家算是相熟的。爹娘病故那天,薛宝瓶哭到饿了,就想起王家人。她记不大清那时候的事了,只记得他家来了人,搬出尸首,用席子裹了草草掩埋,而后王家父子三人在家里搜罗好一阵,不晓得都带走了些什么,只对她说那是丧葬的费用。
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只以为这家是好人,往后凡是饿得受不住,就取了家里的东西去王家换些吃的。起初一只银镯子尚能换到够吃上三四月的细糠,往后一只戒指、一挂项链、一只耳钉,就只能换得几块干肉、烤酥的碎骨而已。
王家人说,他们办事要讲公道,只是如今连年饥荒,山上的飞禽走兽也不好打,那就先记做欠账。又说,“一码归一码”——譬如上次拿来的戒指已记作欠账了,那这回再拿来的项链,自然是第二码,换得一块肉干,就记作第二笔欠账吧。如此,直到她九岁了,才慢慢晓得王家的“叔叔”和“哥哥”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就再不做傻事了。
直到今天。
王武叫她这眼神盯得不高兴了,把笑容一敛、眉头一皱,就要摔上门。这时一只手探出来把门撑住,他哥哥王文探出了头。瞧见是薛宝瓶,立即皱皱眉,问王武:“怎么了?”
王武哼了一声:“小哑巴来翻旧账了。”
王文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旧账?旧账就不是账了吗?我们王家人做事,清清白白,公公道道,你还想不认账吗?”
王武叫他训得直哼哼却不敢发作,踢了一下门板,跑进院子里去了。王文这才走出门,叹了口气:“薛妹妹去年不是把你家铺子又开起来了吗?这是又遇到难处了?唉,也是的,这些年别说庄稼不好种,就连我们猎户人家也难,璧山上的畜牲都学精了,伱去下了套,设了夹子,过几天一瞧,什么都捞不着。前几天夹着一只鹿,结果镇主说那位法师爱吃鹿肉,在我这记了账,整条拿去了,你说,这种账还要得回来吗?”
薛宝瓶只是盯着他看。王文就挠了挠头:“所以我们家也难呐,唉,可咱们两家又是老交情了。这样吧,咱们一码归一码——你那里可还有什么金银首饰之类的?我先给你换点干货,等几天,要是清江那边开了集,我再到集上去把你的东西换成米面,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来的时候薛宝瓶已想到会是这样的说辞,还想过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弄些吃食。但那茧只食血肉,这些天来,她还捉过些虫子、蚯蚓之类喂它。可当年闹过玄教之后,金水镇附近的地力一直没有恢复,不但作物恹恹的不景气,就是泥土里的小虫都少得可怜。眼下又快要入夏,除了些干腊肉,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一直把它喂养下去。
她叹了口气,展露出掌心的那枚银耳钉。
王文笑眯眯地走下门台,从她掌心儿里把耳钉夹起来,这时候看到了她细细的手腕。白白净净的,透着底下血管的淡青色。掌心有茧子,但掌根指肚都透着青春少女特有的红润,就连长期的饥饿也抹不去。
王文就稍稍恍了一下神,拿了耳钉之后退回到门台上,又认真打量她几眼,才意识到薛家的小哑巴这些年已抽了条,有些短小的衣裳要掩藏不住底下细长的身体了。于是他笑了笑:“妹子,你稍等。”
他转身进门,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半只风鸡、一串干饼。走到薛宝瓶面前,笑眯眯地要去捏捏她的脸,薛宝瓶立即躲开,皱眉看着他。王文哈哈笑了两声:“妹子生分了,你小时候我不是还抱过你么?喏,拿着——这些年咱们真是生分了,也不怎么走动。得空儿我过去瞧瞧,你那里有什么糟了朽了的,哥哥给你弄一弄,保证你过得舒坦。”
要真是“一码归一码”,一个银耳钉换不来这些。薛宝瓶觉得他的那些话叫她难受,好像明白点什么,又不怎么明白。她索性不去想了,一把从他手里抓过东西,退开两步,慢慢地挪走了。
回到家里之后,她先从那风干鸡上撕下一条肉,浸了水,用刀子细细地剁成茸,然后洒进碗里。肉茸一落底,茧立即扭动起来,薛宝瓶看见它前头裂开了小小的口子,仿佛是它新生出来的嘴,滑动着四条触须在碗底挪动,迅速地吃着东西。
她的心也一下子落了底,这才打了一碗井水,一边小口抿着水、一边一点点地啃饼子。等她吃完巴掌大的一个,那碗里的肉茸也被小东西吃干净了,鼓鼓胀胀,一下子大了两三圈,悬在水中一动不动,里面却好像新生出了一颗小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看起来仿佛睡着了。
薛宝瓶便也趴在窗边。久违的饱腹感叫她觉得自己开始犯困,而开始西斜的太阳照进窗户里了,晒得她身上暖洋洋,不知不觉的,她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亦伸手不见五指。薛宝瓶抬起头,抹了一把口水,像往常那样把手指摸索着伸进小碗里——小小的茧绕着她的指尖动了动,她这才慢慢起身,要把自己挪到床上去。
但摸黑了走了两步她就停下了。
屋子里有香味儿……那种鲜肉放进清水里,只加上一点点盐、一段葱、一片姜之后煮出来的肉香味儿。
她的嘴唇颤了颤,小步往后退着靠上窗台,摸到了搁在那里的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升腾起来,她看到床头的矮柜上搁着一个大瓷碗,碗里是一块带着筋头肥肉的饱满脊骨肉,还微微冒着热气。还有王文——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被火光映出脸上一条一条的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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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肉食
火苗发颤,薛宝瓶往后仰了仰,向门边瞥。
王文笑起来,站起身端着那大碗也走到窗台边,将碗搁下,薛宝瓶仰着脖子,侧着脸看他。
王文在她那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光洁细腻的脖颈上又多看了几眼:“妹子别怪哥哥。你走了之后我就想着,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看样子也是缺荤腥油水,又正是抽条的好时候,这怎么行?就给你送了点儿鲜肉过来。伱家门没栓,我看你睡得熟了,也不想喊你。”
他把大碗往薛宝瓶那边推了推:“吃吃,别客气,顶好的野猪肉。”
又看了一眼窗台上那小碗:“哟,这年月还能看见蝌蚪呢?有几年没听见青蛙叫了。”
薛宝瓶摆了摆手,靠着墙边慢慢往后退。娘死得早,没跟她说男女之间的事情,但她就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王文不是为了抢她,不是为了杀她,可要做的事一定比这两者还可怕。
但刚退出一步,王文拿起大碗、手臂一环,将她给困在墙边。他盯着她,喘着气,将脊骨肉从碗里抓起来送到她嘴边:“尝尝?妹子,别辜负哥哥的好心好意。”
薛宝瓶嘴唇发颤,张嘴咬了一块,只嚼了几下就吞下去了。
“好吃吗?”
她赶紧点点头。
“想不想天天吃?”他凑得更近,几乎抵到她额头上,然后把肉放回碗里,又把碗搁在窗台上,“你听哥哥的话,往后就天天吃——”
薛宝瓶忽然将手里的火折子往地上一丢,黑暗瞬间降临。与此同时她飞快从王文的臂弯里钻了出去,立即往门口跑。
但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拖,薛宝瓶立即摔倒在地。她的脑子发懵,双耳嗡嗡的响,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下一刻就觉得胸口一凉,然后才听见“嗤啦”声——王文在她的胸口狠狠抓了一把,骑在她身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去拉她的裤子:“嘘,嘘,妹子,别闹,省点儿力气,河这边就咱们两家儿,你有什么好闹的?乖乖的……一会舒服着呢……”
薛宝瓶用力一弯腿,王文吃痛,啊的叫了一声。薛宝瓶趁机转了身,双手攀住窗台想要把自己拉起来。但蒲扇一样的巴掌砰的一声扇在她的脑袋上,她的身子一歪,双手把窗台上的那只小碗扒拉翻了,重新摔回到地上。她紧接着又挨了重重的几巴掌,脑袋一下子迷糊起来。
她的耳边是一片长而尖锐的鸣叫声,全身失去力气,感觉自己像一只牲畜一样被人摆弄着四肢。但现在她想的只是一件事——碗里的水洒到王文身上了,爹娘送来陪自己的小东西可能已经被压死了。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有点熟悉,她努力分辨着,直到又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没人压着了,耳鸣逐渐退去,那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楚了——王文缩到了窗边,正在哼哼着。那种声音跟爹娘去世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是因为身体正在承受极度的痛苦,可又完全动不了了,甚至连大声叫喊都没力气,就只能这么垂死地哼哼着,在地上颤抖着。
薛宝瓶愣了愣,立即手脚并用地后退,退出几步之后在地上摸到了火折子。她双手打着颤,试了好几次才把火苗吹出来——
王文的确靠在墙边坐着,歪着头。但他的脑袋歪得太厉害了,像是完全被折断,耷拉在肩膀上,筛糠一样抖着。他翻着白眼,眼球也在飞快地颤,充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鲜血从他的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里飞快地往外涌,就在薛宝瓶擦亮火焰的这一瞬间,鼻子里流出来的不再是鲜血了,而是大量透明的像鼻涕一样的液体,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脑浆。
她看得呆住了,这时王文才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她抬起手,嘴唇抽风一样地颤着,仿佛要向她求救。但下一刻,只听见“波”的一声,他的两只眼球一下子掉了出来,黏连着后面丝丝缕缕的东西挂在脸上。也就这一瞬间,薛宝瓶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眶后面有一抹金光转瞬即逝……就好像有一个用极细极细的金丝编织成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游了过去!
她的身体一下子发了麻,立即冲出屋门、冲出大门,冲到金水河边的夜色里。她向着王家的方向飞奔,无声地张大嘴,但没法儿发出声音。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十几步,被一个土坑绊了个踉跄,手脚并用才没叫自己摔倒。
然后她停住脚步,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喘了一会儿气,转过身看向家的方向。
又过一会儿,她握着拳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栓上大门,穿过小院,走到屋内。
屋子里已经没有王文低低的哀嚎声了。黑暗中,她听到了什么粘腻的东西在泥泞中滑行、蠕动的声音,好像从前她爹娘在用手搅拌多汁柔软的馅料。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叫她想要呕吐,但她深深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关上了门,然后靠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看向黑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点声音和最后一丝血腥气都消失不见了,屋子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但薛宝瓶知道,在这片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存在着、生长着,注视着自己。
随后,她听到了风声,然后她觉得那东西消失了。她一下子慌了神,站起身、伸直双臂,向前方的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张大嘴,发出低微的啊啊声——
一片柔软而温暖的肌肤贴上了她的掌心。薛宝瓶一下子停住了。
“我叫李无相。”她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男声,像月色洒向粼粼的金水河,安宁静谧,“你叫什么名字?”
畏惧感转瞬即逝,因为这样的声音,被纯粹的惊讶取代,随后转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好奇。她屈了屈手指,想要多体验掌心的触感,但李无相重新退入黑暗中了,于是她赶忙张着嘴,呼出窒息似的气流,想要努力发出声音。
上一次发出声音还是在六岁时。在那天哭哑了嗓子之后,她就不想说话了,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不能说话了。她努力回想着遥远的记忆,回忆着该怎么颤动自己的嗓子,在很久之后,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
“希……”
“许?”
“许……许……”
“谢?哦,薛?”
薛宝瓶长出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黑暗里的存在沉默了一会儿:“好,薛姑娘,你别害怕。我叫李无相,被妖人困在你家炉灶里,多谢你救了我。”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13章 办法
夜色漫长,但半个时辰之后,通过薛宝瓶所识得不多的几个字、非常费劲儿才能出口的一两个音节、李无相极具耐心的推断和猜测,他终于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
金水镇,因为金水河而得名。但薛宝瓶没离开过金水,她父母也是本地户,因此她既不知道金水镇究竟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金水河发自哪里、流向何处,更不知道金水镇究竟归哪里管辖。
这最后一个不知道,并非不清楚金水镇的上级行政机构,而是,压根儿就没有。
提到“皇帝”、“朝廷”、“朝代”这种事时,薛宝瓶表现出了相当的茫然。但幸亏她的父母从前都出身殷实人家,她小时候也算聪明,因而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很久很久的两三千年之前,是有一个叫“皇帝”的人的,还有一个“业朝”。
如今人世间的规矩礼仪,乃至大部分的山川湖泊的名字,也都是那时定下来的。但业朝灭亡、没了皇帝之后,世人就只知道这世间的许多区域都归“八部玄教”管——妙境上最大的神仙们传下仙法,修习这种仙法的人叫做道士或者炼气士。凡夫俗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见过神仙,但听说玄教统辖的范围之内,世景要比教外繁华些。
在询问几次之后,李无相意识到“教外”其实是一个地理概念。八部玄教掌控着世上的许多地区,却还有更多的区域沾不到玄教的光,只由各地的城主、镇主辖制。很像是他那里从前的军阀们,你来我往,打来打去,城头变幻大王旗,而金水镇就是这样一个教外的镇子。
三十多年前,金水镇还是很繁荣的。那时金水河远比如今更加宽阔,便有商船行经镇上,催生出一派繁荣气象。但随后就“闹了玄教”——玄教的道士跟往年驻在金水镇里的炼气士们起了冲突,争斗一场,叫镇上死了许多人,自那之后,金水河也慢慢枯竭,渐渐只能走些小客船,镇子也就衰败了。
薛家所在的镇东原本是金水镇最繁荣的区域,因为这里从前有一片小码头,要停泊许多客货船。金水河航道阻断、又闹过玄教之后,新迁来的人家就多往镇西、镇东边去了,因为那里离往最近的清江城去的大路更近些。
因此,如之前王文所言,如今镇东桥边沿河这一片的宅院里,有人住也只有王、薛两家。薛宝瓶是因为无法搬走,而王家则不同。他家世代猎户,近些年的新镇主又喜好野味,而镇东离璧山更近些,他家就也留了下来。
“这么说,今晚是个在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死在了这儿。”薛宝瓶听见黑暗中李无相的声音。她的听力是很好的,之前一直想要听清楚李无相究竟在哪儿说话,但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一会儿在对面,一会儿在远处,一会儿又在身后。
“而且这金水镇的律法,看着全由镇主说了算,要是追究起来,我觉得你反而要变成凶手罪犯。”
这两句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叫薛宝瓶冷静下来,才刚刚真切地意识到一件事:她家里死了个人……而这人还有个凶狠的猎户弟弟和父亲!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仰头看向黑暗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我——”
“你什么都别做。”她听见李无相说,“伱什么都不知道。”
薛宝瓶还想要再发出点声音,或者用手在黑暗的地上写字,就忽然听到院们咚的一声响,随后便是王武的声音:“开门,开门!”
薛宝瓶浑身一颤,立即把脸转向黑暗中,啊了两声。但她没听到回应,仿佛李无相已经消失不见了。
随后便听到哐当一声巨响。她家这门栓用了十几年,金水镇又总有连雨时,已经糟朽了。王武拍了几下门不见有人开,索性抬腿一踹,立即将门踹开。他冲进院子里,背着弓箭,一手提着双股猎叉,一手擎着火把,气愤地嚷嚷:“不是说好了一起来玩吗?你背着我干好事?啊?哥?哥!快点出来,别他妈玩了,镇主请的道士要鲜虎骨,现在就要!”
院子里黑沉沉,没人回应,他就直接向主屋闯去。薛宝瓶发了慌,不知道自己应该听李无相的“什么都别做”,
还是去把屋门抵上。但一团光亮已经从门缝里映进来,随后又是咣当一声响,她看见了王武被火把照亮的一脸横肉。
薛宝瓶往后退了两步,抵靠在墙上、紧紧闭上眼睛,知道王武下一刻就会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地上的血迹、尸首。
但稍隔片刻之后她听见王武的声音,闻到腥臭的口气:“我哥呢!?人呢?”
薛宝瓶一愣,睁开眼——王武就抵在她面前。她飞快地往旁边一瞥,借着王武擎着的火把的光亮……地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片被夯实了的泥土,血迹、尸首,甚至血衣都不见了,仿佛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