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7节

  “问你呢,我哥呢?”王武抓住她的脸晃了晃,又向屋子里瞥了一圈,看到窗台上搁着的碗和里面的肉。

  薛宝瓶抬起胳膊,向外指了一下。

  “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薛宝瓶瞪着他,仰着脸,不说话。

  王武皱着眉打量她,看到她的领口——扣子掉了,是被撕扯开的。他就忽然哼着笑了两声:“行吧,薛妹妹,等忙完了这事儿我就来找你玩儿,哼,叫你瞧瞧我跟我哥谁更好。”

  他说完将薛宝瓶的脸猛的一甩、提起猎叉,大步冲出门去,边冲边喊:“哥!哥!王文!你哪儿呢?你看爹不揍死你——”

  院门哐当一声被踢开,又摔了回来。薛宝瓶一下子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颤抖着爬到窗边抓起地上的火绒,吹了好几次才吹亮了,又借着那亮光仔仔细细地看地面。

  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血腥气。她一咬牙,猛地擎起火苗抬头往梁上看——

  几片破布飘飘荡荡地挂在梁上,也没有血迹,但她能肯定那就是王文之前穿着的衣裳。

  “李……李……”她努力发出声音,但极度的紧张叫她的嗓子哽住了,只能像刚才那样,在黑暗里用手指写字——“你吃人?”

  她不知道李无相还在不在。但片刻之后,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觉得不算是吧。”

  薛宝瓶短促而轻微地喘着气,沉默了一会儿,用发颤的手指再写:“怎么办?”

  “他弟弟知道他来过了,所以最后总会再跑来问你。要是在我那里,他们也许拿你没办法,可这儿是金水,不管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泄别的什么,他往后应该经常会来找你。”她听见李无相在她身后笑了一下,“那就两个办法,一个是咱俩今晚赶紧走,离开这儿。”

  薛宝瓶立即摇头。

  “嗯,那就是第二个。咱们今晚就去杀他全家,那就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了,你觉得好不好?”

  薛宝瓶愣住了,但片刻之后,她握了握拳,发出轻微的声音:“嗬……”

  “好?好。那么,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先转过身,我就在你身后,但看见什么你都不要怕。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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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邪祟

  薛宝瓶转过身。看见身后的东西的一瞬间,瞳孔放大、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才无声地站住了。

  她本以为看到的或许是青面獠牙的鬼、兽头人身的妖,或者任何爹娘还在时说出来吓唬她的邪祟,可现实所见到的,比那些邪祟更加邪性——

  像是一个扎纸人,但是极其精致,鼻子眼睛嘴巴栩栩如生。然而,是不小心浸了水、弄糊了颜色,又被弄瘪、弄皱的那种——一张面目扭曲的人皮站在她不远处,有些地方是撑起来的,有些地方则是瘪下去的,双脚飘飘忽忽,似乎站在地上,又似乎飘荡在半空。

  它的七窍是空着的,但许许多多的白线从里面探了出来,像触须似的在空气中轻轻挥舞着,似乎在替代原本那些器官的作用,而当他轻轻动作的时候,那一张人皮底下便有密密麻麻的起伏,好像有无数条虫子正在里面蠕行、驱动着他的动作。

  她向后仰着脸,喘息了好几声,才吞咽一下口水,颤巍巍地抬起手写道:“帮什么?”

  她的反应完美符合预期,李无相感到非常满意。经过这十几天的观察,他已经意识到并不是一个安居乐业、物质丰饶的时代,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的人,应该绝大多数唯唯诺诺,疲惫麻木。起初他以为薛宝瓶也是那样的人,但随后慢慢意识到,她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惫懒、茫然、麻木,似乎都是因为父母早亡的童年以及青春期造成的长期心理压抑——一旦发现了一个“爹娘送来陪我的”小东西之后,就立即表现得偏执专注起来了。

  李无相还知道绝大多数人在经历类似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之后都会被击垮,变得胆怯懦弱、畏于拒绝、乐于讨好,可薛宝瓶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令她自己拥有了超强防御性的同时,兼具潜在的自我毁灭倾向。

  这仍然是相当病态的心理状况。但要是他十几天前落到了任何一个不这么病态的十六七岁女孩子手里,大概早就被投进火中烧掉了。

  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挺辛苦,可李无相仍尽量把自己维持成一个人形的样子、维持着自己从前的声音,好叫薛宝瓶能通过这种声音减轻一点恐惧:“家里有剪刀吗?”

  女孩点了点头。稍微迟疑一会儿之后,侧着身子走到床头柜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柄上缠着红线的黑铁剪子。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于是他的皮囊立即轻飘飘地平铺在地上:“过来把我给剪开。”

  薛宝瓶半张着嘴,愣了一下,才握着剪子慢慢走过去,鼓足勇气碰了碰这皮囊,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啊?”

  “先把我腿剪下来。”

  薛宝瓶皱着眉,盯着李无相的皮,想了一会儿,重重落下剪刀。

  远比她想象的轻松。李无相的这身皮像是稍微厚实一点的、被浸了水的布,剪子铰过去,沙沙一声响,双腿就落了下来。

  “挺好。继续剪,把我脑袋和前胸都给剪开,剪成——”

  “衣……”薛宝瓶说。

  “对,剪成件衣服的样子。”

  数息之后,李无相被剖开,平摊在地上了。看着就像是一件连帽的大氅,且是内嵌金丝的皮质。他这皮囊底下原本有无数蠕动着的白线,此时都安安静静地贴服着,仿佛内里的丝绒。

  “现在把我给卷起来,反着卷,把金线露在外面。然后我要你出门,想办法把我丢进王家的院子里面去。”

  薛宝瓶立即照做,脸上的神情轻松了很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恐畏惧。一是因为李无相的上半身被裁成一件大氅之后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二是因为,她觉得他说话很和气。除了爹娘,这些年来没人像他这样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慢慢的、轻轻的,不会催,不会骂,即便她刚才不小心把他的眼睛都剪开了。

  所以,即便是他是个吃人的妖怪,她也乐意送他去吃人。

  薛宝瓶拿了一根麻绳,把李无相的皮给捆了,然后把他夹在腋下。她没走正门,而从后面的小门出去。

  今夜还很长,屋后仍是漆黑一片。但附近的路她都已记熟了,哪里有土坑,哪里有老树根,哪里有成堆的碎瓦,全牢牢印在脑袋里。她家跟王家之间还隔了五户残屋,她在黑暗中无声轻巧地走着,等绕过一株老槐树,能远远瞧见王家还亮着的灯火时,薛宝瓶低低地说:“喂……喂……喂什……”

  “为什么帮你?”她听见怀里的人皮说。

  她在黑暗中点点头。

  “也是在帮我自己。你看,我从前也是人,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被坏道士抓住,封在伱家的炉灶里——”

  “坏……坏……他……”薛宝瓶在自己的脸上比了比。

  “看着四五十岁。”李无相回忆着赵傀的模样,“干干瘦瘦的,五瞥胡子,眼窝很深,下巴很长。”

  薛宝瓶慢慢吐出一口气。十多年前被爹救下的那个道士或许要更年轻些,但就是他说的样子。

  “多亏你救了我,我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子。但是我可能还得在你家里待些日子,所以我也不能叫你有事,我得想法儿叫咱们的日子平平安安。”

  少女原本将李无相紧紧地抱着,听到这句话时,李无相感觉到她的胳膊松了松。他知道,这意味着这句话叫她觉得稍微放心了一点——她不怎么在乎自己正走在杀人全家的路上,但比较在乎怀里的丑陋人皮会不会离开自己。

  这姑娘真的病得不轻啊,李无相想。

  再经过一段残墙,就到了王家院墙外。这是一面新近粉刷过的墙壁,墙头覆着青瓦,看起来很气派,薛宝瓶即便跳起来也够不到墙头那瓦。

  在墙底站下时,正听到墙的那边有人说话。声音有些远,但很愤怒,薛宝瓶就知道这是王文王武的父亲王鹏的声音,似乎因为小儿子没有找到大儿子而正在迁怒,王武则唯唯诺诺,低低争辩几次就不敢出声了。

  又过一会儿,声音没了,该是两人往内院里走去了,李无相立即说:“把我丢进去,丢在他们一会儿能看到的地方,在外面等我。”

  薛宝瓶就沿着墙根儿往前走,到了王家正门外,将捆成一束的李无相投了进去。然后她走到墙底拐角处摸着一块石头握在掌心,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15章 围杀

  少倾,王家宅院内的叫骂声又响了起来,两个人影走向院门。

  当先一个壮硕些,是王文王武两兄弟的父亲王鹏:“……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那个小娘皮什么时候玩弄不行?非要今晚!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们溺死!也好过气死我!不等他了,你身上——”

  他边走边骂,快到门口时又停下、不骂了,而瞪着王武。王武背着弓箭,提着猎叉,腰间挂着绳索、铁夹,赶紧也停下来,叫他爹给瞪得莫名奇妙。隔了一会儿,才听见王鹏怒气冲冲地问:“你东西带全了?”

  他赶紧心虚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我……带全了啊。”

  王鹏劈手给了他一耳光:“伱带全了!?”

  王武捂着脸,听声音要哭了:“我带全了啊?”

  “油纸呢?”王鹏又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你要拿手捧着虎骨给镇主送去吗?啊!?”

  王武立即小跑着往厢房去了。王鹏这才呸了一声,气冲冲地大步往门口走,然后瞧见地上躺着一束东西。

  他皱起眉,咦了一声,伸脚踢了踢,发现这东西在月光中闪过一抹金属的亮色。他稍稍一愣,俯身把它捡了起来,随后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这东西虽轻,但在手上相当柔韧,且里面还衬着一层……铜丝?可摸着柔软极了,又像是金丝。他立即走到大门前推了推门,发现门还是拴着的,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赶紧大步走回屋去,将正堂里的油灯点上了。

  油灯并不很亮。王鹏将手里的东西凑近火光仔仔细细地看,只见那铜丝或金丝极其细密,像一层布一样,但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野兽的皮子制成的,里面还有些长长的白须,又像是白线。

  他便抽住腰间的短匕,用刀尖儿小心翼翼地在一根金线上划了划,却发现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那这就既不是铜,也并不是金银的,然而就这柔软的程度来看,也绝不会是铁的!

  王鹏心中一跳,忍不住冒出一个猜想——

  这种不寻常的事物,难道是镇主身边那位要虎骨的炼气士送来的?

  金水镇不算是个大镇,可也不算太小,也时常同周边的几个镇子有些纷争。这几年来镇主身边一直找不到高人供奉,早就急坏了,前些日子才有位游历四方的炼气士经过这里,答应暂住些时日。王鹏之前远远见过他一面,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叫赵奇,他当时还想,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看着也没什么道行的,可如今却是人不可貌相,做事竟然如此大气么?因为体恤自己要在深更半夜辛苦为他猎虎?

  他这么想着,就把这东西抖开了。只见它竟然还带了两只连在袖口上的手套,另有一个兜帽,上面开着可以露出双眼的洞,瞧着像是从什么猿类的身上完完整整地剥下来的。

  王鹏是个矮壮的身材,这袖子有些窄,他试着将胳膊探进去,发现这东西极其柔韧,立即被自己的手臂撑开,随后紧绷在上面,仿佛是自己的第二层皮。且触感温温热热,里面那些柔软白线又稍微隔出一层空隙,并不会叫人觉得十分难受,反而相当舒适。

  他满腔因为找不到老大的怒气一下子平复许多,当即把自己的单衣脱了,小心翼翼把这东西穿上了。

  正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制的。

  王鹏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打算在屋子里踱上几步走一走,却忽然感到身上一紧,随后上半身一阵剧痛,好像有无数尖刺钻入自己的皮肉!

  他惨叫一声,立即要把这东西脱下来,然而双手去抓胸前的“衣襟”时才发现这东西已紧紧陷入自己的皮肉里了!

  他只惨叫一声就再也叫不出了,因为太痛了,痛得他浑身肌肉紧绷,就连喉咙都哽住了!他将手指死命往自己胸前抠,终于扣进了皮子的缝隙里,身体猛地向后一倒、撞到墙上,终于把胸前的两块皮子掀开一些——

  看到之前被他以为是白线的那些东西,此时早已与自己的皮肉黏连在一起,还在疯狂蠕动着向他身体里钻,原本都是白的,此时已变成血红!

  王鹏被吓得浑身发颤,赶忙往前爬行几步抓住掉落在的短匕,也不管会不会伤到自己,猛地往前胸狠扎几下,可表面那一层皮子被划开了,底下的金网却破不开!他还想再扎几次,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飞快流逝,只再呼吸几次的功夫,就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痒,完全被大团的东西堵住了,而后背一凉,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腰椎以下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像一条落了地的鱼,紧绷着,痉挛着。

  但此时王武也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即提着猎叉踹开门冲了进来。

  借着从桌上投下的光,他瞧见自己老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他立即大叫:“爹!你怎么了!?爹!”

  他边叫边冲了过来,要俯下身——

  可忽然收住脚,紧紧闭上嘴,又飞快向后退出两步。

  王鹏的眼睛瞪得更大,抬起在半空中那只手颤得像是被人在甩来甩去。但王武又往后退了一步,咬着牙:“呸!好!老东西!不是要把我溺死吗?!我跟我哥说过好多次,等你老得不能动弹了,看我们怎么整死你!嘿嘿!好日子提前来了!你哪儿疼啊?嗯?疼死你!”

  王鹏听见这话,眼睛睁得更大,眼角几乎裂开,身子猛地一挺,像是要跳起来了。王武叫他吓得又往后退开一步,但随后发现他老子只剩下脸和脖颈上的横肉还在疯狂地颤着、努力张着嘴,似是要再骂几句什么。

  王武这才猛地喘了几口气,提着猎叉为自己壮胆,走到王鹏身边蹲下,恶狠狠地瞪着他:“骂呀?你骂呀?你还想骂什么,老不死的!?”

  “……兹兹……”王鹏从咯咯作响的口中发出声音。

  王武就狞笑一声,故意把脑袋凑到他脸前:“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兹……兹……走!”

  王武愣了愣:“老不死的你说什——”

  这时他才借着忽明忽暗油灯光亮,看到他老子的身上紧紧勒着一层皮。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想要凑得更近些观察——

  王鹏的身子忽然痉挛似的一挺、嘴巴一张,一大团裹着血头的白须喷涌而出,啪的一声裹住了王武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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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画皮

  王武的力气竟然比他的老子还要大些,一声惨叫被闷在口中之后,一边往后挣脱一边用双手撕扯着脸上的白须,竟然真的挣开了。但整张脸皮都被生生扒了下来,只剩下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他的眼睛快要瞎了,像无头苍蝇一样惨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咚的一声撞在墙上,找不到门,随后就跌跌撞撞地直往东屋跑去。

  这时候,李无相才从王鹏的身上剥落下来。吸饱了的鲜血叫那些白须变得更加粗壮密集,他这半张人皮展开、触须舞动,一瞬间就掠上半空,朝王武紧追过去。

  此时王武摔进东屋,不去找别的什么防身器物,反而摸索着扑向靠山墙一侧的墙壁,等摸到一处壁龛时,立即惨叫着大喊:“灶王爷、灶王爷救命!”

  李无相这时候也追进屋,便瞧见看壁龛里的“灶王爷”。

  薛宝瓶家里也供奉着“灶王爷”,但只是一张因岁月和烟熏而泛黄的画纸,上面的形象已模糊不清了。而王武家壁龛中的这一个却是个镀着金的小塑像,只见一个小人端坐壁龛之中,顶着个圆且肥大的脑袋。他的双眼微闭,仿佛在闭目养神,但一张嘴却笑得咧到了耳下,口中还有细密的尖牙,看起来与他这金身的模样格格不入,十分诡异。

  此时王武便用沾着血的手将这灶王爷的雕像抓了下来,双手握着,一边背抵墙壁一边向自己身前朝李无相晃着:“灶王爷救我!灶王爷救我!邪祟啊,邪祟啊!”

  李无相没有眼睛,所见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白须,这叫他的视线一直以来都有些模糊,看周围的景物时,仿佛一切都隐在浓雾里。可现在他一看王武手中这雕像,却觉得它异常清晰,而沾染着的王武的那些鲜血,就好像在它身上逐渐氤开了,又围绕着它化成一片红雾,仿佛成了它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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