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相绷紧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半是因为自身极度险恶的处境,另一半则是因为这段记忆本身。
这些日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感到困惑。他敢肯定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他拥有对那个世界的一切常识记忆。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似乎对这个世界有一定的了解——在接触到扶元保生丹、接触到道书之后,他都能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而在这些常识之外,他的自我认知一塌糊涂,就连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年纪都记不起。但现在他意识到,或许还存在这么一种可能——
赵傀所说的外邪真的存在。
它和自己一起来到了“李无相”的躯体当中,但由于某种原因,自己占据了躯体的主导地位。
记忆深处那些混沌的、隐秘的、时不时浮光掠影一般跃出到脑海之中的,就是外邪的记忆……而刚才自己在入定之中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怖空洞的气息,正是被自己无意中唤醒了的外邪,因此也从它那里获取了刚才那一段清晰无比的记忆和概念!
他想起赵喜曾经说的那些话——起初,外邪甚至会助人修行,但它最终会叫人发疯……“发疯”是指被外邪完全夺走躯体的掌控权吗?
外邪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时他听到了赵喜醒来、打哈欠、起床下地的声音。她走到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这半张脸被长明灯的火光映照着,显得立体又温柔,将她相貌中原有的缺点全部掩盖了:“你睡了吗?我听到你刚才喘气了。”
李无相掀了掀眼皮:“要是我不喘气就麻烦了——刚才做了个梦。你要添火了吗?”
“嗯。”赵喜点点头,边系上自己的衣带边又打了个哈欠,“赵傀说还有更快的炼药的法子的,但他没教给我,要不然早就炼完了。伱睡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李无相歪头看了她一眼:“可惜他死了。”
赵喜一笑:“还是死了的好。”
第9章 火海
然后她缩回脑袋,屏风后响起打开炉门、用铲子铲麻袋里的碎炭、摆弄瓶瓶罐罐时的声音。李无相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把铺盖底下那柄刀插进自己的后腰,走到屏风旁像她刚才看自己一样看她。
赵喜正在摆弄碎炭,转脸看下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又甩开脸前的几缕细发,对他一笑、重转过脸:“你不睡了?”
“我睡不着,在想别的事。”李无相一边低声说,一边慢慢走到她身后。
他看着她的脖颈——纤细雪白,被石壁上长明灯的光亮映出一层极细小的绒毛,完完全全是他记忆里的年轻女孩的模样。
他又试着回忆两人这一个月来相处时的情景——赵喜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异常,即便现在他叫自己去想,眼下一步之外这具躯体当中可能藏着的是另一个人的魂魄,也完全回想不出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但那种味道是真的。离她越近,他现在敏锐的嗅觉就越能闻到她身上那种竹纸的香气。
于是他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赵喜身后。他看到赵喜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立即想要转头,但李无相略一皱眉,深吸一口气,用双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并将脸抵在她的脖颈一侧。
“我在想,这世上只有咱们两个人了,是不是?”
赵喜向前一步,想要挣开,但她前面就是丹炉,因此身体只晃了晃,声音发颤:“……李无相,你要干嘛?”
“我觉得你很香。”李无相迅速低头,用嘴唇抿住赵喜裸露的脖颈一侧,将口水涂抹在她的皮肤上。
赵喜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惊叫,拼命把身体歪去一旁,这叫李无相能清楚地看到刚才他口水弄湿的地方了——在雪白的肌肤上,一片像白纸被水氤湿那样的暗色斑块正迅速扩散,与此同时在这块暗斑的中心,原本应该紧绷的皮肤正在变得凹凸不平,随后向下塌陷,就好像他在下面制伏的那个纸人……她果然不是人!
这时赵喜用力将他的双手一拨,想要立即挣脱,但李无相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位置就是因为前面的丹炉——虽然赵喜的力量要比他大些,但只向前迈出半步就被丹炉挡住,反而差点摔在了那丹炉上,等她想要转身用力将李无相推开时,他已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拔出背后腰间短刀,一刀扎进她的后背。
这一刀像是捅进了一个极为柔韧坚固的软桶,起初感受到了大而柔软的阻力,随后又猛然一轻,好像一下子捅进了空洞当中去。李无相记得在下面对付这种纸傀时的教训,一刀扎入之后并不退走,而迅速将抓着赵喜头发的右手收回,与左手一起抓紧刀柄。赵喜失去钳制,立即向前方逃离,李无相就借机将刀柄狠狠向下一压——
他听见撕裂极厚的布匹那样的一声响,赵喜的整个后背都被短刀拖出一条长口子,只向前奔跑出三四步,双腿就变得软而轻飘,像是被抽掉了什么东西,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李无相立即想要再去补上几刀,但赵喜抓起一旁的半袋炭渣一甩,那东西来势又疾又快,李无相只来得及向旁边一躲,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炭袋砸穿屏风,又击碎屏风之后的木桌,砰的落在地上,将炭渣溅成了一片暴雨,一瞬间就在地面和墙上留下了无数团黑斑。
李无相立即向后退了两步,不再向前,轻轻吐出一口气:“伱是赵傀。”
但他看到赵喜睁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既惶恐又无助。她此时似乎只有双臂能动了,背后刀口以下的部分全都变得绵软,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她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往墙边靠,用另一只手去抓着自己的腰,仿佛想把伤口给合上。但随着她身体的挪动,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后背漏出来了——
那是一些被密密麻麻的白线缠绕着的东西。从身体里漏出来的时候,看着还像是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内脏,但一见风、落在地上,就迅速变成了干瘪褶皱的、用发黄的竹纸折叠成的玩意了。
她努力把这些东西往自己的身体里面塞,但刀口在背后,她又在挪动身体,那些东西很快就交缠在一起,织成一大团,是更无法放回去了。等终于挪到了墙边,她才一边抓着这些内脏的似的东西,一边颤抖着嘴唇,瞪着李无相:“为什么啊?我都已经吃得不多了,我还在给你炼药,为什么啊……”
李无相平静地看着她:“叫我用广蝉子把自己炼成一张人皮,然后好被你夺舍,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赵傀?你既然知道我是外邪,那知不知道这种法子在我看来只是小儿把戏?为什么?因为我玩腻了。”
赵喜瞪大眼睛,右肩上被口水浸湿的那一片正在塌陷,这叫她的右臂也渐渐变得绵软起来,只能耷拉在身体一边,于是原本被右手抓住的那些以竹纸炼成的内脏又散开了。她张着嘴,看着像是个快要断气的人,一边痉挛地呼吸着一边想要用另外一只手去抓那些内脏,但又够不到:“我不是,我不是赵傀,我是赵喜啊……求求你了,救救我……是赵傀杀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骗……骗……”
李无相认真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调整自己的呼吸,力求全身肌肉既放松又紧绷,好随时能发力。现在他已经大致理清楚事情的脉络了——赵傀原本要用下边的孩子们炼“太一”,但在发现原主人被外邪附体之后立即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杀死自己,然后将魂魄转移到赵喜这纸傀中,骗自己这外邪修炼广蝉子。
这意味着“外邪”这东西在赵傀看来极度危险,甚至叫他不惜自毁肉身设局……但他应该知道修习广蝉子之后会叫人五感敏锐,就没想过现下这种情况吗?
这时赵喜不再说话了,而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瞪着他,好像还在无声地问“为什么”。
李无相冷笑一声,慢慢向他逼近:“赵傀,我要是你,就该明白现在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信,更不会躺在这里装死。你想要我这外邪的皮囊?那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打开门跳进外面的火海里,叫你舍了肉身却又什么得不到,要么,你现在站起来,咱们俩好好谈谈——”
说话间他已距离墙边只剩两步远,“赵喜”仍旧一动不动。在“谈谈”两个字出口的同时,李无相迅速踏步,由踱变冲、手臂猛挥,一刀将“赵喜”的脑袋斩了下来,又跳上尸身挥刀猛砍,直到砍得这傀儡体表全是一道一道外翻的白色口子才向后撤出两步——
尸体还是没动。赵喜的脑袋滚落在不远处,在他看的一瞬间还是原本的样子,但很快,变得苍白、僵硬,最终化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壳子。
李无相沉默地盯着这脑袋,又看了看地上的尸身,慢慢吸入一口气:“赵傀。”
“赵傀?”
两息之后,他慢慢上前,用短刀在尸身的那些破口处拨了拨——在绽开的条条刀口底下,有微微的淡金色。他蹲下来,伸手将伤口撕开,拂去体内的那些白线,发现那是一层用极细极细的铜丝编织的、埋在体表之下的薄网。也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这具尸身的体表的触感与他在底下杀死的那个傀儡完全不同。
它更加坚韧……就好像是用薄皮制成的。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用短刀割下一块,后退到倾倒的丹炉边。刚才被赵喜生起的炭火还没熄灭,他借着火光看到了“薄皮”表面细密的纹路。他将这东西投到了炭火中,一股焦臭味儿腾起,薄皮迅速化为灰烬。
李无相握着短刀站了起来,看着地上的尸首,想起她刚才的话——
“是赵傀杀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骗……”
“是赵傀杀了我,又把我制成傀儡,我不是要骗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无相在黑暗与火光中握着刀,看着地上的皮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
“怎么,你想叫我对赵喜觉得悔恨愧疚,然后把这身皮留在这儿当个念想儿么?接下来还继续修广蝉子,直到真把自己修成了一张皮?”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捡起赵喜轻飘飘的脑袋,拎起时一团被揉皱了的竹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接着他走到门旁将门打开,热风顿时喷涌进来,他将抓着的头颅悬到外面去:“我猜那时候你就会从这身皮里钻出来,夺我的舍——现在给我说话,不然我把你丢出去。”
空荡荡的头颅上,那双失焦的黑色眼睛盯着室内的地面,寂静无声。李无相猛一抬手,头颅被抛向远处、穿过一层转瞬即逝的清光,立即在半空中化为一团火焰。
他大步走回去,又将赵喜的无头尸身也拖到门边,厉声喝道:“给我说话,赵傀!要不然现在就把你也给丢出去!全丢出去!”
但这轻飘飘的傀儡身子随他的动作软绵绵地晃着,耷拉下来的双臂被门外的热风吹起,好像还在惦记着今天没炼完的丹药。
李无相瞪了它一会儿,慢慢靠在门边的石壁上,松开手。无头的尸身落在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响,仿佛一件厚重的大衣落地。
门外仍旧是一片火红的世界。头上厚重的火云翻滚着,叫天顶看起来仿若实质。远处的大地上,无数巨木腾起烈焰,叫目力所及之处都在因为高温而扭曲着。从门向上下和两侧看,只能瞧见一片粗砺的、刀削斧凿似的岩壁,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灰。
整个世界看起来没有半点生机。
李无相叹了口气,面对着远处一片熊熊燃烧的世界坐下来,拍了一下地上的那副皮囊,稍微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好吧,如果你真是赵喜,死在我手上其实也不算很惨——要留在这样的世界,活在一个小屋子,知道自己要孤独至死,才是更惨的事。”
“但这是一码事,我误杀了你又是另一码事。那怎么办?”李无相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就拿我的命来赔吧。”
但就在他的身体即将前倾时,他身后那具无头的皮囊猛然一颤,随后皮下那一片由细铜丝编成的薄网嗡的一声飞了出来,扑在他身上。
一阵剧痛!
这铜网一上他的身便立即往皮肉里钻,仿佛要像在赵喜那皮囊里那样,也在他的皮下生根。只一瞬间的功夫,李无相的上半身便一片赤红,细小的血柱四处飞溅,再过一瞬,这铜网已完全埋入他的皮下,似乎更是包裹了肌肉、骨骼,强行叫他抬起右手、砰的一声死死抓住一旁的石门板。
下一刻,身上的剧痛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无相只觉得皮下一阵麻痒,随后便觉得体内一凉——好像自己从前正在修行广蝉子,脏腑之中的精气正源源不断向皮囊身上汇聚,只不过此时这速度快了无数倍,就好像没入皮下的这个铜网正在助他修行,要迅速将他修成张人皮!
这时候,李无相才最终确定赵傀的确附在那具躯体之上,但不是附在皮囊上,而是附在这铜网上。
他立即大笑起来,用左手攀住门边的墙壁、双腿发力,将自己的身体向外拉:“赵傀,你喜欢玩是吧?!我也喜欢!你想上我的身?那我就要你一起死!”
他纵身向外一跃,但左臂皮下也猛然一麻,完全失去控制。原本要将自己拉出去,此时也和右臂一样变成了死死攀住石墙。
皮下的铜网仍在疯狂吸取脏腑精气,李无相立即按照广蝉子中的法门,叫自己精气逆行。这一招竟见了效,虽然仍能感觉到能铜网还在自己的皮下飞快生长、逐渐控制了双腿的血肉,可它生长的速度却也大大减缓,叫他能再次发力、叫自己的身体前倾——
等他完全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权时,一种危险的平衡的达成了:他像是一具僵住的人形石雕一样,保持着即将从门口摔落悬崖的姿势。但他撑住门边的双臂、蹬着门框的双腿,加上从门外吹拂进来的暖风,则叫他定在原地,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继续跌落下去,或者向后摔到门内。
他的神志开始模糊,心头一恍,再也无法调整内息,只觉得无数丝丝缕缕的东西从铜网上延伸出来,正钻入自己的脏腑。他的四肢开始逐渐松驰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发力,慢慢将身体向后拉扯,仿佛一个人正在开始推动一个停在斜坡上的巨大石球,一旦滚动起来,胜负即见分晓。
可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赵喜的声音,又像穿过丹炉的风。
于是从门口呼啸而入的暖风也忽然小了一瞬,李无相稍稍一晃,跌落火海。
今天的是两章并一章哈。
还有个问题就是,一章的内容多少不是看页数来的,比如有的书恨不得一句话换一行,这种一章能弄到十几页。但是我的书是正常分段,但有长有短,所以页数多少也会有波动。
所以两章并一章真就是至少四千字哈,毕竟是新人发书,我怎么会偷奸耍滑呢,我还想要月票和推荐票呢,我想你们也想要大别野吧
第10章 灶台
后半夜的时候,薛宝瓶迷迷糊糊地听见院子里“砰”的一声响,吓得她一激灵。在床上坐起来竖着耳朵往外听,但再没别的什么动静,只有外屋门槛缝里的蛐蛐慢慢地又叫了起来,她就又睡下了,觉得或许是从镇外来的野猪拱了门板。
等到天蒙蒙亮,她打着哈欠打开厢房后门的时候,才发现是灶台烧垮了。
厢房是前后开门,她平时在院子里从后门进去,搬些柴火、食材之类,而等到再晚点,把前面的四扇门板拆开、用小凳子架上,就成了客人来“薛家店”吃饭时用的四张桌子。
灶台就盘在厢房进门的右手边。
在她三岁多刚能记事的时候,爹娘还在。那时候薛家店的生意还不坏,灶台没盘在这边,而在进门的左手边。有一天,她爹早上开门时看见一个道士睡在门外,蓬头垢面、脖子上还生着烂疮,就把道士背回了家,悉心照料小半月,喂些自制的糖水、草药,总算把他救活了。
道士康复之后,自称是拜司命真君的,也就是俗称的灶王爷。当初是看薛家店是一家食铺,拜的肯定也是灶王爷,才倒在门外求助。为了感激她爹的救命之恩,就帮她家看了看灶火,然后指点她爹另起一副炉灶,也就是现在这的这一副。
道士说,民间拜灶王爷,常常是往灶内投些吃食、活物祭祀,其实并不怎么管用。真正的供奉,该是灶火长燃不熄,这样香火才能穿透九天,抵达司命真君所在的妙境。
因此在盘了新灶之后,薛家店的这灶火就没熄过。这么一来自然是要多耗费许多的柴火,可生意却也真的好了起来,在薛宝瓶六岁的时候,家里重建了房子——现在她睡的这间东西屋、双耳房的青瓦房,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
可好景不长,她爹在新房建起之后害了肺病,很快将她娘也传上了。拖上半年多,耗尽家里的钱财,双双去世。所幸金水镇在三十多年前曾闹过一阵子玄教,如今镇上的空宅颇多,因此并没人觊觎她家小镇东边的这套偏僻宅院,她就自己养活自己,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七岁。
薛宝瓶记得她爹临死前的话。她爹说,道士说,供奉灶王爷香火不熄,是对当下、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的事,即便是人死了,天魂也能随着香火往九天之上的妙境去。但这种供奉可不能轻易中断,要不然人的天魂往天上走了一半,灶火忽然熄了,那就不上不下、无着无落,要永世受着九天之上的罡风,不得转世的。
于是薛宝瓶就继续把这灶火烧了十多年,直到今天——
灶台的一角塌了,碎砖和黄土散落在地上。因为开了大口子,原本能焖烧一整夜的柴火也早就熄了,白灰因为热气扬了出来,地面上像下了雪似的。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慢慢靠到门边、抱着膝盖坐到地上,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有没有走到九天之上的妙境去。
又过一会儿,她才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去灶台边收拾那些碎砖。今天当然是无法开门的了,但她刚才想,往后也不打算开门了。
爹娘去世之前并没能教给她什么手艺,她是在三年前时觉得,这灶烧也是烧着,才又把“薛家店”的板子挂上去。但她只知道怎么弄熟些瓜、菜之类,连面汤也只会做死面的。觉得再多添些荤腥、油水会更香些,可她自己都要偶尔靠糠、菜饱腹,荤腥油水自然也不能时常供应。于是只有一些从外地偶然经过的客商才会来这里混个肚饱,本地人是懒得光顾的,既然塌也塌了,就不如去镇外砍柴卖,也许过得比现在要好些。
她就这么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捡着碎砖,然后在白灰里看见一样东西。
金闪闪的,黄豆粒那么大小。她最初以为是烧化了的铜,但从灰里捻起来、吹了吹之后,却发现更像是一枚小小的茧。茧的外面,从前似乎包着一层皮,但在火里烧焦了,露出下面的一点金色。她拿着这东西走到门口儿,借着朝阳的光亮看,就能看清楚露出来的那一层金色了——
好像皮子的底下,还有一层是用极细极细的铜丝或者金丝编织而成的,再往里面,则像是塞满了的细丝线。
薛宝瓶愣了愣,想要把这东西拿到水缸边去洗一洗。但此时前面的门板未拆,屋子里还有些昏暗,她在水缸边不小心被地上的柴火绊了一下,伸手一撑灶台,这小东西就咚的一声掉进了一旁的一小盆公野鸡的血里去了。她忙把它捞了出来、放在碗里,又舀了些水进去想把这东西洗净。
清水注入,这东西上面沾染着的鸡血便在碗底漾了起来。薛宝瓶正想用手指搓干净,忽然发现那些漾出来的缕缕血丝,又一下子被这小球从露出铜丝的破口里吸了进去。她愣了一下,但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瞧见这小球连着吸了两次,像鱼儿吸水似的把血丝全吞进去了。
这是个活物。
薛宝瓶轻而快地喘了几口气,转身慢慢坐在灶台上,侧脸看着碗里的这小东西。
她想起了爹娘,小时候的院子,四月的槐花,红彤彤的炉灶,从前这间屋子里热腾腾的水汽和说话声,然后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个小东西,不管是个蛾子的茧还是别的什么小虫子,也许是爹娘托灶王爷送给自己做伴的。
这么一想,她觉得心里稍微松快起来了,于是一边慢慢收拾,一边看这泡在水里的小东西。瞧见碗底的血丝全给它吸进去了,就在柴火上折一根枝子再蘸了点儿鸡血滴进去。
就这样,等到屋子快要收拾好的时候,她发现这东西好像稍微涨大了一点了。原本被烧焦的地方,黑色变浅了,之前露出底下金丝的破口处,也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粉色皮膜,好像新生出了皮肤。
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为什么炉灶会烧塌了——她最后在灰堆里捡出来一块青砖,外面似乎原本雕刻了些符文之类,而里面则是中空的,分了两层,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小屋子。只不过不管原来里头还放了什么,现在已全烧没了,断做两半。
薛宝瓶觉得这也许是当初那个道士指点爹娘另起炉灶时放在里面的,就好像平常人家翻盖房子的时候,也会往房梁或者地基里埋下辟邪驱鬼的符咒之类。只是这砖是空心的,可能因此不耐火,烧上十几年终于炸开,还炸塌了灶台。
于是她没把这两截断砖跟那些碎砖堆在一起,而跟那碗水一样,都小心翼翼地捧回屋子里,搁在了窗台上,才去院子里打水。
稍待片刻,碗中轻波漾起,小东西冒出一颗气泡——李无相吐了口气。
他神志混沌,意识像一团被蜷了起来的薄纱,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牢狱与火海,但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