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46节

  师父没跟她细说过是因为什么来了德阳飞云观的,只是说从前在宗里受了许多委屈排挤。但她猜测,多半是因为一个“情”字。

  师父喜欢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若曾经非用情极深,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一个念头就在心里,但程胜非觉得自己仅是想一想,都会有些大逆不道——师父的前半辈子毁在情上,到了如今,或许还没学会教训。她总不会是在这些年里,对那位赵宗主也慢慢动了情吧?因为太孤苦寂寞?

  她皱着眉,想了又想,忍不住把脚步声稍放重了些,走到窗边。

  又深吸一口气:“娘……”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程胜非听到纸张被团揉起来的声音,接着才是程佩心的声音:“今天怎么这么叫?”

  “就是觉得我们在这里也很好,只有我和娘你相依为命,也很清净。”

  隔了一会儿,程佩心说:“嗯。你要好好修行,不要分心。”

  程胜非走到窗边把托盘递了进去:“娘,你吃些东西早点歇息吧。”

  程佩心将东西接过去了,没有再说话。

  程胜非从窗边走开,又走到庭院中竹林的阴影下——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窗户被关上了,随后屋内几点火光摇曳。她就叹了口气,走回到后院守着那孩子去了。

  ……

  德阳城比想象的要大一些,李无相用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才到城东,又找了个睡在牛棚边的乞丐打听了,才找到“武太一庙”。

  原本觉得此庙香火兴盛,应该很是宏伟壮观,但到了才发现就只是一座大屋孤零零的被城郊附近的树林环绕,周围既然没有住家,也没有围墙,更无人看守。

  这事稍稍一想就大概明白了。此世是真有神,脑子清醒的不会来庙里偷什么东西,甚至说不定许多来拜的人都会主动打扫,好瞧瞧能不能得到太一的庇佑。

  大庙的墙根底下,那一群睡在一起的乞丐应该就是佐证。他们破衣烂衫、挨挨挤挤,用从附近折下的树枝盖在身上取暖,都已经睡熟了,却不到屋子里去。

  李无相进入庙中。这庙里的太一塑像果真跟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坐着就有两人高,头顶的铁盔几乎触及屋顶,眼睛要睁得比文太一大一些,显得更有精神,面前的供桌上摆满鲜花瓜果,两侧各有一盏长明灯,却把塑像的样子映得恐怖而威严。

  他转身试了试轻轻推动门窗,发现保养得很好,并没有声音,就全关上了。

  然后他走到太一像前先拜了拜,说了声得罪,就跳上案子、挤到塑像身后去。先将衣服解开,再把胸膛敞开,叫体内触须攀住塑像的后身,开始运行广蝉子,试着将自己的神念附到这塑像身上。

  但只运行了一次,他就发现这塑像完全就像是个死物,自己体内的精气压根儿没法儿渡过去。

  他觉得既然是外邪在梦中传授的法子,就应该不会有问题,于是再试了一次。

  这一回,他是先用广蝉子运行体内精气,然后用真仙体道篇辅佐。真仙体道篇的功法在打通体内经络时就仿佛凿子一般锋锐有力,此时再行到塑像上,李无相立即觉得有了进展。但只是刚刚侵入这塑像的彩绘泥胎之下,忽然感受到一股阻力——像在大口呼吸时猛地灌了一口风,精气一下子被顶了回来。

  这塑像有古怪?

  李无相立即将胸膛合上,飞快从塑像身后跳了出来。

  这座的庙门是朝西的,他出门的时候将近丑时,在路上又用了一个时辰上下,现在应该是寅卯相交的时辰,约凌晨五点左右。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正在西南方向,于是将这庙的门窗都映得亮堂堂。李无相跳下来的时候朝门窗的方向看了一眼——要他是个人,这时候差点就要起来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在窗户绷着的白绸上,正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剪影,仿佛外面有许多人形的东西正趴在窗口向里面看!

  他倒吸一口气,立即又离开那塑像两步,这时听到外面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杀了伱!打死你!给我滚!”

  这声音一出现,窗绸上立即亮起一点又一点的绿芒,仿佛外面那些东西的眼睛在放光!

  那些东西肯定不是人,那这庙……应该已经被占了。该是有什么精怪或者程佩心所说的野神,附身到了太一的塑像上,因此刚才想把精气渡过去才会那么艰难!

  李无相稍稍定神,又走开两步,叫自己背靠墙壁,朝塑像和门外拱了下手:“我不知道此地已经有主,不小心打扰了。”

  他说这话,是觉得既然世上有灵山这种地方,还有个幽冥界,该是有许许多多厉害的东西。传说太一已经被镇压了,那这太一庙说起来原本也算是无主的,既然有什么东西已经抢先将此地占了,他倒也用不着在不知道对方有多厉害的情况下起个冲突。

  可他话音刚落,窗外刚才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变得更加尖利恶毒:“打死你!撑死你!叫你偷!给我死在这!不许走!”

  觉得自己示弱了,它又来劲了?

  李无相深吸一口气,叫体内触须将残砖与碎纸凑近、又分隔开,做好隐入其中的准备,又将飞剑送至喉部,才开口:“阁下用不着这么凶吧?怎么称呼?也许咱们还能交个朋友呢。”

  窗外那声音立即叫骂起来:“你敢打搅东皇太一大帝清净!我是太一大神座下的蛇将军!死东西,快去死!”

  它现在说话时,声音更加刺耳,甚至有些吐气时的嘶嘶声,李无相正要再开口,忽然听到头上有什么东西在一片一片蠕动的声音,他猛地抬起脸,看到无数条黑影从棚顶掉落了下来——

  全是蛇!

  那些蛇都有手指粗细、手臂长短,通体血红,落下来时在空中一弹、信子一吐,立即就扑到他身上。李无相只退开两步的功夫,身上就已经被蛇缠满了,而整个庙宇的地面上也全是密密麻麻蠕动的蛇,一波一波地往他身上游过来。

  但他在原地站定了,任凭那些蛇在他身缠绕蠕动刺咬着:“这些东西吓唬吓唬别人还好,我可不怕。你再不收手,咱们今天搞不好就要见个你死我活了。”

  他说话的时候其实也用不着张嘴,但即便如此,也还有一条在群蛇底下游到了他的嘴边,扭动着身体要从他的嘴里钻进去。

  但这次,那个声音再没回应了,倒是能从群蛇的缝隙中看到窗绸上的影子在晃来晃去,好像兴奋极了!

  李无相就冷笑一声:“给脸不要脸!”

  他猛地将嘴一张,那蛇头一下子钻了进来,但立即被李无相咬断。他呸的一声吐了出去,随蛇头射出的还有一道剑光!

  那剑光在他身上一个游走,鲜血和碎肉篷的一声爆成一团血雾,被切断的蛇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

  他站在原地不动,从身体各处探出的触须接力舞动飞剑,只两三息的功夫,整个身子就被蛇血糊满了,再过上片刻,以他为中心,地上全是一段又一段弹动不停的蛇身、浸在血泊里,看着就像是有无数条鱼在泥水里游动。

  李无相身子一绷,精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篷的一声将体表的鲜血震成了一团血雾,下一刻那血雾中心处就已空了,他直扑窗口,飞剑随着他一同射了过去。

  但还没等碰到窗绸,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叫了起来:“死东西!叫我白将军杀了你!”

  无数道白光立即从窗外喷了进来,他在半空中猛一吸气、转身,整个人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皮、飞剑在前头舞成一片银光,就听着叮叮当当一阵连成一片的声响,射过来的东西全被剑光击碎,变成了大片的烟尘。

  他这时才落到地上,稍一借力,又冲到窗边——外头的人影还在,看起来竟然是之前睡在庙外的那些乞丐的模样。

  他冲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劲风,立即看到那些乞丐的五官因为这风而扭曲起来,仿佛都在无声嚎叫——这些东西原来不是人?!

  剑光一扫,窗前的几个立即飞剑穿了一排。他这飞剑是用触须缠着的,因此触须也跟着穿了进去,那触感一传过来,李无相立即觉得不对劲,他随着剑光冲出窗外、在地上站定了再看时——

  只有十几张血淋淋的人皮啪嗒嗒地落在了地上,鲜血从底下汩汩流淌出来,再没有之前的两个声音了。

  他愣了愣,稍稍一想,一脚踹开之前被关上的庙门,又瞧见一地的血腥。

  可这时候,那些浸润在血泊当中的不再是蛇段了,而是一段一段的血肉。而之前从窗口喷射进来的东西,此时一根根扎在地面、墙壁上,他也看清楚了,那都是骨刺!

  李无相蹲下来捡起一段血肉看了看,又走出门看了看外面的人皮,知道这些原本是什么了——

  那个“蛇将军”和“白将军”,化成的红蛇、射出的白刺,都取自外头这些原本的乞丐,先将他们血肉撕成了一条一条,又骨头分割成了骨刺!

  他缓缓站起身,吐出一口气:“好个邪祟,给我出来!”

  再没有那种声音了。

  但庙内却有人说话,以他的听力都无法分辨究竟在哪里,而仿佛正是在整座大屋中回荡:“你造的一场好杀孽。”

  这声音浑厚沉静,与刚才那种恶毒尖利的叫声截然不同,声音里仿佛还混杂了香案上放置的铜钵声响,余音袅袅、回荡耳畔,听起来真有些神圣高远的意味了。

  李无相冷笑一声:“你的蛇将军和白将军都不是我对手,你又是什么东西?现身!”

  那声音又叹息一声:“我自然是东皇太一。你这邪祟,早晚会有报应。今夜时候未到,你走吧。”

  “东皇太一?这么巧,我也算半个。”李无相冷笑一声,踏进屋内,“我看不是时候未到,而是你怕了。刚才我要走,你不想我走,这时候我又不想走了。给我滚出来!”

  他抬眼看向台上的那尊塑像,就在这一瞬间,两行血泪从塑像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门窗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跪下!”那声音似乎发怒了,这么一声高喝,地面的血气嗡的一声蒸成了血雾,将整座大屋充满了。

  那东西应该就在这屋子里,刚才叫蛇将军和白将军在外头说话,应该是不想暴露它的真身。

  他不再发声,静立原地,用自己的耳朵去仔细倾听。但血雾在屋内激荡,即便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时间也感知不到了。可之前的蛇将军和白将军既然要借用乞丐的身躯做手段,它们或许就并没有实体,甚至不在这一界。

  然而曾剑秋在金水的时候,也跟他说过些对付类似东西的手段。

  于是李无相深吸了一口血雾:“邪祟是吧?我也是!”

  小剑在他的胸口一划到底,李无相胸腹大开,无数触须从他的胸口喷涌出来,在血雾中张扬挥动!

第95章 被扁

  生人所在的世界与邪祟所在的世界之间存在一种共有的东西,就是灵气。无论修行人、精怪、邪祟,身上的灵气是总是会比平常的东西看起来稍多一些,而他的触须牵扯着五脏六腑运行体内精气,对灵气就是最敏感的!

  这屋子很大,可要是像李无相这样张着胸口、探出触须迅速奔跑,却又显得小了。

  他边跑边用触须猛吸空气中的血雾,感知每一个与众不同之处。随着血雾越来越稀薄,另外一些声音就也被他捕捉到了——屋顶有动静,西边的墙角底下有动静!

  但他长吸一口气闻了闻味道,就知道这两个地方藏着的东西应该不是正主儿,而是刚才的蛇将军和白将军。

  至于正主——李无相用触须将自己拉上棚顶,又在顶上游走一番,一纵身跳了下来,刷的一声把触须收回体内。

  难道还在这塑像上吗?

  他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种事。

  按着曾剑秋的说法,法教之外的区域,凡是太一庙或者其他灵神的庙,基本都是由其他精怪野神占据着、吸取凡人供奉的香火愿力的。

  而他之前之所以不想和这里的东西起冲突,另外一点原因就是,这些窃据神位的东西很多只是为了修行,甚至还会像模像样地做些好事、庇佑平安。

  但它们都不会真的待在塑像上,而像他想要做的那样,只分出一缕神念。因为它们是承受不起正经的神位、是怕在日后引来劫数的。

  可是这一个?他的道行有这么高?

  这时听到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为天下苍生受尽苦楚,就是为了赎清你们的罪孽。但你这孽畜还如此冥顽不灵,那就伏诛吧。”

  话音一落,李无相忽然看到两排枯骨!

  被困在炉灶,自己成了一张人皮,又并非此世人,他本来以为已经很少能有什么事情叫自己心中大惊的了,可眼前看到的东西,就算其中一件!

  因为看到的那两排枯骨就是残砖当中的文武百官!

  那些东西本应该不在屋子里,可在他现在看来却就在屋子里,骨架吱呀作响,袍服摇摇摆摆,头颅先是像他在灶里时那样低垂着,等那个声音高喝一声“拿下他”,立即齐刷刷地抬起头,用黑洞洞的眼眶盯向李无相,随后猛扑过来!

  李无相口中的飞剑嗡的一下飞出,但那些枯骨快到难以置信,飞剑全从它们的骨缝中险之又险地掠过,一具都没有刺中!

  百多具枯骨扑到他身上,文官抓住他的左半身,武官抓住他的右半身,又向两旁猛一拉扯,李无相立即感到自己被绷紧了,动也不能动,就连飞剑都一下子垂落在身前。

  这些是什么?鬼魂吗?可即便是鬼魂,从前也是自己的文武百官,既然是赵傀拿来炼太一的,就该是仪式中密不可分的一环,自己才是他们的皇帝,他们怎么会听这个邪祟的指派?

  这玩意真是太一或者太一的什么残魂不成?!

  那东西又厉喝一声:“伏诛!”

  李无相忽然觉得头顶和胸口一凉。他先是猛地仰头,正对上从自己头顶探下来的一张血淋淋的人脸——一个人形正趴在他的后背,同样没了皮的双臂正在头顶恶狠狠地抓挠,像是要将他的皮给扒开,口中恶狠狠地叫:“孽徒,你把我害得好苦!孽徒!我也扒了伱的皮!”

  这是……赵奇!

  他低下头,又看到了赵喜——她正抓着自己的那柄小剑,剖开自己的肚子!边剖开边将眼睛瞪大,几乎叫眼珠子都掉了出来:“还我,还我,还我……”

  胸腹一破,肚子里的肠胃流……

  流……

  等等,我他妈哪有什么肠胃!?

  那飞剑是被曾剑秋祭炼了几十年的,专门破法破邪,赵喜的魂魄又怎么敢抓!?

  这些都是不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无相大喝一声:“滚!”

  眼前所有的东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自己的皮囊上切割的飞剑也一下垂落,又被他收入口中。

  可这时候,面前那尊塑像动了!

  它的面目一下子变得极为生动,怒不可遏,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瞪得更大!而随着他身上的金甲嚓嚓作响,这巨大的东西也真抬起了右手、身体前倾,猛地拍了下来!

  “又玩这一套?!”李无相冷笑一声,也抬手往头顶的巨掌上一拍——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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