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佩心盛情邀请自己到飞云观来,单只是剑侠或者只是新任的然山宗主,该都不至于如此。人在这世上,要想收获善意,大多数时候都得叫人觉得,或许能从此人身上赚取些什么。
他现在不太清楚程佩心想要的是什么,但一个相见一天之后就迅速破境的然山剑侠宗主,一定会让她在无论打算做什么的时候,都再稍微多考虑一下。
……
注 1:鹰( ying)鞲,穿戴在手臂上,用以停立猎鹰的护具。
两章并一章。感谢某奔三的大叔的打赏!
第92章 孩子
小伙计把他送到了飞云观门口,将鸟笼交给他时,眼巴巴地问:“宗主,你赏我的那十三枚铜钱,肯定也开过光吧?”
李无相笑起来:“开过的。”
见他还要说话,就说:“将来呢,你可能要遇到些不顺利的事情。等你觉得快要捱不下去了,就把铜钱握在手里,想着这事总会过去,会变好的——要是把劫数度过了,会有大好事。”
伙计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这些跟那些算命占卜的大差不差,可再一细想,却又感觉握着铜钱的时候真觉得心情愉悦,似乎许多烦心事也并不在乎了,就知道这应该真是开光的,话虽然类似,可一定不是随口胡说。
他高高兴兴地拜了别,李无相也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刚进中庭,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他一看,是个破衣烂衫的七八岁小男孩正坐在竹林下的石桌边狼吞虎咽,程佩心和程胜非都在一边坐着跟他说话,两人面色很柔和。
这情景叫他心里觉得挺舒服——他还以为飞云观不问俗事,没想到还会给这样小叫花子似的孩子一口饭吃。
程佩心瞧见他走进来,立即站起身:“道友,人已经准备好了,今晚便可开始消解。”
李无相愣了愣:“人?什么人?”
他看向那孩子,皱了下眉。程佩心立即低声说:“道友放心,不会伤着孩子,只是借他的肉身用一用。这孩子是在城边的人家里找的,本来就少吃少喝,父母也都同意了的。观里从前做法事,时常也找些孩子来用,只是叫他们长得快些,会给家里补足一年的银钱。”
长得快些……李无相立即想到了赵傀、想到了金水。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程观主,借一步说话。”
程佩心跟了过来,李无相想了想:“这是要起阵请神吗?”
程佩心点头:“消解魂魄需得要请门神,把魂魄请来再困住。道友伱……”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哦,我知道道友你在担心什么了。你们剑宗似乎不喜欢这种事。但这事,除了剑宗没什么人忌讳的。灵神都需要些香火愿力,这回要请下门神的一点真灵,香火就不够了,得要阳寿。”
“但三十六宗这样的正派不是那些散修、邪道,做这种法事的时候只选儿童,还得是看过八字,知道无病无灾的,取一年阳寿,成长得快些,再多多补足一年多赚的银钱、吃喝消耗,对贫苦人家也是好事,自然也要问父母和本人愿不愿意的。要是找那些青壮、老人,可就是造业了,这种事我们是绝不会做的。”
看来这世上,人也是一种资源、可消耗品了。李无相沉默着想了一会儿。
听程佩心的说法,这种事三十六宗都在做,而且光明正大,除了剑侠之外所有人都并不觉得不对劲。而即便是剑侠,看她对自己说话时的态度,应该也并不十分忌讳。
他们不喜欢的应该只是赵傀和赵奇的那种做法。
这就难怪了。当初知道用阳寿起阵请神的时候会叫人稍稍得些寿元,那时候他就在想,既然这法子行得通,必然有人做,只是没想到私底下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叹了口气:“程观主,德阳城里是不是有许多铺子被江湖散修占了去?”
“嗯?啊,是的。”
“那比如说,我开了一家铺子,有个散修想要占了,我平时也向城里缴纳税赋。这时候我去城主那里告状,城主会不会管呢?”
程佩心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皱眉稍稍一想:“寻常人不会这么做,哪怕做了,也是不会管的。道友,怎么了?你看上了哪间铺子?”
李无相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随口问问,那观主去准备吧,到时候叫我。”
程佩心应了一声,看着仍有些疑惑,转身又走回到石桌子边坐下了。
李无相看了一会儿那孩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回来时高高兴兴,此时觉得有点扫了兴致。不是因为那孩子的事,而是因为他发现,这世界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提到法帖时,曾剑秋跟他说了争夺法帖的事,总结起来,就是强则有理,弱则该死。他以为这种行事准则仅在修行界,经过今天在德阳的见闻,他意识到这样的准则在整个世界都起作用。
你开了一家店,被强者霸占了,即便你被打死,无比冤屈,但似乎只要是不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仍能缴纳税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种情况在他来处并非没有,可总还有一层道德与公义的体面,而这种体面又被绝大多数人奉为共识,因此这种体面很多时候也能救人。
这世界是连这种体面也没有的。因为有修行人,有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因此也就不需要那种体面了吧。
他忍不住又想到了陈辛。
陈辛一家给他的感觉很好,可之前王家那父子三人在私底下说,镇主前些日子曾从他家拿了一头鹿走,薛宝瓶被欺负的那些年里,陈辛这镇主也并没有给她做主。
他从前觉得这些事有些别扭,如今全想明白了。
“只要不出事,就是合理的”——这是这个世界包括那些“好人”在内的共识。
李无相把小剑从嘴里吐了出来,拿在手中看了看。这时候太阳才开始西倾,阳光里微微透了些橘红色,照在这小剑上,将它都镀成金黄了。
离开金水的时候,他只是想要找到为自己弄出五脏六腑的法子。前些天果然弄到了,一时没想到往后要做什么,而觉得把许道生的后事处理掉,可以先找个地方独自修行,等实力强大之后再在这个世界到处看看,见识见识来处所没有的东西。
但现在他又看这小剑,忽然意识到那位曾老哥在这世上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人了。而那些剑侠,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他来处的“好人”这个定义的一群人、与他的道德观最接近同类了。
那现在,他真的想要做剑侠了。
如果自己暂不能庇护自己,非要暂时投靠一个强大势力的话,剑宗,应该是最佳的选择了。
第93章 灵山
快到子时,程胜非敲窗把李无相叫出了门。
仪式在飞云观的后院,用的是清理出来的一间杂物房。李无相到时,那孩子删去已经睡着了,被程佩心抱在怀里。
从许道生身上割下的五块皮程佩心弄干了,缝在一件棉麻连体衣的头顶、手足上,此时这件衣服就穿在那孩子身上,只露出眼睛和口鼻。
那间杂物房种停了口纸扎的小棺材,周围设了香案贡品,布置得像是一间灵堂。程佩心把孩子放进小棺材,只把纸棺盖子放在一边,然后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李无相看到杂物房里放了一个便桶,又放了一堆的食水。
“他在里面待上七天?”
程佩心脸色郑重地点头:“是,头七。”
然后她关上门,从程胜非手中接过一幅画。
这幅画上画的就是门神,跟年画类似,五彩缤纷。这门神顶盔掼甲、手持双鞭,脸上涂成红色,做个狰狞怒目的相貌,倒是跟他印象中的相貌很符合,不过不是两个,而只是一个。
程佩心将画帖在了门上,可是正面朝内,只向外露出白底。
接着她退后两步,从程胜非手中接过法剑。她现在穿的是一身白色对襟法衣,上面刺绣有祥云宝塔的图案,将大袖一招之后,先拜了拜那门神,而后手中一点符火无声燃起,立即在原地踏起罡步、口中念念有辞,做起法来。
李无相如今也算是正经修行人,但对这些科仪倒完全一无所知。他就退开几步,只看程佩心和程胜非。
仪式比他印象中要更加复杂一些,从开始到半个时辰过去,两人都没停歇。程佩心最开始踏罡步时,看起来还像是在做正经而郑重而仪式,但随后动作就变了样儿——像是开始不断模仿各种野兽的动作,缩头、耸肩、塌腰,时而蹑手蹑脚地走路,时而做出仰天长啸状。
她这么一个大美人做出这些动作本该叫人觉得滑稽,但这时候,整个院落都变得阴冷起来了。
她每模仿一个动物,院外便有那种动物的嘶吼叫声发出,后院的门板也啪啪作响,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抓挠。
等这些声音轮番响了一气,院外又起狂风,风中夹杂着窃窃私语,仿佛有人就在耳畔说话,语气恶毒尖利,李无相用心听了听,竟然能听到只言片语,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再过上一刻钟,停放纸棺的杂物间门忽然砰砰作响,院中的狂风更加阴冷,李无相却觉得身上在发热、发颤——热的是他体内那柄小剑,而颤的则是那一片存有然山幻境的符纸,仿佛在这阵狂风中感应到了什么。
还有他的感觉——天空似乎要倾塌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略有些激动、战栗,仿佛见到了什么久别重逢的人或事,他觉得自己的皮囊在发胀,好像周围的空间当中产生了一种奇异力量,正在将他往某处拉扯。
这感觉有些熟悉——类似赵奇在金水请灶王爷。
却又完全不同——因为那时感受到的是什么极重极重的东西降临,而此时他却成了被拉扯的那一个。
但他没来得及仔细体会这种感觉,下一刻,程佩心忽然收住法剑、立在原地。狂风瞬间歇止,所有的声响、情绪、压力都消失了。
程佩心气喘吁吁,胸口猛烈起伏几次才平静下来。程胜非赶紧为她递上汗帕,她擦了擦,才转身对李无相说:“今天这里的灵山有些乱,不过不打紧,明晚子时再请,应该能请得下真灵。”
灵山!
之前在金水时,赵傀就曾说他在“灵山占了古洞”!
她看李无相一时间没说话,就叹了口气:“前几天咱们在然山很是杀了些人,这里就乱起来了。倒不是我不想再多做上一会儿,只是此时这里来的都是些稍有道行的野神,再叫上身,就精气不继了。”
李无相这时才点点头:“只是我在剑宗没见过刚才的情景,看得入神了,没有怪你的意思,实在辛苦。”
程佩心此时看着是真的疲倦,双眼通红、脸色苍白、直打哈欠,用帕子掩着嘴,又打了两个哈欠:“那我先回房里调息。非儿,你今夜就守在这里,天亮时叫我。道友,我先回去了。”
李无相朝她微笑着点点头,又等目送她远去,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灵山!
赵傀提到灵山时,他以为那是某个隐秘的地方。可刚才程佩心说的话是“今天这里的灵山”,这种表述似乎意味着,灵山这个词儿所指的不是具体的某个地方。
程胜非就在一边收拾地上的那些符灰、贡品,却不好问她。他不想叫人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并不熟悉。
只不过即便不问,他觉得自己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因为程佩心还说了另外一句话——“再叫上身,就精气不继了”。
再联想到她刚才直打哈欠的疲倦模样,李无相立即想起从前世界里的“出马仙”。
“出马仙”所请来的“仙家”多是山野精怪之类,或许还有鬼魂。那些东西就是稍有道行,在某处有自己的洞府,道行深些的,还要养兵马。
这世界也有兵马一说,被他在路上斩杀的那人的木剑里就有兵马。
再想到赵傀之前说在灵山占了古洞,李无相意识到,“灵山”这个词儿所指的应该是与活人所在的世界不同的另外一界,程佩心刚才的状态,应该就是没请来门神,却被那些“野神”轮番上身,却又送走了。
不过这些都是常识,他早晚会知道。真正叫他觉得心中稍有悸动的,则是刚才自己所体验到的那些情绪。
那种……激动、战栗,仿佛见到了什么久别重逢的人或事,那是外邪降临时的感觉!
他此前一直觉得外邪就在自己身上,可现在意识到,外邪或许也是灵山当中那些野神里非常强大的一个,每当自己感觉外邪的情绪时,其实也是像程佩心刚才那样,被上了身!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傍晚时候他的心情不算太好,但此时又觉得浑身愉悦了——外邪并不在我的皮囊,或者魂魄某处,我仍旧是我,占据这具身躯的绝对控制权!
如此,可就好办了。修为精进、境界提升,它该也没那么容易像在薛家的柴房里一样,叫自己忍不住想要割掉自己的手了!
他转脸向城东看了一眼:“程姑娘。”
程胜非立即转过脸:“宗主?”
“我出门一趟,晚些回来。”
岁长月久,只争朝夕,他现在就要去把自己的神念附在城东的太一像上!
第94章 拜庙(二合一)
因为夜间的法事,原本住在后院的张娘子和徐娘子都已被遣回了家,于是在打扫了庭院之后,程胜非走到厨房里,热了热晚间留下的粥,又往小盘子里捡了些用香油、韭末、姜丝拌的笋片,端在木托盘上打算给程佩心送去。
等她走到程佩心房间的窗外时,看到窗户是半开着的,就知道师父还没有睡下——她喜欢在睡前开窗看看月色的。
她又走近几步,从窗户里向屋内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把脚步停下了。
程佩心并没有洗漱歇息,甚至连法衣也没脱下。她正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张纸,手中捏着一管笔,微微皱着眉。
程胜非眼力好,看到那张纸上写了两个字——“赵傀”。
她轻轻出了口气。师父跟然山那位赵宗主不算深交,这些年里总共见过四五次面,说的话也并不算多。
可她明白师父对赵傀的印象并不坏,甚至称得上好。因为不止一次,她曾在酒后抱怨说,三十六宗大多将门人逼迫得很紧、内斗不断,别说修长生,就连清清静静地打坐修行,都是烦心事不断。
可然山虽然衰败,但赵宗主无为而治,约束弟子在山上静心修行,自己也是不问俗务,这才是真正的修行人该有的样子。
她自己也觉得师父原本说得对,但如今看,赵傀自己下了山修长生,而将弟子门人都丢了,实在太没有担当。
而纸上的“赵傀”这两个字……叫程胜非的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