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相立即冲到陈三咬身边,看到他虽然仍瘫软在地上,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稍微缓过来了,正在努力翻着眼皮,像困极了的人想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此时赵奇只有眼睛能正常活动了,他瞪着眼,向李无相使着眼色,但李无相搞不懂他究竟要叫自己做什么,索性将陈三咬猛地从地上拽起来,又狠狠推搡着抖了抖。
陈三咬之前挣扎的时候,已将自己的衣衫都弄得散乱了,这时候被李无相一抓、一抖,那衣裳就脱落下来、散在地上,露出被血浸湿了的胸口。
而陈三咬的衣裳一落地,趴在赵奇身上的鬼就一下子滚落下来——原本是像个幻象一般轻飘飘地浮于半空,此时则先落在赵奇背上,又翻去了他身旁,口中的气息一下子断了。
赵奇立即长吸一口气,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刺进它的脑袋。恶鬼嗡的一下散去,化作一片腥臭的液体,哗啦啦地浇在地表。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再环顾四周时,门窗也都归了位。李无相要去扶地上的赵奇,他却已爬起来了,气冲冲地打开李无相的手,两步奔到陈三咬身边。陈三咬这时候被李无相摇晃得清醒了,懵懵懂懂地想要开口说话,赵奇一脚将他踢得短促地“啊”了一声,坐倒到墙边。
而后赵奇用剑在陈三咬的衣裳里一挑,似乎找到个什么东西,立即俯身拾起。
李无相就将目光移向陈三咬——是这无赖的身上带了什么驱使鬼怪的玩意,所以才叫刚才的情势大大出乎赵奇的意料么?
可又不像。陈三咬此时脸上的那种惊慌和迷惘完全做不得假,看着是也没料到刚才会有那么凶险可怕的情景的。要他真能把别的心思隐藏得这么好,也就用不着在金水做一个无赖闲汉了。
赵奇捡完了东西,才又走到陈三咬身边,掐着他的脖子将其一把提起、按在墙壁上,右手紧握着剑、眼中愤怒至极,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剑将他刺死了。可这么喘了两口气,却又将手猛地一推,把陈三咬放下了。
陈三咬此时吓得瑟瑟发抖,忙说:“仙师,仙师,我、我——”
“闭嘴!”赵奇厉喝他一句,又看了一眼李无相,“带着他跟我出去!”
说完他提剑大步出了门、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转身握着剑,看到李无相抓着陈三咬的肩膀将他押出来了,才说:“你带着他在前面走,往那边,山脚下面走。”
刚才在屋内时虽然险象环生,可打斗的动静并不大。加上陈三咬家远离邻舍,这时候四周就还是静悄悄的一片。李无相依着赵奇的吩咐,将陈三咬的双臂剪在背后抓着,押着他往前走。
但他边走边留神身后三四步之外赵奇的动静——刚才赵奇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了。起初信心满满,之后又破绽百出,要不是自己帮了忙,只怕他要交代在这恶鬼身上。依照他聪明谨慎的性情,实在不该出这种错……还有他刚才从陈三咬的衣物里捡到了什么东西,就是那东西作祟么?
只是,他现在持剑远远走在后面,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提防着自己?刚才哪里露出了破绽?
想到这儿,李无相压低声音,在陈三咬身边低声问:“你做了什么叫我师父发了这么大的火?那鬼是你引来的?”
刚才陈三咬还被鬼吸得浑身瘫软、神志不清,到这时候就已经缓过来了。虽然身上仍旧无力、半张脸都血淋淋的,可好像因为面对旧日仇敌,精气神又振作了起来。
他转脸瞪了李无相一眼:“关伱屁事,你别神气……你拜了他当师父很了不起吗?你看着吧,一会儿他也要收我做弟子。”
他这话叫李无相稍稍放了心,就笑了笑:“哦?因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吓得屁滚尿流?”
陈三咬皱眉瞥着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轻蔑地笑了笑:“哦,你还不知道。哼,你等着瞧吧!”
果然是因为他。但陈三咬知道什么了?觉得可以要挟赵奇收他做弟子?
李无相还想再问,两人却已经走到屋后的那片竹林中了。这竹林正在山脚下,再往上看就是在夜色中深沉巍峨的璧山,将天上的星空都遮住了。
赵奇在背后喝了一声:“就在这儿停下。”
李无相便站下,松开了陈三咬的双臂又退到一边。赵奇提着剑走过来,看了陈三咬一眼,又看看李无相:“你到那边去,我审问审问他,别叫人惊扰到我。”
他眼神所示意的方向在竹林的较稀疏处,尚能透进丝丝缕缕的月光,在夜色中像自林稍垂下的银白缎子一样。李无相没有多问,走到那月光底下站下了。
这里离赵奇和陈三咬有十来步远了,他们那里漆黑一片,要是寻常人该什么也瞧不见。但他的广蝉子已练到“解九宫”的境界,在这样的黑暗中却像是黄昏一样,能大致看清两个人的模样。
只见赵奇站在陈三咬面前,提剑看着他。陈三咬则立即躬起身子、缩起脖子、仰脸看着赵奇,在血淋淋的脸上挤出些笑意,嘴里开始说些什么。
赵奇面无表情地听着,简短应了几句,然后将左手一抬,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展示给陈三咬看。陈三咬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腰渐渐直了起来,脸色也变得轻松。
赵奇又说了一句话,陈三咬微微一愣,脸色由轻松变得惊喜,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大了嘴——赵奇忽然一掌拍上他的嘴,似乎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他嘴里了。不待陈三咬反应,又是一掌击在他喉头,陈三咬应声倒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身子像一只大虾那样弓了起来。
赵奇侧过身,扬声说:“你过来。”
李无相立即走过去。离陈三咬还有两三步远时,赵奇一抬手将剑丢给他,又一指地上的人:“杀了。”
李无相愣住,握着剑,看看陈三咬,又看看赵奇,好半天才说:“师父?”
“那鬼是他养的。杀了。”
李无相握着剑,稍微往后退了一步。但看到赵奇眼中精光一闪,严厉地盯着他,就咽了下口水,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已有些发颤:“师父……但他也罪不至死……”
赵奇脸色一凛:“记得我来时说要试试你的心性吗?你不杀他,从此时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到别处去求长生吧.”
这话一出口,李无相稍稍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猛一咬牙,大步走到陈三咬身边。
陈三咬受了赵奇一击,此时还没缓过气,只在地上痛苦地佝偻着。李无相在他身边站定了,又转脸看看赵奇,见他仍旧面无表情,才猛地抬起脚一下子踏在陈三咬的胸口,踩得他虚弱地“啊”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翻过来。
此时陈三咬才稍微缓过神,正要张开双手去拦,但李无相将剑猛地一推、透体而过,将陈三咬钉在了地上。
而后他立即松开手、喘着气后退两步,愣了片刻才转过脸:“师父,我杀了!”
赵奇站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伸出一只手。
李无相将剑刃上的血在陈三咬身体上擦干净了、还剑入鞘,奉至赵奇面前。赵奇接了剑,又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把尸体埋了。”
“……是。”李无相低声说,“埋了之后……我再去跟师父你说。”
“用不着。埋了就回去睡吧。”
“那……我明天再去跟师父说。”
赵奇笑了一下:“这些日子好好在家里练功吧。要见你的时候,我会叫人去找你。”
他说完就走,只一会儿的功夫脚步声便已远去,好像已经不耐烦再跟任何人说话了。
李无相就站在尸体旁的黑暗中站着,等确定周遭已再无任何人,立即蹲了下来将手探进陈三咬嘴里。体内触须从手指中探出,撑开陈三咬的食道直入胃囊,触摸到刚才被赵奇打入口中的东西——触感湿湿黏黏,极为轻薄,他立即用触须将那东西卷了,小心翼翼地从食道中拉出,不叫它再有任何破损。
是一张符纸。原本是被折叠着的,如今已被胃液完全浸湿,黏合在一起。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地放在一旁的一片干燥竹叶上,又把手压上陈三咬的左肋,轻轻一按——
陈三咬猛咳一声,啊地吸入一口气,眼皮剧烈颤动,随后猛地睁开了。
他瞧见了李无相,目光一下子变直了,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好像记忆还停留在要被杀死的时候。等看到李无相的手上已经没有剑了,这才将手臂僵立在半空:“你……你……你刚才不是……杀了我……”
李无相看着他:“如果你经常杀人,又心够细、手够稳、运气足够好,就可能找到一个看起来致命、能叫人立即昏厥却又不会死的地方——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眨着眼,情不自禁地用力仰着脖子,直愣愣地盯着李无相。他原本并不怎么看得起这个李家湾的公子,更对他被仙师收为弟子一事感到无比愤懑,总想着全是凭借一副漂亮皮囊和从前家世才交了好运,真叫人嫉妒愤恨!
可现在,他不怎么聪明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了:“你……经常杀人?你不是李、李继业……”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作为一个从前的纨绔子弟,经常虐杀几个人也是挺合理的吧?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愣了一会儿,忽然一瞪眼:“你先救我走,再给我弄点钱,要不然我告诉你仙师你没杀我,还问我——啊!”
一声惨叫刚刚出口,立即被李无相的左手捂在嘴里。而他的右手插进陈三咬左胸伤口,几乎没入了整根中指和食指:“蠢东西,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我下一次用力就是把你的心给挖出来——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
今天也是两章并一章了!
第42章 符咒
陈三咬疼得直翻白眼、身体挺动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口中呜呜直叫,似乎在说“我说我说”。他想要将李无相从他身上掀开,可胸口的剧痛叫他浑身痉挛,几乎连手脚都失去知觉了。
李无相就叫他这么足足疼了十几息的功夫,才把手从他伤口缩回来:“最后一次机会,讲!”
陈三咬痛得呼吸都发颤,再看李无相时眼里全是惊惧,哆哆嗦嗦地开口:“我……那鬼不是我招来的,是你师父招来的!真的!”
李无相目光一转,点了点头:“继续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信陈三咬的话。因为这么一来之前赵奇的那种迷之自信就说得通了——鬼是他招来的,他自然心中有数知道怎么对付,只不过后来才出了意外。
“我……啊,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出——啊!啊!”
李无相又将手指搅了搅:“简短,清楚,说得越快受苦越少。”
“我,我……有一天晚上,我刚要睡下呢,听见外面有动静,我那屋子房顶漏了……我就从缝儿里看见有人跳上我家房顶了,好像放了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等他走了我就上房去看,结果看见、看见……”
李无相将粘在竹叶上的符纸捻起:“这个?”
“对对,这个,我上房顶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人又上了陈二家房顶,我就认出来那个人是伱师父,然后我在房顶的大梁底下把这个扒拉出来了……我想着是不是他给我们下的破邪的符纸,我就揣起来了想着能护身……”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上月?我记不清楚了……就他刚来镇上的时候。”
依着赵奇的性子,才做不出在夜里给人家放上辟邪符咒的事,即便这么干了,也肯定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的功劳。所以……他来金水应该是为了找赵傀,那这事肯定跟找赵傀有直接联系。
“继续讲。”
“再没啥了啊……昨天就忽然闹鬼了,啊,我把这个符咒贴身带了一气,后来你揍了我,我觉得这个符也没屁用,就丢在床底下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忽然听见床底下有东西响,我就往底下看,结果一下子看见我奶从这个符里面爬出来了——你不知道多吓人啊,一点一点从符里面挤出来的……”
“但是你还敢把这个符又贴身收着了?”
“昨晚我奶没害我啊,她就去缸里吃了点米糠又吸了点灶火就走了,我就弄明白了,这个符肯定是你师父下给我们招鬼的,他现在镇主家里白吃白喝,说不定还受人白眼呢,他自己也不自在,就给人下符招鬼再来驱鬼,好混饭吃!”
“你倒是聪明,嗯,我师父现在在陈家可受气了。”李无相忍不住笑了笑,将手指稍向外抽出一些,“还有呢?”
“我就把这个事情到处说了,叫大家都知道闹鬼了,我想着这是帮他忙了吧?他肯定想叫大家都知道,然后你们不就来抓鬼了吗?刚才我就跟他说,我知道这个鬼是你招来的,我帮了仙师你这么大的忙,你看我机不机灵?收我做弟子吧!他不乐意,我就说要不收我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镇主,叫镇主知道你是来骗饭吃的……”
李无相点点头:“好胆。”
这句夸奖似乎叫陈三咬混不吝的脾性又恢复了一点儿,看着李无相:“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凭什么你有薛家漂亮小娘子睡还能给赵奇做徒弟,我却只能吃糠?我哪里比你差了?既然你饶了我一命,要不然你再去帮我问问你师父吧,要是他能收我做徒弟,我肯定——”
李无相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不想死就别再有这个念头。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就是因为被我知道他招鬼了吗……”
“是因为你叫他出丑了。”李无相指了指一边的符咒,上面仍有些暗色的血迹,“我师父今晚本来也是要轻松把鬼给收了的,但你把这符贴身带着了。脸被鬼啃了,血浸到了符纸上。道士‘将舌尖咬破、喷出一口精血’这种事情总听说过吧——”
“没听说过……”
“闭嘴。生人精血是很神异的东西,我猜就是因为这张符浸了你的血,才叫鬼变得极难缠,我师父今晚差点折在你家里了。你知道他恨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知道了什么什么,而是你叫他出了丑,又拿这丑事来威胁他。想明白了没有?”
陈三咬之前答了几句话,都是一种混不吝的无赖习气,看起来很不知进退。李无相本以为这次他还是会不知死活地跟自己讲些条件,岂料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在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低低地说:“我明白了。”
这话的尾音既虚又短,显然是真怕了。
李无相稍稍一想,倒也明白了。他这无赖不知死活,诚然难缠,可刚才在眼下这般的情形还忍不住要说“哪里比你差了”,诚见是个好面子、爱记仇的性子。那这种性情的人,就最是能了解刚才的事会叫赵奇有多恨他的了。
他将手从陈三咬的胸口抽了出来,站起身俯视着他:“再叫我师父在金水看见你,你必死无疑。你胸口这伤现在倒是不致命,但要是你不好好调理养伤,也还是个死字。你现在往清江城去找个好大夫,或许还能活命,去吧。”
陈三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疼得呲牙咧嘴。站起来又往后退了几步,见李无相真没有要动手意思才赶紧跑起来,但刚跑出两三步就又疼得捂住了胸口,只得继续侧着身子慢走了。
李无相看着他将要走远,忽然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陈三咬被吓了一跳,赶紧回了下头:“……十八?”
“行了。走吧。”
陈三咬又看了他几眼,边走边说:“你等着,我、我也算是恩怨分明的,等我往后发达了,我再还你个人情。”
李无相默不作声,只目送着他走进山里去了,才拾起竹叶上的符咒飞身往镇中掠去。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43章 道场
夜色渐深,又传闻闹鬼,所以家家闭门,镇中更加安静,只有隐约的犬吠与虫鸣。李无相接连深吸几口气叫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轻盈,轻飘飘地跳上陈三咬邻家的屋顶,没发出一点动静。
这家就该是陈三咬所说的陈二,看起来家境不错,屋顶覆着的是瓦片。既然陈三咬说能从自家看到赵奇也来了他家,就该是相邻的那一侧屋顶。李无相轻手轻脚地翻动,揭开三十多片瓦之后,终于找到了另一张符咒。
拆开表面包着的一层油纸,露出折叠着的符来。不是赵奇刚才用的黄裱纸,而是熟悉的竹纸,被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李无相将这东西小心拆开,看到了上面画着的……很难说是符。
其实是一个小人,用朱砂绘制,形状像是一个端坐的小胖子,叫李无相略觉眼熟……
是在王家见到的灶王爷!
王家那灶王爷塑得极为精巧,是个咧嘴笑的圆胖子。之所以印象深刻是除去那夜它曾显灵之外,还因为它咧着的一张嘴里都是尖牙,看起来稍有些狰狞。
而这张竹纸上的就是这种灶王爷形象。
此时从陈三咬肚子里弄出来的那张也干了,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展开,发现与陈二家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