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20节

  他将陈二家的符纸放回原处,继续在夜色中飞掠。好在今晚前半夜是个月亮地,到后半夜天就渐阴了。又查看了几家之后,都在屋顶的避水处发现了赵奇留下的灶王爷符纸。他又一鼓作气,最终找到了九十三户,家家如此。剩下的两户,一是镇主陈辛家,二是薛家。

  陈辛家自不用说,必然也会有。至于薛家——当李无相从薛宝瓶居住的主屋屋顶也找到了同样的符纸时,薛宝瓶听见了声响,擎着一根门栓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院子里,脸上的神气是三份惶恐、七分凶狠,好像要跟什么人好好打上一架。

  李无相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从屋顶跳下:“是我。”

  薛宝瓶放下门栓出了口气:“我还以为有贼来了呢,你怎么才回来?”

  李无相正要答她,天上的浮云忽然微微散去,他就把薛宝瓶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了。或许是刚才不小心睡下此时才起,她的衣衫是松垮的,因此裸露的肩颈在月色下显得尤其光洁细腻。她发丝蓬松凌乱,从耳畔脸颊垂下,又真是个乌黑云鬓的模样,极为撩人。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李无相只觉得是个秀丽的少女,可如今在月色之下,她看起来竟更加美丽……简直已出落成个风情万种的美人了。

  薛宝瓶注意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脸上立即漾起红晕,想要避开,却又有点儿舍不得避开。正想着要赶紧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听到李无相问:“你今年多大来着?”

  薛宝瓶的脑袋里轻轻地嗡了一声,狠咬下嘴唇,抬头迎上李无相的目光:“我要十七岁了。我娘十七岁的时候——”

  “王文王武呢?”

  “啊?”薛宝瓶愣了愣,一不留神手里拄着的门栓咣当一下倒了。她忙俯身去捡,背着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说:“二十三四吧,怎么了?”

  “哦。”李无相退开两步又看她,稍想了想,“回来晚是因为跟赵奇去捉鬼了。是陈三咬家闹了鬼,捉鬼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

  他边说边走进灶房里,瞧见炉灶中还有余烬。薛宝瓶为他留了一小碗面鱼,另有两个生鸡蛋。他就一边慢慢吃着面鱼,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说到放过了陈三咬时,薛宝瓶担忧地皱起眉:“他……要是真想不开又来作怪怎么办?”

  “他没钱,没吃,没喝,真能走到清江城,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吃喝、找人看自己的伤。仅就吃喝这种事,一个月能解决就算是我小看他了,他回不来的。”

  然后他继续说了自己在镇上人家屋顶所发现的符咒。薛宝瓶立即抬头看,李无相点点头:“对,咱家也有。赵奇来这儿之后忙得很,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清闲。”

  薛宝瓶皱起眉,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那,那些符……他……其实在忙着给大家保平安?”

  “那他不会偷偷地做。”李无相看着她,沉默片刻,“要说件让你不高兴的事。”

  “嗯?”

  “伱说你这两年从前偶尔也见过王文王武对吧?”

  “……是。”

  “但前些日子他们忽然对你见色起意。同是邻居,疯到了晚上来你家里用强的地步——”

  薛宝瓶愣了愣,立即挺直身子:“不,我、我、我没……我没有……”

  “我不是说你有错。”李无相轻出口气,“我只是之前也想过这件事——你和王家住得很近,他们偶尔也应该见过你的,但为什么那天你去找他们换吃的,他们就忽然色迷心窍?你也想不通,对吧?但我想是因为你家里已经没镜子了,平时你也只是对着水梳洗,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忽然出落成个美人了。”

  薛宝瓶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觉得自己差一点喘不过气。可她知道李无相说的这些并不是为了夸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她没弄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无相叹了口气:“你说王文王武今年二十三四岁,但在我看倒像是三十左右了。或许是因为猎户,风吹日晒显得老相……但今晚陈三咬跟我说,他只有十八岁。你看他像是十七八、十八九,还像是二十四五岁?”

  薛宝瓶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些什么了,她慢慢吸入一口气,皱起眉想了想:“好像……是的……之前王文王武,陈三咬,都还没现在看起来那么,那么……”

  “成熟,或者说老相。你们镇主陈辛看起来也不像是五十来岁,倒更像是六十几岁了。”李无相看着她,“我之前想或许只是这里的人显老。但是你,宝瓶,要是半月前的我见到现在的你,只会觉得,两三年过去,你已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薛宝瓶心中铮然一响,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赵奇,那些符——”

  “可能在偷你们的阳气、寿元、阳寿。不管怎么叫,我觉得我猜到他想做什么了。”李无相点点头,“还记得我被困在炉灶里的事吗?他师父赵傀在螺狮壳里做道场,赵奇没有他的那种本领,但我想,他正在把金水做道场。

第44章 祭祀

  一阵寒意浸透薛宝瓶的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李无相抓住她的手:“别怕。记得我说的话吗?知道了事情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做,就没什么好怕的。”

  薛宝瓶也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去告诉镇主?”

  李无相用手指在她手背轻轻敲着,略出了一会儿神:“赵奇的手段比我知道的多,跟镇主相处得久,而且我的身份对他来说比较敏感。如果他不认账,镇主可能会更倾向于相信他,这就是打草惊蛇了。”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会很危险……你会很危险。还有……”

  还有外邪的事。李无相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从前的他会把这种事都藏在心里,绝不告诉其他人,这是他那个行业内的潜规则之一: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尝试从任何人那里寻求慰藉,将自身风险降到最小。

  他从前是这么做的,他记不清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后悔了。那样会把太多的压力积聚在身体里,他规避了外部的风险,但忽视了自身的风险,最后得到了近乎自我毁灭的结果。他需要一点美好,一点真心,来规避更可怕的事。

  “还有我。”他轻轻叹了口气,“赵奇,可能在祭祀什么。记得我跟你说炉灶里的事情吗?赵傀用我做皇帝,用其他的孩子做文武百官,想要炼太一。我之前会想这只是一个形式,具体用什么炼呢?现在赵奇在每家每户藏了他画的灶王爷符纸,捉鬼的时候又说那鬼知道受用香火了……”

  “我猜这个世上是真有香火愿力这种东西,实质性的、能被用得上的。赵傀炼太一,可能用的就是一百多个孩子全心全意地相信世上只有一个由百多人构成的大业的这种愿力,而赵奇借用的就该是家家户户对灶王爷的供奉、平日的香火气了。”

  “我想他是在用这种办法,像赵傀一样炼什么东西。这种祭祀科仪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我真的很想要弄到它。”

  “是……可以让伱好好修炼的办法吗?”

  “嗯。”

  “那你能不能直接去问他?他都已经收你做弟子了,你不是说他今晚还叫你杀陈三咬,好试你的心性吗?”

  李无相放开她的手,苦笑一下:“没错。但我应该是把事儿办砸了——我不该杀陈三咬。”

  薛宝瓶愣了愣:“啊?”

  李无相站起身叹了口气:“一开始我跟你想的一样,觉得他是要试我听不听他的话。但我杀了陈三咬之后,发现赵奇立即对我冷淡起来了,我就知道出了点儿问题。现在想,是另外一点——”

  “你知道有的人,自己无恶不作,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要读书、要学好的吧?赵奇应该就是这一种。他希望自己的弟子听自己的话,可又不希望自己的弟子真的冷酷残忍——尤其是我这种在他看来天资极好的。今晚我听了他的话能杀陈三咬,将来我或许就能欺师灭祖、另投他人。赵奇这种心思实在别扭,但没法,我猜他真就是这么想的。这种人真烦死了。”

  李无相端着碗又走了几步,到水盆边洗干净了:“你先走吧,先离开金水躲一躲。你年纪小,我不知道现在你被偷了多少阳寿,但看着也就是四五年。可既然我能看出来,就说明慢慢的别人也能看出来了。昨晚陈三咬家还招了鬼,我猜这说明赵奇要做的事情接近尾声了,你知道吧,那种力量积蓄到了极致,快要喷发的感觉。你躲上几天,到山里去,我这边呢……如果能从赵奇那里学到什么最好,实在不行,我现在也是个画皮的妖怪,我跟他来硬的。”

  他想了想,转脸看薛宝瓶:“你想要我救镇上的人吗?”

  薛宝瓶立即摇头:“我不要你为他们冒险。”

  李无相看着她的样子,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种劲头很像他给她说过的,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其实她也一直很适合入行。但他还知道有些时候一个念头就像是一颗种子,初看有些固执任性、偏护心上人的可爱,然而倘若不受控制,最后可能成长为很恐怖的东西。

  他刚才才说赵奇那样的人烦死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看见他们从河里捞死人之后,我也不喜欢他们。”他把碗放回到灶台上,“但是看来这个世界是真有神的,而我是个妖怪。这事儿我不确定——就是说,往玄妙的角度谈,我算不算已经牵扯进这件事情里了?如果我想的是叫赵奇继续把这场祭祀搞下去、好叫我从中学到我想要的,会不会算是助纣为虐,以后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所以顺便看看吧。我不至于为了他们这些人舍身拼命,但可以顺手帮一把。”

  薛宝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点头:“好,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进山去,我平常有时候也进山采东西的,我可以在山里待上两三天再回来看看,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的。”

  真好。他本以为还得再劝上几回、但她就不肯走,最后要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才能离开。现在看,她可比陈三咬更有决断和胆气。

  后半夜就不睡了。他们从墙边重新把从王家得来的四斤多银子挖了出来,李无相则找了磨刀石,将之前留下的三柄匕首磨得锋利,又叫薛宝瓶用薄木片和粗布缝了三个刀鞘、将匕首插入鞘中,然后将胸口再次剪开,用体内的白须紧紧裹住了。

  李无相又试了几次,确定自己能瞬间从胸腔中将匕首抽出来才罢手。

  薛宝瓶则将些吃用的都打包了,选定璧山上的一处——薛家之前搬来金水时,镇上还算是繁荣的,周围也没什么土地。她的祖父母买下如今这院子之后就在璧山上选了处缓坡,又在山壁上扩充了个可容一人睡觉歇息的石洞,好慢慢开垦出些耕地来。

  但开垦土地并非一日之功,而要数年才行。没过太久镇上就闹了玄教,因此十室九空,大量土地被闲置下来。他的祖父母那时才得以买下了一小块地,在镇上立住脚。而后刚开垦出来的那么一小片与山上的石洞就荒废了,除去她时常去那里待一待之外,没什么人知道那地方。

  现在她又带了王家搜刮出来的驱虫驱兽药粉,待上几天该是安全无忧的。

  如此一直忙到天快亮时,李无相才叫薛宝瓶先去稍睡一会儿补个觉,好等白天在镇上露一面,再往山里去。

  而到了这时候,陈三咬则在去往清江城的野地里,看到了第二个鬼。

第45章 仙师

  他往常去清江城时大约只需要一天半夜。带上四张饼、一壶水,在后半夜的时候出发,吃喝都在途中,只稍微休息两三次,到第二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能远远看到清江的城门。

  可今晚他却觉得清江城太远了——起初走的时候,因为刚刚经历过生死,胸中尚有一口气,并不觉得十分虚弱。但跌跌撞撞地走了约两刻钟后,他就觉得胸口随着心跳开始一阵一阵地刺痛,心跳也痛、走路颠簸也痛,地里全是荒草、碎石、沟坎,就连想要轻手轻脚慢慢地走都做不到。

  他痛得受不了了,等终于看到了璧山后面的大路,就全身哆嗦着卧倒在路旁——这路上至少是稍微平整些的,也不大会有野兽之类。

  他这么侧卧着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心跳一拍停一拍,眼前已开始嗡嗡地涨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月光下,远处的路上正有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像人一样走着路,但双臂却是直挺挺地举着,双手之间有一个小东西在月光下闪亮。

  之前刚见了鬼,这时陈三咬的脑子又是嗡的一声响——这也是个鬼!

  他听说过这种事……清江城里有个女人淹死了,临死之前还在水里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托出水面去,因此尸体被人拉上来之后那双手臂就放不下了,只能打一口加长的棺材来葬。谁知道过几天那女的诈尸了,就像这样擎着手臂一跳一跳的要回家里去看孩子,多亏了她手臂放不下被门框拦住了,那家人才能拖到天明。

  他现在看到的这东西几乎跟传闻里那女鬼一模一样!而且双手之间还有东西在闪亮……是在炼鬼丹吗!?

  陈三咬吓得一哆嗦,想要爬起来就跑,可胳膊稍微一用力胸口立即一阵剧痛、痛得他的手臂都没知觉了。

  这时候那大鬼走了过来,脚步踏得地上的碎石土渣沙沙直响,陈三咬猛地闭上眼,万念俱灰地等死。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过了几息的功夫,陈三咬感觉自己被踢了两下,又听到个雄浑的男声:“喂,喂,你这人怎么睡路上?”

  陈三咬赶紧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虬髯汉子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那汉子嘿了一声:“伱这人大半夜躺在路上装路倒儿,倒问我是人是鬼?欸?你这脸怎么了?摔成个狗啃泥了?”

  陈三咬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晃着晕:“我明明看见你在炼鬼丹……”

  汉子一愣,哈哈大笑,又将手并起个剑指、稍稍一晃——

  一抹飞光嗖的一声绕着他的身体盘旋一圈,又没入他的窄袖中:“你说我这飞剑?”

  陈三咬的脑子嗡的一声响,这是一位仙师!他立即想要大声求救,但胸口猛地噗通一下,只觉得喉头一梗,立时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还是黑着的,但他已不在路上了。似乎被安置到一个小小的土丘下,在一片细草之上躺着。他脑袋迷迷糊糊,只感觉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也稍有了些力气。下意识地转了转头,正瞧见之前那壮汉盘腿坐在一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双臂高举,托着双手之间的一点寒芒沐浴月光。

  他此时将壮汉的模样月光下看清了——腰间佩刀,乱糟糟地扎了个髻,络腮胡须,眉眼宽阔,鼻梁高挺,极为豪迈。

  他又记起来了——这是位仙师!

  “……仙师救我,仙师救命!”

  壮汉瞥了他一眼,双臂一收、徐徐吐出一口气,那飞芒立即又回到袖中。

  而后一手撑着膝头,略俯下身子看他:“怎么说?”

  “我、我是前面金水镇上的人,有个妖道去了我们镇上引鬼……被我识破了又要杀我灭口!”

  壮汉抬手拢了拢胡须:“灭口?用什么灭你的口?”

  “用……剑!”

  壮汉点点头:“你胸口的伤倒的确是剑伤。那脸上的呢?”

  “叫那被妖道引来的恶鬼啃的!”

  “嘿,能啃了你的脸的鬼,的确是个恶鬼。可是那个妖道能引恶鬼,却又被你给逃了?”

  “我……我……其实是那个妖道的徒弟放了我一码。妖道叫他杀我的,他说他故意刺偏了。”

  壮汉笑了笑:“那这小妖道的剑法着实不赖。”

  陈三咬犹豫了一会儿,皱着眉嘿了一声:“唉,也不是小妖道吧,那个妖道刚收他做弟子的……不过算是他运气好罢了,哼,我要是运气好,我也……”

  他此时觉得自己力气又足了,边说边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瞧见胸口已被缠裹,脸上似乎也敷上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心里一松快,话也立即密了起来。

  可刚说到“那个李继业被薛家小娘子捞上来之后”,壮汉却已一下子跳下青石:“既然有妖道,就自己跑得远远的吧!”

  说完之后将手中拎着的包裹往背上一甩,握住刀柄就走。

  陈三咬愣了愣,慌忙大叫:仙师,仙师,你救了我,就收我做弟子叫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吧!”

  壮汉哈哈大笑:“那是我报答你,还是你报答我?”

  他走得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瞧见个宽阔的背影了。陈三咬攀着一旁的青石把自己拉了起来,在心里哀叹自己怎么就没有李继业那样的好运气,但刚只叹了一半,听得身后一阵风声袭来。

  他吓得回头一看,只见壮汉又折返回来了,皱着眉瞪眼问他:“你说的那妖道叫什么?”

  “……赵奇?”

  壮汉眼中忽然迸出精光:“是不是个细眉细眼的瘦长脸、看着约莫三十来岁?”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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