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赵奇叫自己轻轻出了口气。到最后一切都会收回来的……真要得了金缠子,结了丹,只要不像师父一样发疯,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第26章 制糖
第二天早起之后,李无相继续教薛宝瓶做冬瓜糖。昨天回到家,他们先将冬瓜洗净、切成手指大小的条,然后在生石灰水里浸了两个时辰。等瓜条变硬就捞出来洗净,又放到冷水里泡了一夜。
到了今天早上,将瓜条再洗净一次,就放在锅里煮。在水汽袅袅的厢房里,等着昨天被生石灰水泡硬的瓜条逐渐被煮得透明时,李无相说:“赵奇昨晚来过了。”
薛宝瓶转过脸,瞪大眼。
李无相坐在灶台边,一边慢慢喝着被打在瓷碗里的生鸡蛋一边偏了下头:“像个贼一样,跳到我那屋的屋顶上给我下了点儿迷药,问了点事。”
“那他……”
“跟我想的一样,他师父应该就是赵傀。”李无相看着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一口把鸡蛋喝了,将碗放下,认真地看着她,“那有些事我就得跟你说一下。”
“前天打了人,昨天带你去镇上,今天教你做冬瓜糖,都是为了叫人注意到咱们,也是为了叫伱学会了做这糖,去卖给陈小姐。我之前是想要利用你慢慢接近她,打听些赵奇的消息给我的。但没想到他性子比我想得急,这是好事。”
薛宝瓶想了想:“那……现在咱们不用这么干了是吗?”
李无相叹了口气:“关键不在这儿。在我想利用你从陈家那儿打探消息给我听。”
薛宝瓶微微皱起眉,想了想:“嗯?”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没事了。差不多煮好了。”
被捞上来时瓜条已经变得半透明了,于是将水沥干,倒进大木盆里,又加了厚厚的一层糖。薛宝瓶看见李无相几乎把所有的白糖都倒进去的时候心疼得直吸气,他只好说:“我们要做糖嘛,所以不能少。”
然后他叫薛宝瓶洗干净了手,慢慢把糖拌匀,自己则舀了点煮冬瓜的热水喝。
“接下来我就要开始往赵奇身边凑了,想法儿从他那里弄到点功法,解决我身上的问题。”
薛宝瓶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会很危险?要不然……李无相,咱们走吧,你看,现、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李继业了,那咱们要是快点走了,也……”
李无相摇摇头:“一开始我是有这个打算,但在镇里走了一趟之后就知道不行了。金水镇上的人看上游镇子漂下来的人的时候,好像没怎么把他们当人。我想过这个世……世道的人情会很冷漠,但没想过冷漠到这种地步。”
“这说明我们走到任何地方,遇到的都会是成群的极度排外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处境只会比现在危险一百倍。所以不能走,至少要在这里把事情解决一部分。”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嗯。”
“所以的确会有危险。”李无相喝完水也洗净了手,走到木盆边跟她一起慢慢拌着瓜条,不小心轻轻触碰到她的指尖,“我还没完全了解赵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既然在听说我的事情之后立即就跑来查我,说明这人很小心谨慎。小心谨慎的人绝对是聪明人,或许也会来试探你,你得叫自己记住,我就是你从河里捞起来的。”
“嗯。”
“万一我失败了,事情败露了,你也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有人对你用刑,你也得坚持自己的说法,告诉自己,用不着坚持太久,两天就好。过了两天,别人就不会再怀疑你说假话了。”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不会这样的。”
李无相笑起来:“好,不会这样的。好了,就这么放着,再腌上三天,咱们再继续下一步,很快就能吃到冬瓜糖。”
薛宝瓶勉强笑了笑:“嗯。”
李无相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得啧啧做声:“但现在就能吃到手指糖。”
薛宝瓶这才一下子笑起来,学他的样子也去吸自己的手指,把每一点甜味儿都舔干净,然后声音才轻快起来:“那……我过几天还要再卖糖给陈绣吗?”
“要。旁敲侧击的消息也很重要,最好能叫她变成你的好朋友,那样能帮我大忙。”
于是薛宝瓶的脸上漾起微笑,仿佛一个一直被圈禁在深闺后院的可怜少女,忽然被赋予了一桩能去探索苍翠原野的任务,重重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拿瓢去舀锅里的热水了。
等她端着盆走出屋去,李无相脸上的笑容才忽然收敛。
他的确希望薛宝瓶能和陈绣成为朋友,但倒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总是要离开金水的,那时候应该不会带上她。他知道不少叫人对自己觉得亲近舒适的手段,但并不喜欢真正的亲密关系。无论前世今生,他更喜欢做一个黑暗中的独行者。
金水之外的世界、自己想要追逐的的那种来处并不存在的神异力量,不是薛宝瓶能够承受的。他觉得她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在金水过完相对安稳的一生,在垂垂老去时坐在自家墙边晒着冬日暖阳,然后想起少女时曾遇到的过一位被困在灶台里的神仙。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屋外的土路上。金水河的水仍是浑的,翻着白沫奔流,但河两岸的绿草倒是新发了许多,就连门前岸边的那株柳树都显得苍翠了些。他走到柳树底下,坐在那块被岁月摩挲得平整光滑的大石上,推测赵奇下一步会怎么办。
当年赵傀被薛家救助、收留的事情发生在晚间,李无相猜这是赵傀故意为之。他把自己和一百多个孩子封在薛家的灶台里炼“太一”,该不想旁人知道。薛宝瓶说赵傀在家里休养的那几天足不出户,说怕给他们惹来麻烦,该也是因为这一点。
赵奇为人谨慎小心,却在金水停留了这么多天,应该是完全没了赵傀的线索了……那他会怎么办?
李无相想到了杀死王家父子时他家的那尊灶王像。那东西似是显了一下灵,又立即变得平常无奇,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能确定这个世界该是真有神灵一类的存在。赵奇会不会碰巧知道些拘神问鬼的手段?
可是,要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昨晚何必做贼似的跳到屋顶上用幻术把自己迷晕……自己对赵奇的了解太少了,眼下的身份也并不适合去镇上闲逛打听。李无相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转了转头——
瞧见一个白衫绿裙的少女正沿着路往这边走过来。
第27章 倾慕
她走路的速度不慢,不像是在闲逛。梳了一对发髻,乌黑的发环垂在后面,走路时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一样一摆一摆,看脸色仿佛略施了些粉黛,但没咬口红,不过少女的唇色原本就红润,仍然青春俏丽。
她戴了条细细的碧玉手镯,脚踝上似乎还戴了铃铛,走路时轻微地铃铃作响。一只手里抓着根细柳枝,边走边拿它打路旁的野草玩。
李无相只看了一眼就猜出这是谁了。昨天往镇上去了一趟,他见过不少镇上的女人,无论年少美丑都跟薛宝瓶一样穿着素色布衣,简单地梳着发髻。而这女孩的衣裙虽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颜色却相当艳丽,再加上手腕上那条镯子,就必是镇主的独女无疑了。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
他的目光只一触就收了回来,站起身,走回到厢房里。
薛宝瓶似乎是用锅里的温水收拾里屋去了,自从前些天李无相擦过一回灶台上的油污之后,她天天都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无相就坐到灶台边又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把余烬引燃,然后从水缸将水舀进锅里,为过两天重开薛家店备点食料。
等他舀了半锅水,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儿停了——陈绣背着手,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往屋子里打量。
李无相没抬头,只说:“店还没开张呢。”
“哦,我知道。我以前常来这儿呢。”陈绣点点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圈,抽空用力往李无相身上盯几眼。见他只顾着低头拨弄灶底的火,就咳了一声,“哎,我渴了。”
“水缸就在门边。”
陈绣走到水缸边,瞧见葫芦瓢就搁在一边的木缸盖上。这瓢用了挺多年,黄褐色的外壳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了,把手上沁着黑斑。陈绣想要伸手去拿,但瞧见那些黑斑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可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李无相的侧脸了——被灶火映得微微发红,脖颈的皮肤绷得很紧,光洁无暇。
她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打量被长年的烟火熏黑的黄土墙:“你叫李继业是不是?”
“嗯。”
“你肯定特别不习惯住在这儿。你能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李无相抬头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继续添柴,不冷不淡地说:“还行吧。”
“那伱住得惯吗?你睡的不会是稻草铺子吧?”
“也还行。”
陈绣用背在身后的手把柳枝折断了。她还以为李家的小公子应该是那种温文尔雅、得体大方的人,可现在才发现他像个闷葫芦,冷冷清清,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心里生出点儿怨怼,可要命的就是那副好皮囊——她还不想立即气哼哼地走。
这时灶台里的火要熄了,李无相就拿过竹质的吹火筒,凑到嘴边向灶里吹了一口长气,火光又将他的脸映亮。
陈绣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决定再给他个机会:“那是什么?看着挺好玩,给我玩玩呗?”
李无相把吹火筒在手里晃了晃:“这个?”
“嗯。”
“吹火筒。很脏的。”
于是李无相看见陈绣先是愣了愣,然后微微张了张嘴。
他就在心里笑了一下。现在大致弄清楚陈绣的脾性了。有一种娇生惯养出来的磊落脾气,但心思也挺细腻,良知未失。如果再足够聪明,却又别太聪明,那就能因为自己刚才这句“很脏的”,搞清楚自己表现得相当冷淡的原因——她嫌弃生了黑斑的瓢、嫌弃稻草铺子,于是这叫他觉得不大高兴,被她无意中冒犯了。
无论能不能确切地想清楚,都会因为这种模模糊糊的认知而产生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感——
“……啊,我不是说你脏。”
接着,因为这么一点儿的愧疚感,就会压制那点并不怎么过分的小姐脾性,讨好似地顺着的自己的话题来展开。
李无相没立即回答她,而把她晾在那一小会儿。等到发现她准备微微皱起眉时,忽然开口说:“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位炼气士?”
眉头一下子被抚平了。陈绣立即说:“是啊。”
李无相抬起脸,叫她看见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要是之前我们镇上……要是我也是个炼气士,也许就不会因为洪水——”
他住了口,轻轻叹出一口气,又低头摆弄柴火。
“我回去问问我镇上那位仙师能不能收你做徒弟。”陈绣赶紧说,“我叫陈绣,我爹就是金水镇主,仙师就供奉在我们家呢!”
李无相又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那么容易的……可还是谢谢你。”
陈绣的心里掠过一丝焦躁,觉得自己从来没跟任何人像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却总是哄不好。可一想到他可怜的身世,她就对自己的焦躁感到惭愧了。况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说得真妙——赵仙师要真的收了他做弟子,他就得会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了!
今早赵仙师明明已经跟爹说过了他就是李家湾的小公子,爹却又推推拖拖地不肯叫人提亲,说这种事从来没有这么急的,还得看看他的人品。
可他的人品用得着说吗?他敢打镇上的无赖闲汉,那无赖都被他打怕了。他跟大掌柜说话时彬彬有礼,比赵奇不知道有教养多少倍!这明明就是文武双全。再说什么事儿是从来就有的?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吗?在金水,明明爹的意思就是规矩的嘛!
要是能叫他在家里走几个来回,爹不好说,娘保准喜欢得要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叫自己隔着灶台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点儿:“我可以帮你说好话嘛,而且赵仙师……嗯……人其实也不赖。”
李无相微微皱起眉:“可我听说炼气士们的脾气都很不好。”
“啊,也不是,我觉得他的脾气还可以,但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缩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好像特别看不起人……啊,其实也不是,他其实……”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家从前供奉过的好像也是这样。”
这个笑容叫陈绣一下子松了口气,拖过一边的板凳、又往前走了一步,坐到灶台的另一边,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裙子拂在地上了:“对吧对吧?就是那样的!我爹跟他说话的时候,爱答不理,吃饭也挑嘴得很,葱姜蒜韭都不要,我娘要单独给他做,还得另开一口灶呢!”
“他还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呢!刚来的时候我爹请他喝酒,他喝了几杯就叹口气说,哎呀,这浊世上的痴愚蠢笨之人何其多,真叫人心生厌烦,说到这儿,咳了一下,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又说,又大多粗俗不堪,不通礼仪——哎哟,我们家人不通礼仪,可也知道别一口唾沫吐在主家堂屋地上呀?”
“我爹奉承他呀,说仙师你如今神通广大,自然看不起世间的俗人啦,唉,像您这样的高人,在山上虽然修行清苦,但也胜在一个清净——他一听见我爹说这话,赶紧跟我爹说他们然山派名气有多大又有多富,什么金拂尘、玉如意、什么丹、什么丸,我都快笑死了,活脱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玉如意我家也有一柄呢,还是镶着珠子的——”
李无相只要稍稍露出些笑意,略问几句,就能叫她一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了,仿佛既是因为这样能哄喜欢的人开心,也是因为终于在这小镇上找到了一个门第相当、能有共鸣的人倾诉了。于是过了一刻钟,李无相就大致知道赵奇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又过上一小会儿,有关赵奇的全说完了,陈绣就转而说起些生活零碎事。李无相倒是头一回见到她这种性情的女孩子,还是在这个世界——活泼大方、心思单纯,仿佛生来不懂人间险恶,难以想象是在怎么样的家境里娇养出来的。
于是他叫自己的笑容变得少了些,回应也变得简短,很快,陈绣就发现似乎没什么能聊的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坐得好像离李无相太近了点儿——像是那种熟识了挺久的朋友,快要抵到彼此的膝盖了,也因此才发现,薛家的哑巴女孩正在手持着大扫帚在院子里哗哗地扫地。
昨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她还在胡思乱想,觉得她未来的相公眼下借住在一个年轻女孩家里,总叫人觉得不安心。可到这时候她放心了——这样的相貌修养,从前那样的家世……自己怎么能乱想他呢?
之前心里存有的那么点儿敌意全没了,再想到就是她把自己的李继业从河边拖上来的,甚至又多了点儿歉疚之情,于是立即借机站了起来走到院里去,高高兴兴地打招呼:“薛妹妹,你还记得我没有?有一回我还来你家讨水呢,啊……刚才我也是觉得渴了。”
薛宝瓶停下来,握着扫帚,睁大眼睛看着她,又瞥了一下李无相。
“你们要重新开店是吗?”陈绣往院子里看了看,又伸手扫帚接过来,“来,我来帮帮你,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咱们还能常常说说话——”
她想要扫扫院子,但这大扫帚是用晾干了的细竹枝捆成的,手柄粗且凹凸,比她想的要沉上一点,她试扫了一下,却叫枝子勾了裙角,赶紧想蹲下去把裙角提起来,但扫帚却往地上倒了。
薛宝瓶扶住扫帚,帮她提了一下裙摆:“我能说话的。”
陈绣瞪大眼睛盯着她:“啊?”
薛宝瓶对她勉强笑了一下:“我是从前不想说话。”
“啊……”陈绣点点头,可没弄清楚从前不想说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但听见薛宝瓶又说:“要不然你帮我打一桶水吧,他不喜欢院子里脏,你可以帮我往院子里洒洒水。”
陈绣赶紧说:“好啊!”
薛家的井在院子一角,石砌的井口,盖着木板。陈绣走过去把木板搬开,手上就沾了些井盖边沿的泥水。她皱了一下眉把井盖靠到井口上边,去提水桶,但发现水桶上绑着的粗麻绳也湿漉漉,还稍有点滑腻。她深吸一口气,把木桶丢了下去,等听见噗通一声响就往上拉,撞得木桶咚咚作响,可拉上来才发现桶底就只有浅浅的一层水而已,裙摆倒是完全被弄湿弄脏了。
等她气喘吁吁地把木桶给提下来时,薛宝瓶才拄着扫帚说:“唉,把……你的衣裳都弄脏了,还是我来洒吧。”
陈绣拿手背抹了下额头:“没事的呀,我采菱角的时候也会弄脏的。”
薛宝瓶就点点头,又刷刷地扫起院子来。
李无相在心里笑了一下,继续往锅里添了些水,开始准备明天要卖的面鱼。两个女孩,一个扫院子,一个在前面一瘸一拐地提着木桶洒水,陈绣的话就又多了些,过上一小会儿薛宝瓶也多说了几句话,等到小院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湿漉漉地亮着的时候,李无相能透过白蒙蒙的水汽看到薛宝瓶脸上露出些笑容了。
于是这时他才边擦着手边走到院里:“陈小姐,你该回去换换衣裳了,不然出了汗,衣服又浸湿,会着凉。”
陈绣这才发觉自己的裙子已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样子并不怎么雅观。平时她不在意,但这时候倒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看着院里的两个人又喘了口气:“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们玩。你……嗯,等着,我回去叫我爹叫赵奇收你做徒弟。”
李无相笑了一下,对她作了个揖,她一提裙摆穿过厢房高高兴兴地走了,等走出十几步又装作捻捻自己的耳环的样子,飞快侧脸瞥了一眼——没在薛家门口瞧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