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就去吗?”
“唉,现在就去吧。”
陈绣高兴得跳起来:“那我这就哄我娘去。”
陈辛看着她跑走了,才又为自己倒了一盅酒、慢慢饮下,皱起眉。
他今年五十多岁,今年却已显老相,有三缕稀疏的胡子,别人乍一见,只会觉得是个小康之家的老农。但他之所以能在几年前带着四十多个镇兵做了金水的镇主,就是因为为人谨慎、心思缜密。
李家湾的李家他是知道的,这几年里双方曾因为镇东的山林地起过几次冲突,但他都退让了,并不曾亲眼见过他家的人,可知道李家人丁兴旺,家主有六个儿子,最小的的确是个少年人。
刚才女儿说的这事,听着合情合理,但非要细想,却也能说太巧了。李家湾的人差不多死绝了,怎么恰好就活了这么一棵独苗,又恰好是个——要女儿没说错——门当户对、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好小伙子?
陈辛将酒盅搁在桌上,抹了把脸,走出屋。
陈家院子很大,东西两侧厢房各有四间。右手边的四间住着家里的长工仆从,左手的四间原本存放些兵器杂物,如今清空了两间,作为赵奇的卧房及客房。
他走到赵奇的卧房外,见里面亮着一点如豆灯火,就轻轻咳了一下,在门外低声道:“真人,赵真人?歇下了吗?”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的人说:“我尚未证得阳神,称不得真人。”
陈辛在门外连连点头:“是是,呃……道长——”
“我修行的并非八部典籍,也称不得道士。”
陈辛陪笑:“是、是,那……”
“我说了许多次,叫我赵仙师即可。”窗内的人伸手一推,窗户就撑起小半,露出一张瘦脸。长眉、细眼、稍长些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要将这张脸压短些,也可称得上俊朗,不过只在金水镇中论,倒也算是一流人物了。赵奇皱了皱眉,“鲜虎骨找到了?”
“哎呀,对不住道……仙师,可恨那王家连夜走了,镇上也找不到会打虎的了,前些天叫人冒雨去山上,结果虎没看到,倒摔坏了两个……仙师别急,我已经叫人去清河找了——”
赵奇半阖着眼,看他片刻,才哼了一声:“我所要的东西,都是为了你们金水好。我说过,这些都是要供灶王、除邪祟的。要是哪天邪祟来了,你东西却没凑齐,别怪我接受了你的供奉,却没尽心尽力。”
陈辛赶忙向他作揖:“是、是,但这是有别的事,仙师拨……拨……嗯……”
赵奇嗤笑一下:“冗?”
“是是,仙师拨冗听我说一说——是这么回事,小女说,前几天有个少年被水冲到了镇上,我听了听,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那少年——”
陈辛用十来句话将事情说了,末了道:“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有些巧,可又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仙师来的时候曾对我说,镇上有什么异常,无论大小,都要说给仙师听,我就不知道这一桩算不算。”
赵奇沉默片刻,低声说:“十几岁的少年……这几天来的?”
“是。被薛家那姑娘捡来的。”
赵奇又想了想,点点头,放下窗户:“好,我知道了。”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24章 鬼怪
夜深时,李无相正躺在柴房里。
柴房在薛家主屋左手边,小小一间,柴火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正能布置个稻草铺子,再余下出入的空间。搬过来之前已用烟熏了好一会儿,蛇鼠之类即便有,也全跑光了,再洒上从陈家杂货买来的雄黄粉,就不虞有不速之客。
李无相叫自己的呼吸悠长平稳,像一个真正睡着的人。这并不容易,甚至算得上吃力。因为他越来越饿了,饿到觉得身上有气无力,就快不能维持现在的人形。
这叫他想起吸血鬼了,他现在就像吸血鬼一样极度渴望血肉。他甚至打算等到天一亮,就把那只小母鸡宰了,先喝了血,再生吃肉。这个念头叫他全身的触须都在皮囊底下蠕动起来了,向着门外主屋的方向的蠕动,那里有新鲜血肉,膏脂丰腴,远比小母鸡更……
下一刻他猛然收束心神,缓缓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安静下来。
有声音。
极轻微的,仿佛叶子掉落在院中石板上的声音。如果是寻常人绝不会注意到这种响动,然而薛家院子里没有树,今夜也没下雨,而那声音时快时慢,正在向……
李无相凝神静听——
正在向柴房来。
有人夜探薛家,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些天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叫人注意到他,从而叫消息传进赵奇的耳朵里、再为两个人制造接触的机会,好叫自己搞清楚这位姓赵的炼气士在这几天出现在金水究竟是巧合,还是为了赵傀。
只是他拿不准现在来的人是谁。镇主的人?来瞧瞧自己这位“李家小公子”、“乡镇皇室血脉”会不会在镇上再惹出什么麻烦?
声音在门前停下,李无相稍稍睁开眼。今晚有残月,只从窗缝里漏进来一点月光,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他等了几息的功夫,仍没有别的动静,正在想来人是不是在门前不动了,忽然看到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窗户。
随后屋外起了风!呜呜作响,吹得门板和窗板哐当哐当的晃,李无相心中一震,立即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一动不动,躯体已完全不听使唤了。
这狂风只稍稍吹了一阵,门板和窗板便被吹得开了缝隙,随后李无相就看到两只巨大的手掌,一只攀住窗框、一只攀住门框,将手指探了进来。那手极大,一根手指就有他的手臂粗,仿若橘皮,闪着铁青色的光,指端都生着弯曲尖锐的乌黑指甲,恶臭扑鼻。
两只手一阵抓挠便在门框和墙壁上留下深深的抓痕,泥土簌簌下落,而后李无相又看到外面那东西的眼睛——碗口大小的血红眼珠子,从被扒开的窗缝和门缝中往屋里看,发现他之后立即瞳孔一缩,死死盯住。
接着,闷雷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门外这东西开始怒气冲冲地大叫:“叫我进去、叫我进去!”
李无相叫这鬼怪身上的恶臭熏得几乎晕过去,一时间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绝不能答应它,便紧紧闭着眼,一句话都不答。
屋外那鬼怪似乎更加生气了,双手从门窗缝隙里缩了回去,随后屋顶的瓦片一阵乱响,灰尘像雨一样落下来,这鬼又在屋顶猛吹,直到将好几枚瓦片和底下的茅草吹落才又从屋顶缝隙里看他,大叫:“叫我进去!叫我进去!”
李无相还是紧闭着眼不说话,这大鬼在屋顶折腾一阵,似乎感觉累了,便不再用手扒了,而伏在那里,将一只眼红的大眼珠凑近缝隙,厉声喝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李无相本能地想叫它快点离开,几乎立即脱口而出:“我是李无相,我从……”
但话刚要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点迷茫——李无相这个名字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名字,是我的么?而我从哪里来?我记不大清了……至少不记得是具体的哪个城市,哪个……
下一刻他心中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劲,现在就仿佛半梦半醒,几乎失去意识了——这鬼怪一定是赵奇派来打探自己底细的!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厉害!他想要叫自己继续闭口不言,然而大鬼身上那股熏人的恶臭再次扑面而来,叫他的神志一阵恍惚,几乎立即就又要失去意识。
绝不能把话说出来!
但他的嘴巴已不听使唤了,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我……李……”
不能说!
怎么办!
外……外邪……外邪!
在这一瞬间李无相想到了附在自己身上的那外邪。
脱困之后那外邪仿佛消失了,他也一直刻意避免去想到那东西,觉得有可能也跟赵傀附在铜网上的魂魄一样,一同被那碗鸡血驱散了,而这十几天来也的确平安无事。
但眼下他不得不试着呼唤它——外邪,帮我!
下一刻,周围的一切忽然褪去,变得恍恍惚惚,李无相再次感觉到那个宏大而空洞的东西,仿佛它早就在等待着召唤,现在迫不及待地出现了。
但之后,李无相感觉到它就只是“在那里”,既没像上次一样给自己留下什么常识、概念,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他只稍稍一想,就意识到这么一种可能——或许它是一个邪神,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像金水镇上的人供奉灶王爷那样,它也需要信仰、供奉。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李无相就愣了愣。外邪不是没给自己什么东西……现在心里的这个想法,应该就是它留下来的。
于是他立即在心里说:不管你是什么,这次帮了我,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想法学到些法术手段,才能供奉伱……才能给你找到贡品!你想要什么?
他知道这话缺乏诚意,仿佛空洞承诺,正想要再说几句,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满足和喜悦,以及隐藏在之后的、上次同样体会过的贪婪。
它满意了?哪句话打动了它?
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周围的一切又忽然像潮水一样涌来,李无相感觉自己的脑袋完全恢复清明,他立即接上从口中断续艰难地吐出去的话:“我……李……我是……李家湾,李……”
白天时他问过薛宝瓶李家湾那位小公子叫什么,但她不知道,只知道李家湾的镇主名叫李茂,这也是从前有客人在店里停留时跟她爹娘说起的。
他便道:“……李茂……我爹……爹……李家湾……湾……”
那大鬼听他说得吞吞吐吐,便又怒气冲冲地大叫起来。可现在李无相却不怕他了——这东西多半是在虚张声势,要不然以它的个头别说扒烂门窗,就是把这屋子给推了都易如反掌,现在却只能在屋外怒吼,可见并没什么可怕的!
他便打定主意,只装作神志不清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念叨着“李家湾”、“李茂”、“爹娘”之类的词儿。这么过上一会儿之后那大鬼终于再次怒吼一声,将硕大的血红眼球向后一缩——
李无相猛然从稻草床铺上坐了起来!
外面起了风,吹得门板和窗板啪啪作响。他抹了把脸,脸上没有泥灰。再看墙壁和屋顶,也都完好无损……刚才是一场梦!
李无相站起身,走到门外先向外面听了听,才慢慢将门栓拨开,把门推开一条不起眼的小缝——立即就看到门口的墙根儿底下,正有一条细细的火线在什么东西上飞速蔓延着,在烟火的气味中,还有淡淡的竹香。
他没走出去,只定睛细瞧——那是一个纸折的小人,用墨水在小人的身上画出了面目,又用朱砂点了一双眼睛,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飞快燃尽了。李无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嗅到一种更加细微的臭味,极似从梦中的大鬼身上发散出来的味道,叫人头晕目眩。
于是他慢慢地将门推上,轻轻落下门栓。
刚才那大鬼应该就是这个小人,那种臭味儿……是纸人上洒了什么能叫人神志不清的迷药吗?看来赵奇并不像自己在梦里想的那么神通广大。
然而,有一件事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了——赵奇极有可能就是赵傀的弟子或者亲属之类,他用的也是竹纸!
现在他仍然很饿,可不再是走投无路面临绝境时的那种饥饿,而更像是面对一道美食、开始从容品鉴时的那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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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然山派
赵奇回到陈家厢房的屋内时,鞋子与下摆全叫泥水给沾湿了。这倒不是在路上湿的——他有出色的轻身功夫,今晚又有朦朦月色,路上的泥地水洼全看得一清二楚,直到回到陈家山墙外的时候,也只是鞋底有层稍厚的淤泥而已。
坏就坏在这层淤泥上。他出门时是在自己的房间给自己留了窗的,原本到了山墙下,飞身一纵、在墙上稍微借力,就能从窗跳进房内。但借力时鞋底那层淤泥一滑,倒是没摔在地上,却踏进了一个水洼,溅得下半身全是泥污。
他恨恨地将鞋子和道袍脱下来甩在地上,又叹了口气,将它们全部踢到床底,以免叫陈家人发现。
这些日子,他一直以超然世外的高人形象示人,为的就是叫陈家人摸不透自己的道行深浅,以免起了轻视之心。迄今为止他觉得自己都表现得不错——譬如这回,陈辛晚间向自己求助,那明天早晨就可以告诉他,那名叫李继业的年轻人的确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这是自己随随便便就推断出来的,这就是神仙手段。
但要是叫他们发现了泥污了的鞋子和道袍,就会叫他们觉得,哦,赵仙师原来也会踩进烂泥里的?那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大差不差嘛!
一旦叫他们有了这种想法,难免就会有轻视之心、不再像从前一样恭顺。这些山野村夫,最是不知进退、刁蛮难缠的——这全是师父教给自己的,他一路行来,已明白师父说的的确有道理了。
想到师父,赵奇就又在房里焦躁地踱了几圈。
他此番驾临金水,就是为了寻找他师父赵傀。十四年前,师父忽然说自己找到了长生之法,要下山寻找一个宝地修成那法门。又点了一盏长生灯,叫弟子们每年往里面添上一百斤灯油,说倘若他修成了,那灯就会绽放霞光,要是人死了,那魂灯就会灭去,而后就带着镇派之宝“金缠子”离开了然山,那时自己才十六岁。
师兄弟们本以为师父最多几年之后就会回来——这世上除了偶然听说八部玄教有人举霞飞升,余下的大小宗派之中,何曾听闻过有人长生成仙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四年。没了镇派之宝金缠子,然山派的弟子们想要筑基就全得凭自己的天赋与丹药,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可造之材?即便有,也早就往八部玄教去了。因此这十四年来然山派日渐凋零,到去年的时候,就只剩他自己独自在然山上守着几间快要倾塌的屋子,以及师父的长生灯了。
然后,就在前些日子,那灯灭了。
赵奇因此知道师父该是死了。或许是练那什么异想天开的功法出了岔子,或许是被仇家杀了。修行路上,这些都是常事,但关键是,师父带下山的金缠子不但是能帮助寻常资质的人筑基的宝物,更是被下了“法帖”的。谁得到这件有法帖的宝物,谁就有了在八部玄教之外的地界开宗立派的资格,这是多少有道高人冒着人死道消的风险也要弄到手的东西!
他怀着万一的想法,觉得要师父真是死在某个隐秘洞府了、自己又能找到他,或许便能弄到金缠子,再把师父给好好安葬了。而后隐居避世,修行上几十年,要侥幸结了丹,就带着那金缠子找个偏僻荒芜的地方开宗立派,也算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因此一路查找,真找到了师父留下的踪迹,然后便来到了金水。
金水这地方算是穷乡僻壤,但离八部玄教的地界却并不算远,赵奇觉得师父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在这里避世修炼什么长生之法。可线索毕竟到这里就断了,他带着的钱粮也耗尽了,正巧镇主陈辛新接掌此处不过几年,正需要供奉一位神仙术士,他也就捏着鼻子留下了。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闲坐着等什么好运撞上门,而是在筹谋一件事——将这事做成了,该就能确定师父的线索。
只是他要做的事,所需的代价却也不小,先是要三样供奉——龙、凤、虎。路过清江城时,他买到过一卷蛇蜕,鳞片有指甲大小,被他用做防雨的外裳,这是用得上的。金水镇里养鸡的不少,他已选了一只彩羽大公鸡,用从山上带下来的丹渣喂养在陈家后院,再过上几天灵性也就充足了。
现在唯独少的一样就是虎。龙非真龙,凤非真凤,这虎就一定要是新鲜的成年雄虎骨,否则事情做不成,反倒容易惹上邪祟。还有一样,则是贵人。这金水镇没什么贵气,但他看过镇主陈辛那个叫陈绣的女儿的八字,倒是勉强可用。
镇主陈辛看着是个女儿奴,可一个人既然能做镇主,就必然是识大体的。倒时只消说这事是为镇上驱除邪祟,再随意给他一粒什么丹丸说服下这个就能生个儿子,该会欣然同意。
前几天正是适合的日子,可恨镇上的屠户连夜逃了,这事也就耽搁了。但经过今夜,赵奇却觉得这一耽搁倒并非坏事了。
因为他找到了真正的贵人——这个李家湾叫李继业的小公子。
提起然山派,世人总觉得最擅长的手段是纸傀术,但其实然山弟子更擅长望气。刚才那孩子迷迷糊糊、磕磕绊绊地说话时,他就已在屋顶望了他的气——极贵!他就是因此确定了李继业的身份。若非是货真价实的镇主的儿子,不会有这种气相的。
之前他还疑惑这少年竟然能在洪水当中幸存下来,事情是不是有蹊跷,经过今夜这一望,疑惑倒是全没了——这种命中有这种贵气的人,只要不是被像自己一样的方外之人施了手段,那即便经历天灾人祸,也不过是多受些折磨而断不至于丧命的。
在此之前他还在想,要是这回事情没办成,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如今有了这李继业,是连下一步也用不着想了。
只是有一点——这些天他每到夜晚就潜进陈家的厨房里,向备好的米面中洒些丹渣之类,为的就是培养陈绣的灵性。而这在李继业的身上就得更谨慎些。金水的人说李家湾的李家已做了近百年的镇主,底蕴深厚,这李继业不会像陈绣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是真正的丹药之类也是见过的。
且身具这种贵气之人,多是孤煞的命格,如今他一家人全横死了,只怕身边会有些冤亲债主之类作祟。要将他的灵性养得可用,只怕投入要更大些、时日要更久些。
赵奇又踱了几步,慢慢在床边坐下了。他决定明天光明正大地去看看那少年。要是个蠢笨如猪的,那事情自然好办。要真有点聪明劲儿,倒不如叫他拜自己为师,名正言顺地赐些丹药,等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