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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的鹃花--马丽娟回忆录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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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精神和人格上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尤其面对丈夫和两个孩子,巨大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丈夫每天都开导我,但我依然暗自神伤,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不过我的一些老领导更惨,我们团的副团长被揪出来的时候,不但给她剃“阴阳头”,还在她身上挂上旧鞋子,拉到和平里大街游行。孩子们拿石头和棍子打她,我见到了把起哄的孩子们都轰走。在和平里总能见到被关押或是劳动改造的人,前胸后背都贴着“特务”、“走资派”一类的条子,我总上前安慰他们说:“适当休息休息吧。”

文艺界被迫害得太严重了,东方歌舞团建团时建制108人,“文革”中80人被查出了各种问题,说我们是“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这是强加的,我们反对谁了?

1970年,我随东方歌舞团下放到部队劳动锻炼去了。

干校的“鸭司令”

我下放到张家口孔家庄。孔家庄是个师部,全部是军事化的,我们住在太师庄的老乡家里。到那以后按军队编排分成班和排,我们在文艺连,听说还有大学连,但因为相隔甚远,并没有接触的机会。太师庄是个村,贫穷而又落后。

到了那里都要借房子住。老百姓盖了房子后自己住一间,给我们腾出一间。一个排三间半,我被安排在12班,大家分散在马路东西不同的老乡家里,不吃饭时几乎碰不上面。村里学校的房子给我们腾出来做厨房,院子特别大。到了那里以后要自力更生,先是盖起了简陋的锅炉房和菜窖,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后来还围猪圈养猪。

没过多久,我们接到命令,要去给军队开荒。在洋河边上有一大片水田,老百姓们不懂种水稻,很多地都荒着。插秧是很苦的活,早春天气冷,水田里还冻着冰碴儿,光着腿下地,浑身都哆嗦,清亮亮的鼻涕流下来顾不上擦,有时连手里的秧苗掉了都不知道,冻得手发硬。作为女同志,那简直是活受罪。等秧苗长出一点后还要挠秧,没有工具,只能用两只手交替活动秧苗,一天下来,腰疼得都直不起来。当时还有宣传队在地边上鼓舞士气,说什么十米不抬腰,一百米怎么着的,我也记不清了。说的就是挠秧时一低下头就不要轻易抬起身子,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真是苦死了。

干这个活时间不算太长,然后部队开始养鸭子,文艺连不知是谁拿回来三十多只小雏鸭,毛茸茸的,有人推荐我养鸭子。

我们生活得很清苦,大伙在一个地方吃饭,端着干饭碗围着大盆子菜吃。每天闲暇时演员们还在屋里练练功。这群小鸭子没处搁,暂放在屋子里。这下更热闹了,芝麻大小的屋子既是吃饭的地儿,又是练功的地儿,还成了养鸭子的窝。

而且那些小鸭子不听话,总到处乱跑,我整天抱着这些鸭子,总不能24小时都不睡觉,净顾着这群小雏鸭,那时候真是惆怅极了。我找老乡要来围粮食的宽席子,把这群小淘气围在墙角处,本想着它们能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结果没想到鸭子聚堆,第二天早上再一看,被压在下面的鸭子都死了。我只好把它们分成几堆再用席子围上,再到早上一看,席子被撑开了,小鸭子满地跑,地上都是鸭屎。后来连里答应建鸭窝,还是王犁帮我垒出来的。

让我养鸭子却不给粮食,鸭子的食物还得用水泡过,它们才“呱呱呱”地吃。食堂前面有一口大缸,专门倒刷碗水的泔水缸。我捡了个破洗脸盆,到那儿去挑泔水。结果文艺连队搞伙房的出来制止我:“你不能动!”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他们说话挺凶的:“你不能动,这是给猪吃的。”

我又问:“那鸭子也是咱们连的,我用什么养它呀?”

“你爱怎么养怎么养。”这也是人性当中我最不能理解的一面,一个连队的为什么不能帮帮忙,况且小鸭子能吃多少?想来想去,我想到了放养。

当时把鸭子赶出村子要走好几里地,鸭子那么短的小腿儿,实在没办法,我就弄了个大杆子,拴块塑料布训练它们,赶太远了也不行。文艺连有一批被打成“五一六”的人,他们平日要劳动,种菜、挑粪,因此挨着洋河边有菜地。我把鸭子赶到那才发现洋河边都是烂稀泥,河里连条蝌蚪都没有,草也稀疏,半个草籽都见不到。我一边赶鸭子一边摞草,心想回来的时候可以剁一剁,搁点儿水,将就着喂喂这群可怜的小雏鸭。等到秋收时有草籽了,我再想办法兜回来,靠那些养活这些小生命。

伙房的养猪人换了,新来的男同志以前是搞灯光的,心肠不错。大雨一来鸭子们被浇得奄奄一息,得先烘干。烧猪食的锅台很热,我用温水把小鸭子们洗干净,再一个个地抱到锅台上让小家伙们暖和暖和,他都允许了。个别病得严重的我还给灌阿司匹林,结果一只都没死。

干校里有很多善良的人,得知我天天弄嫩草给鸭子吃,有的人下到几里地外挠秧时,顺手拎上几只青蛙回来往鸭窝里扔,看到这样的一幕,我心里热乎乎的。

那时我每天吃过早饭,带上个大草帽,蹬上塑料鞋去赶鸭。田地间挖壕沟,修水渠,上面搭了一座窄窄的独木桥。我都不敢走,更何况小鸭子,一挤都掉下去了。我挨个训练,胆大的打头阵,我说:“你打头,你打头,其他的跟着。”慢慢地它们就懂了,一到过桥时都停下来排队。“领头的走,快点。”听我一喊,这排小东西才开始晃晃悠悠地上独木桥。后来每次我带着长长的鸭队走在村子里,老乡们都出来看,后来还有人送我个外号——“鸭司令”。

 

“鸭司令”和她的鸭子们

干校的“鸭司令”

一直到撤走前,我一直养鸭子。母鸭们下了好多蛋,早上五六点钟我若没去,有些不良的所谓的“积极分子”或是“造反派”就偷偷摸摸地拿走了。有些同志发现了悄悄告诉我,可我管不了,只能把收来的鸭蛋制成咸鸭蛋,也算给战友们改善伙食了。

撤走前突然有人来杀鸭子,没人通知我,清早吃完饭我准备放鸭子去,这才发现鸭子们满院子“噼里啪啦”地跑,有的身上还带着血,歪着脑袋往窝里冲。我心疼地哭起来,大声质问那些狠心的人:“你们干什么要这么狠呐?”他们偏偏不让鸭子痛快地死,看着小鸭子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脑袋跑,他们还在一旁“嘎嘎”地笑,嘴里尖酸地嘲讽道:“哎呀,马司令哭了。”

公鸭都被宰了,我把剩下的母鸭搁到筐里,推着小车送到另外一个村的部队去。有个好心的女演员张玉娟陪我同去,一路上我话不多,想想这些鸭子,心里总是一阵阵心疼。心疼这些陪我度过艰苦难挨岁月的小生命们,它们带给我的生命的希望和感动让我终生难忘。

救助王昆

12班是乌力亚和何惠斌当班长,她们和舞蹈演员王永生睡地铺,王昆睡在炕头,中间睡着打扬琴的同志,炕梢便是我。气氛还不紧张的时候我们有说有笑,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王昆喝奶茶时还让我们品尝。可后来情势紧张了,我们这群“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又遭殃了。我最害怕值日,并不是怕劳动,打扫卫生、烧炉子并不难,挑水才是“老大难”。井台比较高,冬天又很滑,装满水的桶重达50斤,我自己体重才75斤,根本挑不起来。好在后来给女同志的都是小铁桶,打水的地方也换成了老乡的院子,我才勉勉强强不打怵了。